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都会喳喳发出异声,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随时会转动眼珠,成双结对下来跳出冶艳的土风舞,真正的马来西亚不是航空公司广告片中那么单纯,是一个动人心弦美丽的国度。”
我心响往之的聆听,没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么强。
他却不说下去了。
我追问:“白天呢?白天又怎么样?”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阳底下有什么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实,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视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们别再捉迷藏了,这半年来我也够疲倦的,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了吧。”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我能说什么?”
“你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犹疑一下,“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得义父带大,难道还奢望义父的亲女委身于我不成?”他的声音里无限的凄凉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因为自卑?我冲口而出,“什么?你还认为你配我不起?”
他讶异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个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来,“你看看我这个怪相,我何尝不觉得衬不起你。”
他站起来,激动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声说:“如果我是马大又不同,她长得美,她念大学,她会弹梵哑铃,她身体又没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励。而我,我全身充满缺点,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对你心意如何。”
永亨颤声问道:“你对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蓦然发觉已经说得实在太多了,闭上嘴。
他说:“我明白,我终于明白了,”他喜得搔头摸腮的,“你不嫌弃我?你不嫌弃我的出身?”
我们不由自主的拥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我与永亨连忙分开,看到妈妈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俩,羞得我与永亨连忙看向天花板。
妈妈笑说:“这正是若云不报,时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在百般忧虑中,我与永亨正式订婚。
大家吃了顿饭,只请李伯母一个外人。
李伯母问:“马大有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
永亨说:“她也不过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会回来。”他很有信心,“她离不了这个家,她知道妈妈与姐姐都爱她。”
妈妈说:“这几个月真是悲喜交集,最开心便是哈拿得到归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龙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开朗得多,傻傻的看着我笑。
单独在一起时,我同他说:“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气质荡然无存,现在像只开口枣。”
他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又有什么气质?我是个最平凡的人,律师行里的伙计一直说我面孔与西装同样的棕黑棕黑分不出来。”
“什么?”我又不服,“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深觉你有你的味道,他们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么益处?你看梅令侠这种负心汉。”
“又骂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着,半年内换两个老婆!”
“男女之间的事,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泼妇,我喜欢骂街,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干吗要在这种下三滥面前表露风度,憋成大颈泡。”
“哗,才说你一句半句,立刻废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马大回来再说,还有,我是离不开妈妈的。”
“可以,没问题。”
我犹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摇摇头。
“照说可以调查一下。”我说。
永亨看向我,“为了什么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睛。
“我与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处,哈拿,你事事喜欢查根问底,主持正义,我却不这么想,”他的声音低下去,“他们已经把我遗弃,即使找到他们,于事何补?”
他语气内有太多的沧桑,我听得颇为辛酸,没有心情同他辩驳。
“也许他们已经过了身呢。”
永亨说:“那就更加不必追究。”
“心中一辈子存着那么大的一个疑团,你不难过?”
“世上有那么多值得难过的事,”他恢复微笑,“已经花去我太多精力,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
“告诉我关于你童年的故事。”
“过去的事不值一提,”他说:“我们谈将来是正经。”
噢,将来。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将来。
我说:“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因我什么都不会,只好在家带孩子。”
永亨也兴奋,“我们要五个子女……”
说到孩子,我们俩可以一直谈到天亮。
那日晚上睡觉,朦朦胧胧,我听到提琴声在耳畔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我下意识用双手掩住耳朵,“亚斯匹灵,快来治我的头痛。”我叫。
但是那琴声偷偷进入我的房间,逼近我的身体,我机伶伶打一个冷颤,“马大,马大——”
是马大,她回来了。
“马大,你在哪里?你回来了?”我一头冷汗的坐起来。
其余两间房间的电灯亮起。
永亨穿着睡衣过来,也不说什么,便握着我的手。
我说:“琴声,我听见琴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过来说。
“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赛曲。”我怔怔地。
“快睡吧。”
忽然之间我腹部一阵痛,我嚷出来,“哎呀,痛。”
永亨扶着我,“怎么了?哪里痛?”
一阵阵绞痛传出来,我咬紧牙关,但忍不住呻吟,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剧烈的痛觉,宛如有一团火在腹中炙烧,逼得我张大眼睛喘息。
妈妈急说:“我去叫医生,会不会是急性肠炎?”她飞奔出去。
我痛得眼睛发黑,知觉模糊,但心中却一片明证,我叫:“马大,马大。”是马大,不是我,我没有事,是马大出了事。
我蜷缩在永亨怀中,他拍我的背脊,“医生立刻来,立刻来。”他不明白。
我支持不住,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家中,第一句话劈头便问:“马大呢?”
妈妈不答我:“哈拿你真是吓死人,无端端肚子痛得打滚。”
我抢着说:“妈妈,这是心灵感应。”
妈妈犹疑:“说得这么玄。”
“不是玄,科学上有根据的,双生儿确有心灵感应。”我气急败坏的说下去,“肚子,腹部……马大怀着孩子,不好不好,妈妈,孩子完了,马大呢?”我哭起来,“马大怎么还不回来?”
永亨抱着我的头,“嘘嘘,乱吃什么,”他点醒我,“吓坏老人家。”
我顿时清醒起来,把眼泪吞下肚子。
妈妈踱步沉吟:“你们两个小时候一直各管各,哪有什么感应一一”
永亨笑说:“妈妈,你别听哈拿胡说,她在街上吃了零食闹肚子,此刻吃了药没事又来装神弄鬼。”一边朝我瞪眼。
妈妈说:“我信基督,我不怕。”她叹口气走出房去。
永亨低声问我:“你怎么了,刺激妈妈。”
“马大要回来了。”我怔怔的说。
“你怎么知道?”永亨啼笑皆非。
“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我肯定的说,“就在这几天内。”
“那不是好消息?”永亨笑道。
“不,不是好消息。”我侧起头,“她很伤心。”
“那是可以预料的,”永亨说,“梅令侠终于跟殷瑟瑟结婚,马大受的打击一定很大,不过感情上的创伤是很容易恢复的。”
“永亨,我想到碧水路去一次。”
“屋子空置,没有人,你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我怔怔的说。
“好好好,陪你到郊外散散心又如何,”他顺着我,“你够精神吗?”
碧水路殷宅装修了一半,没有人付帐,所以工程停下来,老屋子看上去更像颓垣败瓦。
我不忍心,“永亨,看看由哪家装修公司负责,叫他们完工,我来付这笔帐。”
“是,小姐——”他立正敬礼。
“永亨,你越来越坏了。”
我与永亨缓缓走遍房子,非常感慨。试想一男一女兴致勃勃的搬进来,屋子还没装修好,他们已经拆开。
我犹疑的问:“令侠回去瑟瑟身边,是因为她的钱?”
永亨沉吟一下。“一半一半,他们两个人一直很谈得来。”
“你总是不肯说人一句坏话。”我抱怨。
“我帮着你骂他诋毁他,你还会看得起我吗?”
我笑了。
我站在睡房露台上往下看,窗口对牢水池。
“本来殷若琴要我住这一间房间。”我很感慨。
“你到现在还不肯叫他一声父亲。”永亨无奈。
我凝视水池,青苔似乎更绿更腻更脏。
慢着!那浮着一大块灰色是什么?我的心一紧。
我转身,推开永亨奔下楼去。
“哈拿,你别走得那么快,哈拿,你小心一点……”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跌了一交,永亨急急扶起我,“怎么?你看见什么?”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恐惧的抬起头来,“永亨,水池里!”
他拉起我,也顾不得我手脚擦破油皮,便与我一起向水池奔出去。
他用竹枝打开青苔与落叶,我先看到一滩瘀红的血浆,随着是一具灰色涨大的尸身,我惊怖至不能做声。
“亚斯匹灵!”我尖叫着退后几步,“亚斯匹灵!”
我睁大眼直视,亚斯匹灵的头部被轰去一半,血肉模糊,原来它死在这里。
怎么会?它并没有来过碧水路。
我看向永亨,双眼要喷出火来,“梅令侠!”我自牙齿缝中迸出这几个字来。
“哈拿,我去叫杂工把它捞起来。”永亨很镇静,他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
我挣脱永亨的手,“一眼还一眼,一牙报一牙,是梅令侠,他杀死我的亚斯匹灵。”
永亨大喝一声,“是又怎么样?你要杀死梅令侠为它报仇?最近你怎么了?仿佛有一朵火在你心中燃烧,令你做出许多反常的举止来。”
“他没有人性,永亨,他没有人性。”我混身发抖。
永亨喃喃说:“幸亏死在这里的是狗,不是人。”
野孩子……08
08
我们离开碧水路。
永亨把我送回家就转头去找梅令侠。
坐在家里,我的心突突地跳,几乎从口腔里跃出来,我冒汗、惊怖,不能出声。
我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憎恨梅令侠,我要杀死他。这一刹那如果他在我面前,我用棍子就可以打死他,他的所作所为把我血液内的兽性完全激发出来,我不会饶他,我发誓不会饶他。
永亨回来,他坐在我面前开解我。
“……它不过是一只狗。”
我流下眼泪,复仇的眼泪是炙热的。
我间:“是他干的,是不是?”
永亨点点头。
“他回来等它,可怜的亚斯匹灵一直在这里附近徘徊,他使人捉了它,打死它,把它抛进水池里去。他也恨那座大宅,因为他白白在屋子里住了那些年,他舅舅什么也没留给他,这个心理变态的贱人,他稍有人性,都不会对那么可爱的动物施辣手。”
永亨转侧了脸,我有种感觉他在强忍着笑。
我气愤到肺叶要炸开来,握紧拳头,“你胆敢笑!”
他叹口气,“你们两个人都幼稚得要命。”
我嚎叫起来,“什么?你竟把我与那凶手相提并论?”
“他到现在走路还一跷一跷,亚斯匹灵是只危险的动物,给有关方面抓到也有可能要人道毁灭。哈拿,过去的事不要再计较,马大的下落还不明不白,我们别节外生枝。”
我怨怼的看着永亨,“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他说,“我实在是想化解你们之间的恩仇,都是一家人。”
我的亚斯匹灵,我凄苦的想。
“看我买来什么。”他到门口抱只笼子进来。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冷如冰山的说:“我这辈子不会再养狗。”
“知妻莫若夫,我早料到你会说这句话。”他笑着打开笼子,“不是狗。”
一只刚睁开眼睛的乳灰色小波斯猫蹒跚地自笼子里挣扎着走出来,碧蓝眼睛,圆面孔,可爱得不像话。
我仍旧板着面孔。
永亨自说自话,“叫什么名字呢?叫露斯?叫幸运?”
我冷笑一声,不语。
“还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猫的脖子皮,递到我面前来。
我只好伸手接过,白他一眼,“巨人这样抓牢你的颈皮揪来揪去,你有什么感想?”
“你养它吧。”永亨说。
“我再也没心情了。”我叹口气,“交给英姐吧。”
永亨说:“来,露斯,咱们去找吃的。”
我说:“什么露斯,叫它碧眼儿。”
永亨还是很高兴:“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声,把头垂得很低。
英姐喂完猫,轻轻同我说:“觅得这样的如意郎君,夫复何求。”声音中无限宽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认英姐所说字字属实。
殷家那贼窝里居然出了个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莲。
英姐说:“再同他斗气,我都看不过眼,去,去跟他说话。”
永亨两手插在口袋中,看着我只是笑。
他真是迁就我。
他跟我说:“瑟瑟说令侠酗酒,刚才我去,也看见他喝得满面通红。”
我是巴不得梅令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实则非常幸灾乐祸。“不是新婚燕尔吗?”
“可不是!如果他们快乐,那么马大的牺牲也有价值。现在三个人都苦闷不堪,真不晓得令侠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只不过想花钱花得舒服,可是这年头,除非阁下花的是自家的钱,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总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这个道理,可惜已经太迟。”我说,“他觉得马大诸多为难他,所以弃马大去就殷瑟瑟,结果还不是一样。”
永亨又改变话题说:“哈拿,你越来越瘦,要小心身子,别钻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点都帮不上忙。马大到底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没有消息,有人见过她,不过当时她还跟令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我心烦气躁。
“少安毋躁。”永亨说。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短促响了一下。
多年来我想将那只老式门铃换过,改装那种叮哇叮叮噹的电子钟,但妈妈不允。老门铃一向沙哑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问。
“她在跟猫玩。”
我站起来,走到门前,犹疑一刻,才把门打开。
是永亨叫出来的一一
“马大!”
马大回来了。
我一把抱住她。“妈妈,妈妈,马大回来了。”我大叫。
妈妈与老英姐是跑出来的。
马大很憔悴很脏,神情呆木,头发油腻润湿,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许多路才到达家里的样子。
最显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经恢复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没有,孩子已经失去。
我与妈妈扶她坐下。
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来老了十年。
她呜咽的叫:“妈妈,妈妈。”
妈妈紧紧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妈妈照样爱你。你肯回来就好。”
永亨笑说:“没事了没事了。马大仿佛有点感冒,我叫医生来瞧瞧她。”永亨永远顾着别人的自尊。
永亨给我使一个眼色,我随他出去。
“马大受了很大的震荡。”
我急问:“孩子呢?”
“看样子是小产了。”
“多么可惜。”我心痛的说。
永亨叹口气,“是她的身体与她的孩子,她有权做主。既然已经回到家里,咱们什么也不要提。”
“是。”我点点头。
但这些日子她在什么地方出没?她是怎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