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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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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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家干吗?”

“买毛线回来替小宝贝打毛衣。”

“人家会以为你是未婚妈妈。”妈妈取笑我。

“对了,”我说,“催马大赶快结婚是正经。”

“催过好几次,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新派人,看轻婚书,难道我还同他们反脸不成。”

“结婚好,”我说,“结婚有保障。”

妈妈喝口茶,“叫梅令侠保障咱们马大?”她冷笑一声。

我马上觉得这句话舒服熨帖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拍一下手,“真的,马大始终有我们在这里。”

“此刻她手头上有钱,他不敢亏待她。”妈妈说。

“真的,先一阵子他已经开始逼她,你看出来没有?”

妈妈叹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所以才顺她的意。”

我把妈妈的手捧到脸旁。最伟大的母爱应当如此,我与马大夫复何求。有些父母只爱孩子听话。一不服从就压下不孝的大帽子,那跟妈妈有天渊之别。或许会有人说妈妈过于纵容我们,但我只知道,无论晴或雨,她总支持我们。

“我答应过你们母亲。”她喃喃的说。

我说:“你就是我们的母亲。”

“傻孩子,来,跟我出去走走,省得闷在家中。”

我只得跟她到李伯母那里去。

果然有一帮年轻人,闹哄哄的正在谈论中国戏剧,问长问短,做笔记,同时也带着一两件简单的乐器,边奏边研究,非常投入。

我有点惭愧,妈妈是舞台上的名角,而我却对这一行并无兴趣,一窍不通。

有一个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师傅,过去看她奏出简单的曲子。

我问:“你们常常来?”

“粉师傅真好,一星期让我们来一次。”她笑,“那边有一位同学,他在写一本关于地方戏曲服装的书,粉师傅借出许多行头给他拍照。”

我点点头。

“你呢,你研究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我惭愧的说,“我不大有兴趣。”

“怎么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吗,地方戏曲与中国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关系,中国文盲多,民间故事与传奇都靠唱吟得以传递流传……是一个丰富的宝藏,我们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统的把地方戏曲来分析一下。”

我看她说得那么高兴,不禁神往,“我能做什么?”

“不必帮忙,这完全是兴趣问题,”她笑。“不到发烧的地步,不会废寝忘餐的来做。”

“你们真好,有这么高贵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当的嗜好都是高贵的,因为不牵涉到金钱。”

我点点头。真的,妈妈说得对,出来说说笑笑,心情开朗许多。

“两位粉师傅教我们许多道理,”她说,“我们得益匪浅。”

我更惭愧,我还以为妈妈一到李伯母家便开始搓麻将,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神秘的精神生活。

妈妈走过来,“慕容小姐,这是小女哈拿。”

那位小姐站起来,“啊,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连连客套,与他们谈得很投机。

我在吃点心的时候问妈妈:“为什么不叫他们到我们家聚聚?”

“这里地方大,”妈妈说,“而且道具也多。”

我搂着她脖子,“我还以为你来赌。”

妈妈最可爱,她转过头来,“谁说我不赌?我打牌的时候也多着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过来,“哈拿最会讨妈妈欢心。”

我说:“但愿我长久有这样的福气。”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着。这个世界什么不是千疮百孔,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况?

每个成年人都有本说不出的苦经,大家都怀着创伤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过来说:“这里风景真好。”

“嗯,海景一览无遗。”

“如果我有本事,我会为两位粉师傅写一本传记。”她说,“我们如今生活在商业社会中,命运有一个模式,个个人都差不多,她们那个时候经过动荡,大不相同。”

我觉得她的谈吐别具一格,十分高见,因而虚心的问:“慕容小姐请问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杂志编辑。”她递卡片给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着她。

“不敢当不敢当,胡乱涂鸦混饭吃,当不得真。”

“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她忽然说。

“谁?”我并不在意。

“不过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问:“谁?殷什么?”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华侨,在我们杂志社做过事,我觉得你们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几乎没怪叫起来,“我怎么会同她长得像?”难道在外人眼中,我们真是像?

“这么说来,”慕容小姐笑,“你们是认识的了?”

“我们有亲戚关系。”我说道。

“你说世界多细小。”

“像?”我问,“什么地方像?”

“脸型最像,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坚持。

“我自己并不觉得。”我笑。

“最近她自纽约回来,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只好闲闲说:“她也忙。”

“没想到她跟那外国人只维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经跟那洋人分手?她为他放弃梅令侠的。

我问:“她不是承继了一大笔遗产?”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难怪这一阵子天下太平,原来这位小姐不在香港。现在她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的神情有点呆。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慕容小姐,我还有点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识觉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辞。他们正把一套“靠”铺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绣花的图案。

到家一打开门,马大就扑出来,“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个多钟头,铺子里又不见人。”

“这么急,干什么?”我拉她坐下,“难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来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来了。”马大说。

“我也是刚知道,她去了纽约几个月。”我问,“怎么?她烦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风筝,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说,梅令侠是她的。”

“放屁。”我说,“你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你还听她讲这种疯话,我最恨这种想吃回头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里容得她放肆。”

“可是现在令侠一去听电话我就心惊肉跳。我怕是她来找人,但又不能不让令侠说电话,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烦躁……”

“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松来做人。”

我看到她那么紧张,实在不忍。

“她为什么回来?”马大问,“为什么?”

“她与令侠早就分开,你别太疑心,也许她喜欢香港,你不能不让她回来。”

马大神经质地说:“她不会与我争吧?”

我强笑,“梅令侠这样的男人,除出你之外,还有谁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相当的了解,你应当知道他为人。”

马大哺喃说:“他似一股旋风,一下子把我卷得晕头转向,我不了解他。”

我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能的事,若没有这种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马大拧一拧身子。

我鉴貌辨色,“跟令侠吵了嘴出来的?”

“嗯。”

“要等他来接你回去?”我笑问。

“对。”

这是夫妻间的花枪,我现在沦为旁人,很难说什么,于是不置可否,与她说些别的。

我说:“前些日子,看套纪录片,好不可怕,是生产实录,生孩子可以用血肉横飞四个字形容,你倒是有这种勇气,来,让我看看尊肚,情况如何。”我伸手去摸。

马大缩开,“难看死了,别碰。”

“每次来你连外衣都不脱下,”我笑,“姐妹俩,怕什么?”

她说不过我,只好缓缓脱下外套。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样子美观秀气,一点不碍眼,我觉得上主对她特别恩宠,任何时间她都娇美动人。

我赞道:“一点都不难看,有没有取名字?”

她坐下来,“十划都没一撇呢。”

我说:“你说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婴儿会得在你体内成长。”

马大的孕妇裙子看得出是订做的,考究精致。马大是这样的,喜欢打扮,即使在非常时期,一切还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说:“补个婚礼吧。”

“现在补,岂非笑坏人。”她说。

“开头订什么婚?根本应该结婚。”我不满。

“我倒不计较这些,一张婚书不保证什么。”

“陈腔滥调,”我笑,“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姘妇与太太没分别?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马大微笑。

我冷笑,“你误解浪漫了,小姐,浪漫不做异性朋友多解,同样风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说话越来越难听。”

“我自己也觉得,”我苦笑,“像那种经济独立的老姑婆,横是横,反正肉酸也没人敢惹,谁理呢?益发放肆起来了。”

马大笑,“哈拿,在碧水路住,少了你这张嘴,不知多寂寞。”她又高兴起来。

我嗡起嘴唇,“带着我一起走。”

她推我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我叹口气,“你永远是美女,我只好做小丑,同样两姐妹,命运大不相同。”

“妈妈还没回来?”

“你应该问:‘令侠还不来接我?’”我揶揄。

“哈拿,快快找个男孩子,有精神寄托——”

我去掩住她的嘴。

她说疲倦,我让她休息,乘机偷出去打电话给梅某。我叫他来接马大。

又好意的劝他:“快做父亲的人了,要体贴老婆。”

他始终给我三分面子,赔着笑,“自然,自然。”

他有这点好,从不同人反脸,无论真情或是假意,他都唯唯诺诺的敷衍着阁下,令阁下无从发威。

他哄撮着马大,接了她走。

妈妈回来,怪我溜得急。

我说:“忽然之间,我感到坐立不安,仿佛有无形的声音催我回家,身不由主的烦躁起来,果然,马大在这里等我。”

“心灵感应?”妈妈笑,“从前没听你说过呀。”

“妈妈,殷瑟瑟回来了。”我报告。

妈妈说:“你别跟马大一样瞎疑心。”

“我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

“要一个年轻女人喜欢另一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的事。”妈妈的经验积聚成为智慧的珍珠。

“今天有人说她同我相像,怎么可能。”

妈妈说:“脸盘子是有点像,你与她都是长方脸,马大是瓜子脸。”

“她手头上有钱。”我忽然说。

“哈拿,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同你可没有心灵感应,有什么话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我笑,“对不起。”

“同永亨写封信是正经,感情这样事,一冷下来就完蛋。”

我过半晌才说:“妈妈,咱们早就完蛋了。”

我决定不回信。

我也没有时间静下来同永亨写信。自那日开始,马大跟梅令侠一直没停过吵闹。马大在娘家进迸出出,每次都是自己来,要梅令侠接走,趟趟都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连我都看不过眼,不去理会她的哭诉。

我常同令侠说:“你看着孩子的份上,包涵她一点。”

梅令侠不说什么,但眼光中感激之情是很明白的。

我又问:“瑟瑟回来,你们可有见面?”

他但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交情非比泛泛,自然有见面。”他有他的道理。

“马大很不开心,因此诸多挑剔,你检点些好。”

他不出声。

“你想一想,瑟瑟为你多,还是马大为你多。”

他还是不响。

“令侠,孕妇脾气怪一点,也属份内之事,你不要和她计较。”他又赔小心。

他说:“哈拿,马大要是有你一半这么懂事就好了。”

我笑,“你几时有见过懂事的美人?美人多数是任性骄纵的。”

他但笑不语,笑中仿佛有难言之隐。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事与愿违。

马大变得非常暴躁,身子不适,她便加倍的拿梅令侠来出气,但是她又一步不让他离开她,任凭怎么劝解,她只当耳边风,天天使小性子。

野孩子……07

07

妈妈头痛之余,只嚷道:“随她去,随她去,我可不要管了。”

妈妈道:“反正事情闹僵,她可以回来这一边。”

真没想到养孩子是一辈子的事,照顾到她可以做母亲,仍然还是一个大包袱。

马大他们用钱像淌水般,汹涌得很,两三个老妈子,一个司机,大着肚子,她硬是要装修屋子,孩子要待年中才出生,反先打点婴儿房。

我渐渐怀疑马大的真面目,也许梅某才是帮凶,而马大是主谋。

我当然不敢叫马大仔细用钱,这是他们的事。

但到他俩要动身去欧洲的时候,我与母亲都忍不住出面干涉。“挺着大肚子干吗舟车劳顿的?”

马大眉开眼笑的说:“我们乘飞机,与舟车无关。”

“你行个好,别让我们心惊肉跳。”

她又板下面孔来,“你不知道我不得已之处。是令侠说闷,逼着我出发的,我不能不侍候着他,外边有人虎视眈眈。”

妈妈挥挥手,“让她去让她去。”

我把梅令侠找来审问:“你们的夫妻关系到底如何?”

“我们还没有结婚,”他同我嬉皮笑脸,“何来夫妻关系?”

我大力一拍桌子,“别耍花样!你们两个人千变万化,到底搅什么鬼?”

他收敛一点,“去趟欧洲,屋子该装修完毕,天下太平,走开一下也是好的。”

我冷笑一声,“照你们这么花法,装修完房子就轮到卖房子。”

“哈拿,真的,我们手头也不宽限,到欧洲……”

我跳起来,“不宽限?那层房子到你们手才多久?”

他笑说:“那种偏僻区小单位,又适逢屋价低潮,才卖五六十万,真是的,哈拿,够什么用?你妈妈手中起码有三五十幢……”

我听得发呆,耳边嗡嗡响。

“半年不到,你竟把款子花得一干二净?”

“马大又添了些首饰……你问她呀。”梅令侠说。

我冲口而出:“我倒希望殷瑟瑟会把你领回去,咱们裘家养不起你那样的姑爷。”

他冷笑不语。

我拂袖而去。

他们两个人我都恨,见到马大恨马大多些,见到梅令侠又恨他多些。

他们俩还是动身去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跟着信用卡的单子。我不知道妈妈打算怎么样填这个无底洞。

妈妈说:“大概是为着好使梅令侠见不到殷瑟瑟。”

“殷瑟瑟有没有这样厉害?”我不服气,“人人都为丈夫的前度女友走天下,累也累死。”

“永亨有来信。”妈妈故意叉开去说。

“说什么?”我心约略牵动。

“只是问咱们好。”

“咱们很好,不劳他相问。”

隔很久,妈妈说:“那日小秋家的几个年轻人,你看怎么样?”

“我没留意。”我笑。

“来,在家没事,咱们喝下午茶去。”妈妈建议,“我多找儿个人出来。”

“不必不必。”我使劲摇着双手,逃走。

到店里巡一巡,到间著名的蛋糕店去吃咖啡,独自一个人坐惯,倒也不觉什么,二十分钟后离开,发觉漏下一份杂志,再转头拿,发觉就在我坐过的位置上,坐着殷瑟瑟。

有这么巧的事,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戒备起来,犹如准备决一死战的猫儿,背脊弓得如一座桥,双目炯炯。

她居然心怯的看着我。

她瘦了。虽然仍旧浓妆,但看起来更加憔悴,脸颊明显的松弛,身上仍穿着大袍大甲的时兴衣服,膊头垫得如美式足球员制服。我像她?开玩笑。

“好久不见。”我朝她点点头。

她没话说,也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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