“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过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马大的声音比平时尖数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马大说,“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渍,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扩大,转淡、扩大、转淡。
我没有出声,我用手指缓缓在那渍子的边缘描绘。
我问:“几时的事?”很镇静。
“你们刚踏出门去医院,那边就叫来找人,但英姐说你们已经上了车。”殷永亨说。
妈妈不出声,她把头靠在垫子上。
我木然说:“太不巧,但即使有选择,我也会先赶到老胡师傅那里去。”
梅令侠说:“你好冷血,亲生父亲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说:“我的血是冷是热,何需向你交代。”
马大也对他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客厅内沉默很久。
殷永亨说:“义父那边,由我与梅姑姑发丧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为老胡师傅办身后事。”
殷永亨说:“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门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远是幽暗的,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临死叫你们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戏剧化,”我为难的说,“偏偏什么事都夹在一起发生,其实两家医院相差不过数步之遥……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过他总算见到你与马大。”
“希望你明白,我们同他没有感情,而老胡师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释,我当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很好。”我说。
“你们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请把他带走,好让我们真正的休息。”
梅令侠说:“我也很识趣,我也会让你们休息。”声音酸溜溜。
我打开大门,“两位先生,再见。”
关上门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的相对无语。
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抚摸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情,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工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插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
“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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