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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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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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亨像是失踪似的,我也没有勇气跟他联络,打到家,怕殷瑟瑟诸多讪笑,打到他公司去,说不定他女秘书比殷瑟瑟还要坏。

我把感情埋葬在内心,不露口风。一方面马大与梅令侠打得火热,这个形容词虽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说中的常用词,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来形容他俩。

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马大每夜两三点钟回家,早上八时又由他接到学校去,仿佛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撑。

家中什么都不理了,衣服鞋袜一天一地,老说没新衣服穿,把我自日本带回来的新货挑来挑去,嫌这嫌那,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来蹦去,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我只会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梅令侠是很相配的,一个英俊,一个美貌,两个人都那么讲究穿着,现在梅令侠又带着她到处玩,每一种新的玩意儿都学得混似烂熟,跳起舞来像两只花蝴蝶,据马大说,现在流行怀旧舞,以前不会的探戈狐步,现在都找专人来指导操练。

梅令侠整个人是为吃喝玩乐而活着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梅的成绩斐然。

妈妈开始担心。

她同我说过几次,叫我劝马大。

我讶异,“不是你说的,什么玩玩、散散心不要紧?”

“哪有这样玩法的?”妈妈瞪我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见人,跟定他似的,名誉坏了,那将来怎么过?”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是说现在也不计较这些吗?”

“你尽管跟妈妈斗嘴干什么?”她蹬足,“妈妈还不够烦吗?”

我叹气,“我早就提出反对。”

妈妈不出声。

“后来看到马大这么快乐,真是难得的,就随她去。”我又感慨的说。

我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机会,所以间接纵容马大。

“你劝她收敛一点。”妈妈说。

“现在劝就比较难了。”我据实说。

“你总得说说她。”

“好。”

“那个姓梅的有没有向马大求婚?”妈妈问。

我沉默一会儿,“妈妈,现在男女关系很复杂,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讯传出,甲娶的却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难堪,不过当事人都处理得很好,情场如战场,有得打好过没得打。”我想到永亨,他连宣战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说些什么,哈拿,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心中难过到极点,“我只想马大快乐。”

“别乐极生悲就好。”

我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妈妈听到这句话,如遭雷殛,眼睁睁的看着我。

“妈妈,妈妈。”我推她,“怎么了?”

“艳红说过这句话!艳红这样说过,哈拿,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你又会这么说,我好害怕,有时候看到马大的眼色,跟当年的艳红一模一样,那种狂热、痴迷,一模一样,哈拿,你要劝她。”

我把妈妈搂在怀内,我们一家子现在草木皆兵,好比惊弓之乌。杯弓蛇影、风声鹤唳,都足以使妈妈心惊肉跳。

我安慰妈妈,“现在不比以前,妈妈,现代人看感情,不会那么严重,我同你说她几句,保管没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来。

“妈妈,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别为儿女的事操心,儿女自有。 Jar电子书下载乐园+。 儿女福,最近牌风如何?赢得多不多?”

“输的多。”

“嗳,别把我们也输出去。”我笑道。

“哎呀,我忘了,张太太约好我,我要出去啦。”妈说。

妈妈一走,我也不必强颜欢笑,一张面孔立刻挂下来。

我躺在藤椅上,闲散散的晒太阳。

老英姐替我在身上盖一张绒线被。这是小时候不知哪个伯母替我们织的,用断头绒丝,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接在一块儿,似一块百结布,是我最心爱的。

我叫:“亚斯匹灵,亚斯匹灵。”

它走过来,我看着它,呆柱了。

这个月来它长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经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非常尴尬,它喉咙呜呜响,蹲在我脚下。

我喃喃说:“亚斯匹灵,有谁对我们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呜呜声。

在这个时候,马大一阵香风似的卷进来。

“咦,你在家?”她扬一扬衣角。

“过来,马大,有话同你说。”我坐起来。

“什么事?”她问。

我凝视她。真美,马大真美,明澄的双目,尖下巴,肿嘴唇,长发梳了一角辫子,鬓脚长长,皮肤胜雪,身上是最时髦的衣饰。

我说:“你真美。”

“啐!”她笑,“神经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那么高的高跟鞋,穿着怎么走路?”我问。

“也不用走很多路,令侠接我进进出出的。”她握着我的手,“喂,你的手为什么冰冷的?”

“马大,你与梅令侠,很接近了吧?”

“唔。”她眯起眼睛笑。

“马大,妈妈的意思是,不要那么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约会一下。”

“我都觉得别人闷。”她一副上瘾的样子。

“妈妈不大喜欢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我词穷。

干涉别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后最老土的举止,我觉得应该到此为止。

“怎么,”马大说,“我晓得你是一直反对他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分辩,“妈妈……”

“别鸡毛当令箭,哈拿,你知道妈妈最无所谓,”她杏眼圆睁,“是你自己的意思吧?为什么?是否妒忌?因为你与殷永亨进行得不顺利?人家自新加坡回来也并没有向你报到,所以你眼红我同令侠?”

我被马大一轮诉说,如同哑子吃黄连,张大嘴,答不出话。

“哈拿,你应该为我欢喜才是,”她说,“我同令侠过几天就会宣布订婚。”

我连叫她三思的勇气都没有,心中苦涩万分,只看着她。

“我有事要出去。”

她进房去换衣裳,转头也没再跟我打招呼,一径离开。

我知道我哭了。

眼泪挂在眼角,也没拭干。

永亨回来了?他来他去,都与我无关。我与他这一笔竟消失得这么无声无息,始料不及。

下午我到店里去巡了一巡。

我的伙计马丽说:“今天有位先生来找你。”

“来这里?”我问。

“是。”

“谁?”

“没留姓名。”马丽说,“很畏羞的样子,听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我也猜到是谁。也真是,已经混得那么熟,还旁敲侧击的做甚,大概是怕与我再亲热下去,我会自作多情。我黯然,不会的,他要维持距离,我会尊重他的意思。

我问:“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实实?”

“是。”

真鬼祟。

什么意思呢?整个下午更百般无聊了。

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折叠着,难得有个顾客上门。真淡出鸟子,都说要存现款,不必要的东西不要买。

坐到三点半,我觉得头晕身热,便离开店铺。

到家我就垮下来,连脖子都滚烫。老英姐吓得什么似的,我虚弱的说:“亚斯匹灵。”

她说:“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团团转。

“是吃的亚斯匹灵。”我说。

“我替你叫医生!”她忽然福至心灵。

我补一句:“别惊动妈妈,她难得搓一次牌。”

当夜我大大的出丑,热度高至一百○三,只好转送医院,谁知立刻又并发肺炎症,吊这个吊那个,瓶子罐子一大堆,迷迷糊糊只觉床头一大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哭哭啼啼,每天我都祷告上帝:主啊,叫他们全体滚回家去,我有医生看护在这里就够了,别让他们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宁,又发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都不会无端去探病。

好像过了很多天,渐渐清醒过来,会得打量四周围环境,心中一片宁静:原来还没有资格息劳归主。

看护跟我微笑,“昏迷两天整,滋味如何呢?”

我很失望:“才两天?”感觉上起码有一星期。

看护很了解,“还不够浪漫是吗?最好昏迷一百年,等白马王子来吻醒你。”她替我折好被子。

我脸红。

“两天已经足够,你妈妈哭得泪人儿似的,还有你男朋友,赶都不走。”

“我哪儿有男朋友。”我嗫嚅说。

“那个皮肤黑黑的还不是?”看护取笑我,“别否认啦,外型不要紧,最主要是一颗心。”

我的心倒是一跳。

“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看过去,站在病房门口可不就是殷永亨。

那看护小姐知情识趣的走出去,掩上门。

永亨过来坐在我身边,我默默的不出声。

过半晌我自言自语:“他们都说发完高烧病人。会掉头发,别变成秃子才好。”

永亨忍不住笑出来。“哈拿。”

气氛就缓和了。

我轻轻叹口气,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吓坏人。”他说。

“不怕的。”

“马大与今侠下星期订婚。”永亨说。

“啊?”我意外,“妈妈赞成?”

“裘伯母希望一切正正式式。”

“哦。”我又问,“梅姑姑那边呢?”

“令侠一向是匹脱缰的马。”

我不响。

永亨说:“没想到他们会成为一对。”

我问:“殷瑟瑟呢?”

“她同外国人在一起,另外住开,最近也不大回家。”

我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蹊跷之处只好放在心底。

“仍然不喜欢令侠?”

我不响。

“他这个人虽然不务正业,本性倒也不坏。”

“他生活那么阔绰,花费打哪儿来?只出没进的。”

“他母亲会替他付帐。”

“长久以往,不是办法吧。”我说。

永亨维持缄默,我知道他脾气,他不愿意背后说梅令侠。

“等你出院,便可宣读遗嘱。”他说。

我并不十分关心这件事,应了一声,随即心一动。“令侠很焦急吧?”

永亨说:“嗳,就他一个人紧张。”

我说:“他本来一直在追殷瑟瑟。她一向不给他好脸色。然后他见到我,一般有资格承受遗产,但是我对他那么冷淡。他又见到马大,这次他终于成功了,永亨,是否殷家的遗嘱他没份,而照他生活作风,没一个有钱的太太很难过得下去,所以他才急选择一个表妹?”

永亨呆半晌,他虽与令侠不对,还是要维持风度。

“为什么没有人警告马大一声?”我问。

永亨说:“哈拿,你的病才好,别太多心,令侠对马大那么好,谁也不存疑心。况且朋友尚有通财之义,夫妻之间,谁照顾谁,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亲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我也觉得永亨说得很对,一时间没有话说。

“你多多休息,隔一两日可以出院,以后真要当心身体,早两三个月初见你,仿佛如一头小蛮牛,现在瘦一半。”

我勉强笑,“哪里有这种事。”

“哈拿。”他叫我。

我看着他,他仿佛有无限为难。

我大大方方的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你有话不妨说,我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对我介怀。”

他想一想说:“哈拿,义父的遗嘱一宣布,我可能就得离开这里。”

“怎么会?”我一怔。

“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遗嘱内,我没有非分之想,他养育我那么些年,我尚没有报答他……假使如此,我就得离开殷家,独立起来。”

“那你也不必离开本地,”我说,“凭你的能力,为人,足有资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义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边的橡胶园……”

“要复兴橡胶业是很难的了。”我说。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我进退两难。”

“你会尽力而行的,难做不一定是不能做。”我鼓励他。“况且遗嘱又未曾公布,你何必提心吊胆。”

“我过分忧虑。”

“想想真好笑,你同梅令侠两个人,一个屋檐下长大,他似花蝴蝶,你却好比只工蜂。”

永亨冲口而出,“那你与马大呢?”

“我与马大又怎么样?”

他若语还休,大概是觉得马大轻狂,与梅令侠短短两个月内便可论到婚嫁,我不由得又帮着她,“马大爽磊,比不得我,我是小人长戚戚。”

“总而言之,”永亨笑,“你们两人也完全不同,还说是孪生。”

又过半晌。他坐得有点乏味,但却不肯动,又不告辞,我又觉得他对我不是没有意思,只是时机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么表示。

终于他轻轻说:“我走了。”

也许只是为了这一场大病,是我精神恍惚,他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微微点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房间里依依不舍的气氛浓极,但我始终不出声。不能让人说粉艳红的两个女儿尽会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后,马大来了,她一个人。

她化妆过分的鲜明,打扮过分的时髦,嘴里嚼口香糖。那神情……我打量她半晌,是,似殷瑟瑟。

“怎么?”她笑,“不认得我?”

我老老实实回答:“差点儿不认得。”

“殷永亨有没有说什么?”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问。

“没有什么,”我惆怅的说,“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闷话来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关于遗嘱。”马大焦急的说。

“待我出院公布。”

“屋子留给谁?现款留给谁?”她把面孔凑到我面孔来。

“我不知道,”我不耐烦的推开她,“马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给我听。”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侠叫你来问的,对吗?”

“殷若琴留什么给他?”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气,而且身子也还虚弱,“你不关心我健康,马大?你怎么变得跟殷瑟瑟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她似有愧意,“对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厉害。”

“马大,他是不是真对你好?”我担心。

“当然是,不然还订婚吗?”她拍拍我的手。

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医院房间内踱步,然后抓起外套说:“我先走一步。”

“马大,你过来。”我渴望接触她。

她并没有过来,在远处干笑:“哈拿,你越来越婆妈了。”她转身走,撞在妈妈身上。

马大只叫声妈,便赶着走。

我鼻子发酸,强忍着眼泪。“妈妈,马大怎么变成这样?”

她按我的额角,“真吓坏我们,这么大的人,也不晓得冷暖。”

“妈妈,马大怎么变成这样?”

她叹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么会让他们订婚?”

“名正言顺的订婚也好。”

我埋怨,“我进医院才两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这样。”

“什么?”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来替我抹汗。

“妈妈,你说明白点,什么只得这样?”

“订婚不好吗?”她说,“要登报纸呢,反正两个人已成事实,能够订婚,我比较宽慰。”

我说:“可是你也知道,妈妈,这年头连结婚也不保证什么。”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这么悲观,还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俩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是。”

“哈拿,你别担心他们,你自己呢,永亨天天来瞧你,你知道吗?”妈妈试探的问。

我说:“他很重规矩,我们之间只是朋友,我有病,他来看我,就是这么简单。”

“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对你没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说不出口来。”

我改换题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几天嘛,店里有人照顾,我去看过,生意很过得去。”妈妈把我按在床上。

我说:“马大说梅令侠直磨着她要知道遗嘱内容。”

“我早日出院,聚齐了人,读了出来,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说。

妈妈叹了口气,“也好。”

当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赶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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