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好不容易吃完时,颜舜华忍不住在心底长出一口气。
这一顿饭吃的很是沉默,尽管席上颜致远为了冲淡这种沉默止不住的讲学堂里的趣事,大人却因为有心事都也只是敷衍他几句。颜舜华吃饭一向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只是低着头就着自己眼前的菜埋头吃饭。只偶尔觉得颜致远一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尴尬时,方会抬起头附和几句。不过,每每她刚开口,就能感觉到祖母正用眼角的余光不虞的打量她,这让她有点忧郁,索性眼观鼻,鼻观口,不再开口。久了,颜致远也跟着安静下来。
这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祖母颜林氏摞下筷子,道一声“我吃好了”并起身去了东房歇息时,才有所改善。母亲芸香温柔的给她与颜致远夹菜,并殷殷嘱咐道,“吃多点,等下还要去镇上读书,读书用脑也是耗费力气的。”颜致远与颜舜华忙不迭的说一声”谢母亲”,并笑着与芸香交谈几句。
父亲颜世卿却是一向沉默。
在颜舜华的记忆里,颜世卿与芸香是恩*夫妻,两人哪怕在用餐时也会笑着交谈几句,无非是讲些邻里的琐事,却也是彼此眼角带笑面现温柔的。今日,父亲颜世卿这般安静,却是有点不同寻常。颜舜华留心观察,发现母亲芸香也并不看父亲,偶尔不小心碰触到父亲,也都是避之不及般赶快错开。
父亲颜世卿则时不时看着芸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两人是闹别扭了吧?颜舜华心想。
其实夫妻两人过日子,生活里面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吵吵闹闹也就罢了,最怕的是两人都不吵都不说出来。
差不多吃好了的时候,颜舜华估摸着父亲和母亲应该有话说,道一声:“哥,我吃好了。先去换衣服,你等下吃好了就赶快来。这么久没有去过学堂,今天我想早点去。”
颜致远愉快的“嗳”了一声,加快了拨饭的速度,芸香瞧了,赶紧止住她,“远哥,不急,小心噎着了。”
颜致远就果真慢了下来,一边吃着饭一边用眼睛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颜家一共有三间正房,两间耳房,正房的东间是颜林氏住着,西次间住着芸香与颜世卿夫妻二人。两间耳房则分别是颜致远与颜舜华的房间,因为颜舜华年纪小,有时也跟着芸香夫妇一起睡。
少时,颜舜华换好了衣服进来,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袍子,头发也梳成这个时代男童的发式。进了学堂,颜舜华就不再是“她”,而是“他”。
大齐富裕,民风也颇为开放,虽比不得颜舜华记忆中的汉唐豪放,却远远胜过明清时代的小家子气。不过,饶是如此,这个时代依旧也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有公侯家的姑娘或者父母特别开明的富户之家方会让姑娘家认字读书。不过,却是不进学堂,都是使了银子,请个有名望的女先生住家来教。
颜家既不是公侯之家,也算不得富户,自然不会请女先生。颜林氏本人是认识字的,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让颜舜华认字读书,更不会为之花银子。芸香是承诺了自己会多做绣活,为家里多增进项,又加之颜世界卿说清,方算默许了颜舜华能够装扮成少年跟着颜世卿进学堂。
其实,以五岁的年纪来论,颜舜华进学堂是过早了点。不过,芸香却是对此很坚决。
没多久,颜致远也用好了饭。两人装好了书包,芸香又将两个食盒递给颜致远。
出了院子,外面就是个碧曹铺就的小弯路。因了前几日才刚下过一场雨,路面上飞野草长得青翠欲滴,伴着不知名的野花,景致十分令人心旷神怡。这样的清新,就跟一个女孩还从未与男人亲吻过的味道一般,纯粹的动人。颜舜华很是喜欢,一路上不时会蹲下身子摘几朵开的娇艳的野花。
颜致远便取笑她:“华姐,你现在是男孩子装扮,这么*花,小心被人瞧见,笑话你是个娘娘腔。”
颜舜华一点也不恼,嗅着花道,“咱们这的人哪个不知道我是女扮男装的,我才不怕说。”
颜致远便笑,也一边走一边拣些开的美丽的野花。
山里人朴实,颜舜华又长得特别的漂亮,平素又一口一个“婶婶”、“叔叔”的,凤鸣村的人都十分喜欢她。要是谁去镇子上赶集,碰见女扮男装的颜舜华,还会装腔作势的来一句“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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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上课的地方叫做“温新堂”,取论语中“温故而知新”的意思,位于观音镇西街上。是一幢占地不小的院子,门口遍植翠竹,此时正是五月,竹子青翠观之可喜。这里据说原本是京里某位高官的别院,后来因为犯了事宅子便被没了去。这之后,“温新堂”的先生李牧之来到观音镇后,县令素仰李牧之为人洒脱不羁,便指给了李牧之及家眷住。
李牧之又将宅子腾出一半,做了学堂。
李牧之来自京城,据说因气氛主考官徇私舞弊,索性弃了科举,跟着妻子一起回到了妻子的娘家观音镇居住。
李牧之人人长得文采风流,个性也十分洒脱,更为难得的是写的一手好字。他性情略微带着忧郁,并不像这时代其他的学堂先生一样,为了标高自己而拒收出身不好的学生。李牧之,收徒,只凭眼缘,他觉得好了,你方可以入学堂,觉得你不好,哪怕你家里出的束修比别人的多,也只能叹一声无缘。
芸香带颜舜华来找到李牧之时,李牧之却是一眼相中了颜舜华,当下便收了徒,甚至因着这份喜欢,破格允许了颜致远也可以在这里读书认字。
正是因为此,最终才堵住颜林氏的抱怨。
温新堂分为三进,第一进里住着门房与助教人员。其中,助教相当于现代社会里的教务处老师,负责些学生考勤及兼顾学员调查以及中午为学员热饭等活计。
第二进的正房是李牧之讲课的地方,墙上挂着张孔老夫子的画像,右联写着“以正气还天地”,左联写着“有大功于国家”,书法飘逸,正是李牧之的手笔。画像前面摆着一张黑漆长案,案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书与戒尺。
长案的前方是一溜四排桌子,均一律是楠木的,乃是远在平城的县令朱荣所赠。
正房的东次间靠墙摆着书架,慢慢都是书,是李牧之的书房。西次间,则里面设了床榻与软椅,乃课间休息时,李牧之小憩的地方。
第三进是李牧之待客的地方。后面还有一个后花园,里面有着参天古木,更是遍植花翠,天气晴朗时,李牧之会让学生们都出来,围坐在草地上,他坐在中间讲学,颇有孔夫子遗风。
颜舜华他们是第一个到,李牧之与其他学生还没有来,只有温新堂打扫的吴嫂在,她抬头看见颜舜华,眼中露出惊喜,夸张的道:“华哥,你可来了?你再不来,堂里的学生们可都要跑你家里前去相请了,先生想念你的紧,每日都要念叨说‘教过的学生中,就属华哥最为聪明,一点即透’”
颜舜华便回头看颜致远。颜致远颇有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道一声“先生是如此夸你的。”他其实有点惭愧的,身为哥哥虽暗地里他用心读了,却始终比不得颜舜华在学业上的成绩。
第七章 先生牧之
既然时间尚早,颜舜华与吴嫂寒暄几句,便索性放下书包,从中抽出《论语》,认真的翻看着。
读书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奇妙而神圣。虽然有着两世的记忆,但是再次重新拾起书本坐在学堂里静静的翻阅,颜舜华有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之感。
颜致远瞧见妹妹如此用功,有点惭愧。他心里总觉得在妹妹颜舜华面前除了力气大,年长之外,貌似并无其他长处。妹妹自小聪慧,有着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的灵慧,相形之下,他则显得有点愚钝甚至略微蠢笨。同样的字,颜舜华看一眼就能记住,不仅能记住还能背出那个字的意思。而他则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他在自己所居的耳房里放置了一个装满沙的木箱子,每每闲暇之时,他就瞒着家人,偷偷的在那沙盘上不断写先生之前教过的字,一遍又一遍,认真而努力。
说起来,颜致远读书并不是很有天赋,李牧之也曾称赞他勤恳,并鼓励他,“笨鸟先飞”。因了妹妹颜舜华的过分灼华,学堂里的同学虽然没有在面上嘲笑颜致远蠢笨,背地里也是有些浅浅的议论的。
颜致远本身并不是个敏感的人,他也并不在乎被同学嘲笑。只是觉得自己这只笨鸟飞若是再勤奋点,应该就不会离妹妹颜舜华的距离太远。
接近辰时的时候,太阳渐渐光华愈盛,透过门口的青翠竹林斑斑驳驳照进来,光圈打在颜舜华的脸上,为她本就白皙的稚颜更是镀上了一层光辉。
李牧之在跨进门口的那刻,瞥了一眼,不觉脚下一顿。
他一向偏*颜舜华,毫不遮掩对她的赞赏与惊喜。韩退之有《师说》留天下,言,“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李牧之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名师,但是如同学子渴慕名师,名师也渴慕良。李牧之自诩伯乐,而颜舜华则是他认可的千里小马驹。
李牧之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得见颜舜华的情形。那是一个冬日,一个素净文秀的妇女牵着一个漂亮的宛若女孩一般的小小少年找到他,说想让小少年入温新堂读书。那个小少年就是颜舜华,刚刚过了五岁的生日没多久,还不足六岁,她当时穿着一身半旧却干净的蓝棉布衣衫,小脸白净,鼻子挺翘,最为吸引人的是眼睛,亮若星子,仿佛会说话,当下就引得李牧之顿足。李牧之自身文采风流,又长得一表人才,内心倾向中也偏*长相清秀的学生。颜舜华的长相第一眼就很合李牧之的眼缘。
当然,仅仅外貌合眼缘还是不够的,还是需要考察的。李牧之在腊梅飘香的花园亭子内随意读了一段《孟子》给颜舜华听,然后问她能记得多少。令李牧之惊喜甚至狂喜的是,颜舜华不仅将那原书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更为难得的是甚至读文的节奏感都把握的很好,可谓抑扬顿挫。
李牧之当下就拍板了,他要破天荒的收下这个年仅五岁的学生,并且为此踌躇满志。
怎知,新年过后,到了开学堂的日子,他阅览了一众学生的脸,却找不到那个瘦瘦高高的五岁漂亮小少年。
他托人去颜家探了消息,不久得到回复,颜舜华的哥哥还未进学,若蒙先生不弃,可使得他们兄弟二人一同接受李牧之的教诲。
这是捆绑式的入学,李牧之笑笑,答应了。
颜舜华入了学堂后,李牧之很快发现,她的学习速度实在过于惊人。他教《声韵启蒙》,颜舜华总是第一个能够领悟并学的像模像样。同样的字,一般学生都要反反复复念几遍才能记住,而颜舜华则见一眼记一个。李牧之对此又惊又羡,羡的是若自己也有此过目不忘之本事,何患不能扬名天下。惊的是,小小的观音镇竟然藏有如此神童。他并不信什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说法。他想若是能给予有天赋的学生正确引导,他日必将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破例的给颜舜华开了小灶,每每课间小憩之时,李牧之会多教颜舜华认识额外的字,不想,不过百日功夫,颜舜华已经将《千字文》上的字认识的七七八八了。只除了字写得并不算好,毕竟字是靠多练,李牧之于是只有在自己授新课的时候让颜舜华跟着一干学子听课。其他时间,他便吩咐颜舜华去他的书房临习他自己的帖子。
颜舜华虽则聪慧,但到底年幼。每每李牧之进书房察看她的帖子临的如何了,总会发现颜舜华的脸上手上都有墨星点点,十分滑稽但也充满天真可*。有时,他兴致好时,会伸手去刮颜舜华的鼻子,取笑她:“小花猫”。
一开始,颜舜华有点局促不安,后来渐渐胆子大了,便也冲李牧之做鬼脸,虽还带着拘谨与羞涩,却笑容朗朗。李牧之瞧了便有点会晃神,他想起兰陵王。
相传兰陵王容冠天下,却是骁勇善战,但因了容颜倾国倾城,每每在战场上与对手对阵时,对手总是愣神于他的容颜之下。这让兰陵王屡屡生出”胜之不武”之感,后来索性戴上了面具上战场。
不过,兰陵王出身皇室。颜舜华却出身贫寒,这点倒是可惜了……
李牧之却又自我开解:英雄不问出路。他想,颜舜华若是长大了,想必也是如兰陵王一般是个容冠天下的美男子吧!
李牧之想到这些,脸上不由浮出淡淡的笑容。
他清咳了一声,踏进了学堂。
颜舜华回头,见来人不过弱冠之年,生的眉目清朗,俊秀挺拔,大有风流飘逸之美感。
她想这应是温新堂的主人李牧之李先生了吧?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颜致远,见颜致远正一副欲行礼的模样,便确定了心中想法。
颜舜华面目含笑,同颜致远一起给李牧之行了礼,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李牧之。
李牧之今天穿了件湖水蓝的绒茧绸直,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书,温润如玉的脸庞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光,如五月的青山一样明朗美好。
“华哥儿!”李牧之点点头,朗润的唤颜舜华,“我本想着你若还不好,就去你家探病的。”
颜舜华恭谨的抬头,见李牧之神情真诚,也信了吴嫂的话,她笑道:“劳先生挂念了!”
李牧之笑笑坐了下来,将手中的书放到长案上,认真的打量了颜舜华一眼,有点怜惜的道:“又瘦了,你坐,别站着。”想了想,又道,“这两日你先不用去书房临帖了,就坐着学堂里听我讲课吧!你在,他们的学习也精神!”
颜致远于一旁低头看着书,心里泛起一丝羡慕却又觉得先生待颜舜华如此关切,他又有与有荣焉之感。
有学生陆陆续续开始进学堂,学堂里渐渐热闹起来。温新堂的学生多比颜舜华年纪要长些,平素虽然有点艳羡李牧之对颜舜华的偏*,却也都心服口服。又碍着颜舜华年纪最小,温新堂的学生多有着长兄*护幼小弟的心思,加之颜舜华长得出众又一向彬彬有礼,同学们对颜舜华颇有呵护之心。
一时,众人纷纷问候颜舜华的病情,还有同学说家中有补血气的红枣,要拿来送予颜舜华补身子。
颜舜华并不嫌烦,她一个个的的相互行礼并应答。她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年少单纯。
辰时,李牧之开始授课。他讲的是《明心宝鉴》,颜舜华很喜欢这本书,在第一世热播韩剧《大长今》里,长今的启蒙课本就是中国的《明心宝鉴》。颜舜华很赞赏此书的宗旨:做学问先明心方讲才华,倘若心不明空有满腹文采却也是无益自身与天下。
一堂课的末了,李牧之有心考察颜舜华的领悟能力。
“华哥,《景行录》云,‘以忠孝遗子孙者昌,以智术遗子孙者亡。以谦接物者强,以善自卫者良’,你且道一道你说理解的此话意思。”
颜舜华清朗一笑,站起身来,冲李牧之行个礼,高声道,“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讲,将忠孝之道留给子孙,子孙就会昌盛;将智谋权术留给子孙,子孙就会灭亡。以谦逊接人待物的会强大,坚守善行保护自己的会能使自己更好。”
李牧之爽朗一笑,赞道:“颜舜华不愧是颜舜华”!,又冲学生们挥挥手,道一声“下课”,率先出了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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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了不少学子离家远,李牧之索性便定了学生中午不需回家去,并在前院专门腾出了地方,摆了被褥床榻供学生午间小憩之用。
此外,温新堂中午是提供米饭的,但是菜就要有学生们一早从家中带来,于进门之际交给门房上的人。门房上做了标记,离近下课时,便提前将学生带来的食盒放入蒸笼给热了。
“华姐,走,快去前院,饿坏我了。”颜致远将自己的书籍快速收好放入书包,催促颜舜华道。
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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