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哈拿,我同你说。”马大拉着我进房间。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钱不够用是不是?”
马大也不脸红,“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会签的信用卡有一笔不能再欠,还有两个人身边没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说。
“马大,”我问,“你还有没有上学去?”
“都结婚了,还上什么学?”她转过脸去。
“你差几个月就毕业,怎么可以就此放弃?马大,梅令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乱听他摆布?”
“哈拿,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叹口气。
“你替我付酒会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六万!”我惊叫,“那样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万?”
“哈拿,我有单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来的人情呢?”我责问她,“总有礼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现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别为难我,哈拿,这不是大数目,你是个生意人,手头上总有现款周转。”
我心痛的看着她,“马大,这话不是你说的,你不懂说这样的话,这是别人教你的。”
马大焦急的说:“哈拿,你帮帮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叹息一声、要写银码。
她说:“写八万。”
“什么?”
“八万,我们要开销。”她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说。
“你们要开销,我也要开销呀。”我站起来,“我不写这个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妈妈回来,她要给你,我不管。”
马大急得团团转,“哈拿,你这不是跟我为难吗?”
我脸如土色的瞪着她,她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侵占了肉体的地球生物,外壳是裘马大,但灵魂属于异型,控制她脑细胞的是梅令侠。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不写支票,马大不敢面对梅令侠,但写过这一张,以后还有三万张跟着来,我们家养不起这样的姑爷。
我气得发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伤着玉瓶儿,我无可奈何的写张八万元支票,交给马大。
马大把支票放入口袋,紧紧抱住我。
我说:“马大马大,你回来吧,妈妈与我永远爱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双眼通红。
“马大,你并不快乐,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但梅令侠扬声叫她:“马大,好了没有?”
马大急急推开我,用手指抹去泪痕,“来了。”
她匆勿走出房间,我跟在她身后,只见她向梅令侠点点头。
梅令侠马上眉开眼笑的对我说:“哈拿,我的好妹妹,谢谢你。”
我瞪着他,双目充满恨意。
我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梅令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这两句话是从牙齿缝内拼出来的。
亚斯匹灵嗅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敌意,马上前来保护它的主人,缓缓走到梅的跟前,咧开嘴,胡胡做声。
马大说:“唉呀,它这么大了。”
我说:“足以咬死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梅令侠说:“哈拿,你干吗疯疯颠颠的,没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还笑。
我上前一步,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大蹬足:“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吗?来来,令侠,我们先走一步,改天再来看妈妈。”
马大慌忙挽起梅令侠的手,要走。
亚斯匹灵像一块浅灰色的大石似的拦住他们,梅吓得不敢举步。
我浩叹,咱们骂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义重。
马大尖叫:“你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举脚踢亚斯匹灵。
我连忙叫,“亚斯匹灵,过来。”
它挨了一脚,“霍”地要扑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愿回到我身边。
“走。”马大便拖着梅令侠走了。
李伯母陪着妈妈回来,我同妈妈说出刚才的事。
妈妈与李伯母同时低下头。
过很久,李伯母说:“怎么讲呢,竟同我家里那位一般作风,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妈妈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没有喝。
我忍不住,“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叫马大回来?”
“那怎么可以,已经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们夫妻。”
“我们明明知道马大在火坑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能见死不救呀。”
“她爱他。”
“这算是哪一门的爱?”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经怀着他的孩子。”
我听了这话犹如头顶淋着一盆冰水。
“什么?”
“有什么法子!”妈妈又低下头。
我不怒反笑,“这么老土。”
妈妈说:“还有什么办法?只当我们前辈子欠这个姓梅的罢了,爱屋及乌,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乌鸦。”
李伯母问:“有几个月?”
“两个多月。”妈妈说,“想到孩子我就心软,一直盼着做外婆,心都慈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妈妈,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打算当去一层房子,给他们几十万,怕有一阵子好用。”
“什么?妈妈,你也未免太纵容她,像梅令侠这种作风,金山银山都被他吃空,他根本不爱马大,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说。
妈妈看着遥远的地方,“可是马大相信他爱她,这就够了,哈拿,你太认真,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无话可说,既然妈妈已经决定要帮他们,我还有什么资格发言。
李伯母说:“这样也好,免得姑爷三日两头叫马大回来取钱,有伤感情。”
“是的,女人身边有个钱,免得男人欺侮。”妈妈说,“这都是前世所欠。”
我骂:“妈妈,你是信基督的人,什么前世后世的。”
妈妈拉着我的手,“哈拿,别以为我不急,你听我说,反正我过身后这些产业也是留给你们的,现在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给她,也没有关系。”
我说:“我不信前辈子这些事的,性格控制命运,真没想到马大是这样的糊涂人。”
李伯母笑,“我的话哈拿一定不要听,她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么话?”我转头过去问李伯母。
“糊涂是福,难得糊涂。”她笑吟吟地说。
我没好气,可是又不好意思问:所以你纵容李伯把身家全部败光,现在还欠着一身债哪。
妈妈说:“她年轻,她哪里懂得。”
我讪笑,“照你们说来,马大还是个有福之人?”
“马大是例外,”妈妈叹口气,“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软下来。
我同亚斯匹灵说:“我们家快有婴儿,你当心他炮制你,孩子与狗,势不两立,到时没有人疼爱你,害怕吗?”
亚斯匹灵从喉咙里哼出来。
可爱的小人儿,没有牙齿,一个毛头,哭起来眼睛紧闭,眼泪四射,张大小嘴……
他会长得像梅令侠抑或马大?都不要紧,一个小人是一个小人,谁是他父母都不要紧,他总是纯洁可爱的。
我不信遗传这回事,把他放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在完美的环境中长大,他就是一个好人,我想象我自己抱着小人儿哄他睡的模样,我要做姨妈了,嘿。
当他们两夫妻再来的时候,我对梅令侠就没那么苛刻。
他们与妈妈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满意的答复,一脸春风的出来。
我把马大拉到一边,“要做妈妈,怎么不告诉我?”
她腼腆的问:“妈妈没跟你说?”
“梅姑姑知道没有?”我问道。
“没有反应,”马大的面孔一沉,“她对牢圣母像便足够,我们别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她年纪也大,拿得出什么好处给你们?现在妈妈帮你们解决问题,还不是皆大欢喜。”
马大又笑,“妈妈对我们,真是没话说。”
“来世变小狗来报答她。”
“哈拿,你那只狗,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真不敢注视它。”马大埋怨。
我顾左右而言他,“钱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对付梅令侠,要紧一阵,松一阵。”
她也避开话题,“永亨呢,有没有写信回来?”
我只好转到闲事上去,“殷瑟瑟仿佛失了踪,怎么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别再出现。”马大老大的不悦。
“怎么,又给你麻烦?”
她欲语还休。
“别理她,你们孩子都快生下来了。”
“哈拿——”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保证,“大屋一可以卖,我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过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亏了。”马大惊喜的说。
“我要一半屋子干什么?你叫梅令侠安心等几年,届时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别焦急。”梅令侠这种人,油锅里的钱他都想捞起来花。
“令侠令侠,”她喜悦的叫,“你听见没有?”
梅令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迎上来说:“我早说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无懈可击,条纹衬衫配浅色裤子,一件白外套搭在肩膊上,油头粉面,唇红齿白,如果加三分狠劲,活脱脱便是个白相人。但此刻他是一个无能的,靠老婆为生的男人。
我叹口气,这便是马大的终身伴侣?但愿她不会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讪的问:“永亨有信来吗?我听人说他水土不服,病在床上。”
我一震。
“别是中了降头,被美丽的土女下了蛊。”马大笑。
我定一定神,说永亨,永远叫我接收二手新闻,我真受不了他,他几时才肯亲口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一手资料?
“哈拿,下午没事,索性到我们那里去看看,给点意见,我们想重新装修房子。”
“装修?不是住得好好的?”我失声问。
“太古旧了,气氛有点阴沉沉,翻一翻新,更适合我们,是不是,令侠?”她眯着双眼看他。
“是是是。”梅令侠一叠声的说。
也许妈妈跟李伯母说得对,马大有她的快活。向母亲借来的钱,不好好精打细算的用,倒装修起房子来,那么大的一个房子,花了百来二百万,还不晓得成不成型,马大的脑子好比豆腐花。
“来看看,好不好?”她拖着我央求。
我只好点点头。
“屋子那么大,”梅令侠在一边助阵,“哈拿就算搬来往几天,也不为过。”
我故意不合作,“我过来往可以,但得带我的随身保镖亚斯匹灵。”
“神经病。”马大白我一眼。下午我还是跟马大到碧水路的老宅去了一趟。
也许马大有她的道理。屋子真的很破烂,上次来因满怀心事,没有好好观察。今日只觉它暮气沉沉,尤其是门前的水池,已停止喷水,青苔积满边沿,尚有半池水,滑潺潺地发绿,真的得找人来清理一下。
“这个池子,游泳太小,养鱼太大,真不知要来干什么。”马大说,“想拆掉它改作花圃。”
我们进入屋内。
我说:“也许因为血液的关系,我蛮喜欢室内的南洋情调。”我是想她省一点。
马大说:“多老土,我宁愿要几套简单的北欧家私。”
“你不会叫客人坐在粉红色丝绒的沙发上吧,太香艳了。”我说。
“我会买一套深灰色的猄皮沙发。”她很开心的说。
我走上楼梯,“咦,这里一列雕刻呢?”
“扔掉了。”
“什么?”我深觉可惜,“就这样扔在街上去?”
“留着干什么?令侠说的,没有用的东西赶快扔掉。”
“将来也许会用得着。”
“到时再买。”
“浪费。”
她咭咭咕咕的笑,轻松得很,对她自己的前途丝毫不关心,她终止学业,放弃亲情,盲头盲脑跟着个没志气的男人,孩子又快要出生,像站在悬崖边缘似的,险象横生,偏偏她自己又不知道,我真替她担心得头发都白。
“哈拿,你干吗老是愁眉苦脸的?”
“我也在奇怪,怎么你还笑得出来。”我推她一下。
梅令侠说:“喂,别动我老婆,她现在身分非同小可。”
马大又像被人搔到腋窝似的笑起来。
我叹息一声,“我要走啦,你们慢慢玩吧,”
马大说:“吃了饭才走。”
“这一阵胃口坏得不得了,你们请自己享受。”
“对这间房子有什么意见?”马大拉着我。
我坦白的说:“太大太空洞,我不会住这儿。”
她很有信心,“等装修完毕,你会喜欢的。”
我自己驾车回家。
我向妈妈控诉马大挥霍无度。
妈妈说:“钱给了她,就别理她怎么花,千万别肉刺,各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你要看开点。”
“妈妈,如果我像你这样识大体就好。”
“年龄大了看得远,主观就没有那么强。”
“妈妈,你猜马大会不会把孩子交我们带?”我有无限憧憬。
“早说好了,”妈妈笑吟吟,“他们两夫妻那种性情,哪里有耐心带孩子。”
“真的?吓真的?”我跳起来。
“你看你乐的!”妈妈说,“哈拿,将来你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宠得怎么样。”
“我爱小孩,每个小孩都是天使,美的丑的孩子我都一视同仁,多多益善。”
老英姐走进来,眉开眼笑的:“有一封信,有一封信。”手中真的拿着一封信。
我不在意,还跟妈妈说:“要叫马大快快补行婚礼。”
妈妈问:“什么信?”
“马来西亚的信。”老英姐递到我跟前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咚一跳。
“邮票我认得。”英姐说,“以前我见过。”
我接过信,情绪紧张起来,是永亨的信,他的信终于来了。我也顾不得维持风度,马上站起来,走到房内去。
妈妈在我身后说:“这孩子……”
我拆开信,只薄薄的一张纸。永亨跟我报道他在那边的生活,说因水土不服的缘故,肠胃不适,瘦了七磅。公司内很乱,完全没有系统,可是按帐簿一算之下,居然有利润,于是对几个老师傅刮目相看云云。
最后永亨叫我问候妈妈。
什么也没说。
客气得不像话,他这个人,时冷时热,令人无法触摸。
我把信顺手折好,放进抽屉里。
这样的信叫我怎么回复?总不见得我也把生活起居向他报告一番。
妈妈进来,“永亨说些什么?”
“说他正式成为橡胶园主人,手下数百个工人。 ,可以想象他会将事业发展得蒸蒸日上,与西方强国的轮胎公司签订合约,发财立品,将马来西亚的大屋改名为‘亨园’,与当地最美的女郎谈恋爱,故事传奇,可以写为一篇小说……”我挥舞着手臂。
妈妈笑,“可以听得出你对他的不满。”
“阴阳怪气。”我骂永亨。
“他是个孤儿,寄人篱下久了,性情未免内向一点。”
“妈妈一向帮他。不过妈妈眼中没有坏人,每个人都有他不得意之处,做贼也有道理。”我不服气。
“他还说些什么?”妈妈问。
“没有了。”
“你回信给他,说等他回——”
我跳起来,“等他回来干什么?”
“别神经过敏,等他回来,咱们好好的聚一聚。”妈妈笑道。
分明是寻我开心。
妈妈老想我向永亨示爱,我要是有马大一半的大胆与勇气……不不,马大是被动的,我应该说:假如殷永亨有梅令侠一半厚颜无耻——不不,我怎么可以希望永亨像梅某这样卑鄙?
我心乱成一片。
“李伯母那里有班年青人,对戏剧很有兴趣,正磨着她把以前的本子交出来呢,你要不要同我去一趟,多认识几个新朋友?”妈妈试探的问。
我微笑,“不用。”
“你在家干吗?”
“买毛线回来替小宝贝打毛衣。”
“人家会以为你是未婚妈妈。”妈妈取笑我。
“对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