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府门处,腊梅也顾不得矜持太多,找了张凳子就一屁股坐了,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绣花帕子扇着风,一边探头向外张望。
书院乃是清静之地,李府门外的大道上植着一丛一丛的木槿,这个时节,木槿都开好了,玫红的,粉白的,虽不浓艳却自有姿色。风一吹,有些微的凉气夹着木槿花香向腊梅身上钻去,身上一凉快,心里也不烦躁了。
莫非那林医婆并不在家,平安与富贵没找到?就算真接来了,也不知道真有本事还是假充本事?老爷昨晚已经托人去平城里去寻医术更高明的大夫了,明一早应该就有信儿了。
腊梅正一手拿绢子扇着风,一手支着腮帮子出神之际,忽的听见远处隐隐约约有马车声传来。
她赶紧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走出府门两步探头望去,果不其然却是自家的马车驶来了。
远远的,腊梅拿着绢子扇着风,向赶马车的平安挥舞着一只胳膊。待她瞧见平安向她点点头,心里便知那马车里坐的定是那医婆了。
腊梅将绢子又收回袖中,整了整衣襟,又将几根滑落在脸庞的发丝向后拢了拢。犹豫了下,腊梅又找来一个矮凳子,候在府门外。
转眼的功夫,平安和富贵已经赶着马车到了李府门前的大道上。
待车挺稳,平安轻轻道一声:“林大夫,我们到了。”
平安、富贵两人冲腊梅点点头,腊梅赶紧带着小矮凳子来到了马车前,并伸手为颜林氏打了轿帘。
颜林氏探出头来,她面容含笑,眼神温和,目光不经意间已是扫了一眼腊梅,踩着小矮凳子下了马车。
腊梅亦是满面春风,她冲颜林氏施了一个礼,笑道:“辛苦林大夫了……”
颜林氏笑着还了礼,冲腊梅微微一笑。
这礼节一来一往后,腊梅心知自家夫人周氏此时定是等的心焦,因而倒也不多寒暄,手臂向前一伸,笑着冲颜林氏道:“林大夫,请!”
颜林氏冲她笑笑,道一声:“劳姑娘带路!”
腊梅是周氏身边的体面丫鬟,自是早就打听到颜林氏不过是个行走乡间的野郎中,她原本想着颜林氏就算不是村野贫寒的老婆子也是个粗俗不堪的野郎中,却是不曾想过颜林氏是这样的气态平和。
颜林氏让腊梅意外了。
一路上走过林荫大道,绕过假山,经过花园,终是来到了周氏的房内。
周氏此时已经起身坐在榻上,小腹处盖了一张薄薄的棉线毯子。有丫鬟向周氏传报,说凤鸣村的医婆已经到了府上。
周氏原本紧皱的眉头便微微舒展开来,打起精神让小丫鬟们备上茶果糕点。
很快,迎春在门口迎了腊梅与迎春。
周氏听到动静,用手轻轻的拍了拍腹部,含笑的站起身。
对于颜林氏的形容,周氏倒不感吃惊。家中能有颜舜华这样相貌品性的人,她的家人自然不会太差。
两人见了礼。
颜林氏最先打破了沉默:“夫人,你晚上睡得可踏实?晚上都吃了什么?”
周氏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林大夫,我近来夜里总是要起夜小解,睡的也不算踏实,总要翻来覆去很久才能入睡。睡着了,又会做梦。自从我发现有红血丝后,更是精神恍惚,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想起来就觉得惶恐。”
颜林氏打量了一下周氏的面容,见她面色萎黄,眼眶泛黑,点了点头:“夫人,要放宽心才是。前三个月,胎坐不稳是常有的事,放宽心,注意休息,方是养胎之道。”
迎春端了杯才沏好的碧螺春给颜林氏,又给周氏端了一碗芝麻核桃红枣糊。
周氏笑着道:“林大夫好福气,你家小孙子不仅在学业上有天分,竟是小小年纪连医术也略微精通。昨个他让我躺着的时候右卧,又让我多喝这芝麻核桃红枣糊。说来真神,我倒觉得自己有点力气。”
颜林氏猛一听二孙子有点陌生,脑子想了一下才知道说的是颜舜华。
颜林氏按照以往为人看病的惯例,问诊了一番,又把了脉。这之后方笑着冲在屋内伺候的迎春说道:“姑娘,可有纸墨?”
周氏一听,知颜林氏是要开药方了,她仔细观察了颜林氏的神情,见她一脸稳重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周氏的心理也安了不少。
颜舜华昨晚上说的药方,颜林氏夜里挑灯看了半休,早已经将那药方烂熟在心,当下写起来可谓是下笔有如神,竟是一气呵成将那药方写成。
周氏并迎春与腊梅主仆三人一旁瞧了,见周氏下笔的动作流畅,也不觉欣慰。
外头流传的周氏给人看病却差点害的人孩子成肺痨的事情,周氏通过家里下人的嘴也是有耳闻的。
如今看着周氏的打扮,说话的形态及下笔的顺畅,虽还不知道周氏到底能不能使得自己保住腹中胎儿,内心里却是已经信了大半。
周氏也愿意相信颜林氏能够帮她安好胎。
一时,颜林氏写好了,吹了吹墨迹,含笑唤了一声腊梅:“姑娘。”
周氏冲腊梅点点头。
腊梅走上前将周氏写好的药方子小心的用双手接了过来,她好奇的一瞧,却已是变了脸色。
腊梅是个不识字的,但她自小服伺的周氏却是个识文断字的。单就这药方子的上的字迹来讲,颜林氏的字写的实在是比周氏好!
周氏素来细心,早已将腊梅的神情收入眼底。她疑惑着从腊梅手中接过药方子,低头一看,却也是暗暗称奇。这是一手上好的簪花小楷,且深的卫夫人之遗风。
周氏尚未出阁时,家中母亲曾做主为她从平城请了一个女先生来,那女先生让她临的帖子就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在观音镇上,周氏一直以自己的字与卫夫人有三分相似而心内自豪。
却不曾想,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字,竟是连一个乡间医婆都比不上。周氏的眼底便有些复杂,含着失落、疑惑,更多的是希冀。
颜林氏活了大半辈子,自是能看出周氏心中所想。她自打躲在这凤鸣村,行医已有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药方也写了无数,只是乡野之人几乎都不识字,更是无人夸一声她的字。
颜林氏眼底有浅浅的笑意,心道其实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到底还是将母亲的一手好字练到了家……
周氏耐下心来仔细看药方。她并不懂药理,不过也知道当归黄芪党参等药都是常见的补气血药物。这样的药方,那素有“妙手仁春”之称的王大夫也为她开过不少。
周氏将药方轻轻放在一旁的长案上,心里面微微有些失望。
周氏很好的掩盖了这失望,暗暗吩咐腊梅拿了两锭银子给颜林氏。
出乎她意料的是,颜林氏竟然推拒了。
颜林氏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这诊金夫人先暂且为老身存着,等过几日夫人觉得身子大好了再给老身也不迟。只一事,但请夫人派人抓药时莫要全部在一家抓,多跑几家。”
周氏很是意外,意外之余,周氏心中暗暗称奇。
她也知道有的大夫怕药方泄露,当下很爽快的答应了颜林氏。
颜林氏又交代了周氏一些注意事项及饮食分配,婉言拒绝了周氏留下来吃午饭的好意,便提出告辞了。
周氏客气的留了留后,便吩咐腊梅送颜林氏出府,又特交代了富贵赶车将颜林氏送回凤鸣村。
待颜林氏走后,周氏悄声问迎春:“你觉得这个林大夫如何?”
之前,周氏提起颜林氏还是称其为凤鸣村那个医婆,如今却是改口为林大夫。迎春知道,称呼上的区别其实是内心的反应。
她笑着道:“我倒觉得林大夫和传言说的不一样,许是外头行行相妒也是有可能的。”顿了顿,又问,“夫人,可要去药铺抓药?”
周氏点点头:“要的,你且找个嘴严点的婆子去药铺抓,分着铺去抓,且不可一家铺里抓,指不定这是林大夫的秘方,不要坏了她吃饭的门路。”
迎春答应了下来,想了想,又斟酌道:“可是之前老爷说,他要先拿颜林氏的药方子去平城里找大夫看了后再决定吃还是不吃。””
周氏犹豫了下,想了想笑道:“不妨事,他是谨慎惯了的。若等他这么一来一回的,我怕耽搁了安胎的好时机。再则,若平城的大夫真的有本事,也不会跟那王大夫一样说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她望窗外一眼,又道,“我瞧着那林大夫开的方子里用的都是补气血的药,料就算治不得病也要不了命。我且先喝上一剂,若觉得有一点不妥,再立马停了也就是……“
迎春便点头去了,临走前又吩咐小丫鬟给周氏沏了一杯红枣莲子茶,这茶也是颜舜华让周氏常饮的,说是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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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休息的时候,罗浮生见颜致远出去活动筋骨,又跑来和颜舜华寒暄:“听说,你祖母今日去给师母看病了?”
颜舜华抬头看了罗浮生一眼,又低头看桌子上平摊的书《幼学琼林》。
罗浮生见颜舜华不说话,只当她小,也不理会,又自顾自道:“外面人都说你祖母曾经差点害的人家孩子得了肺痨,是个江湖郎中。”
颜舜华抬头平静的看了罗浮生一眼,将《幼学琼林》合上,声音毫无波澜的道:“先生曾说,‘幼不议尊’,“不深入不妄言’,罗同窗可知其意?”
她说完,也不再理会罗浮生,将书本一收,径直出了课堂。
罗浮生望着颜舜华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恼羞成怒。
*****蛋蛋很*臭美,见我梳头发,他会夺过去,梳他的一头乌黑小卷发,然后看看我,再给我梳梳。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蛋蛋那个叫做喜欢啊,笑啊……
第十九章 学童闹堂
观音镇五月的天,也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原本上午的时候太阳还火辣辣的,那白花花的日头打在人身上,让人恍以为已经处在六月里了。哪里知,等过了午天,天却是阴了下来,温新堂的学生们起初露出喜色,只觉得风凉爽的,钻进衣服里吹得身上舒服极了。很快却有雨点子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天也放亮了,不一时那雨点子却是越筛越大,只一会儿的功夫,地面上已经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涡。颜舜华透过窗户向外瞥了一眼,见外头郁郁葱葱的绿树之上渐渐升腾起雨雾来,倒像给天地拢了一层软烟罗,煞是好看。
不想,颜舜华这一走神被李牧之瞧了个正着。李牧之倒也没说什么,顺着颜舜华的眼光也向窗外瞥了一眼,脑海里不觉浮出一句古诗词来——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
李牧之及不可见的重颜舜华微笑了一下,又将目光收回,继续捧着《幼学琼林》念了起来——“大春元,大殿选,大会状,举人之称不一;大秋远、大经元、大三元,士人之誉多殊……”
李牧之的声音温润若珠玉落地,和着堂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着竟是比管弦丝竹更觉入耳。
颜舜华对《幼学琼林》并无多大兴致,不过听着李牧之的朗朗读书声,跟着学生一起复读的声音,觉得这声音很是动听美妙,恰似清澈醇秀的山泉水在心田处静静流淌,洗涤着内心的不安与喧嚣。
平安在堂外闪出半个身子,探头向里张望。有学生眼尖率先发现,并耳语于邻座。李牧正在念书的声音不觉停顿,他向外望去见是平安在那里鬼鬼祟祟,不觉皱眉。
平安见被发现了,便挤出个讪笑来,又冲李牧之比划了两下。李牧之会意,冲平安点点头。
平安见意思已经传到,便隔着老远冲李牧之微微行个礼,转身去了。
李牧之望了门口出神一会儿,又继续念还未授完的文章。很快,这一章已是授完,李牧之给学生们布置了临帖的功课,自己回到隔壁房间拿了把伞,转身出了学堂。
温新堂里的学生除了颜舜华特别年幼外,其他都是半大的少年,年纪均在八到十一岁之间。这年纪的少年,心思还正处于活跃期,想法多,也普遍顽皮。少年人的天性素来不喜欢被拘着,而李牧之教学虽已是别出心裁却平素对这帮人的管束一向是严厉的。恰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心中普遍存有逆反心理,老师与家长越管的严,反弹思想越是严重。
因而,当下里,李牧之前脚一离开,紧跟着学堂里便开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起初只是一小片,慢慢的这交头接耳之声开始蔓延,声音也由之前的谨慎小声变得开始嘈杂大声。甚至有素来胆大顽皮的学生大着嗓门公开讲了个笑话,他讲的很是惟妙惟肖,故事还未讲完,满课堂里已是笑声一片。
颜致远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笑后他又有点尴尬的瞧了瞧妹妹颜舜华,见颜舜华依旧在伏案阅书,忙敛了笑容,正襟坐好,耐着性子看起摊在桌子上的书。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李牧之却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有回来。
温新堂的学生们闹得越发没形了,有的学生更甚是冒雨冲到外面,找了跟木棍,索性在抄手游廊里耍起了棍。男儿*武,少年们见那学生舞的兴起,渐渐有人也冒雨冲出雨去寻棍子来……
也有较为文静的学生三五相邀,站在抄手游廊里,附庸风雅的摇着一把折扇,赏着外头的雨景,吟诗作赋起来。当然,半大的孩子,也都进学没多久,哪里就真会做诗了。所谓吟诗不过是背诗而已。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话落地听无声。”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
颜舜华虽仍端坐在课堂里,却是并未认真阅书。《幼学琼林》里确实有很好的学问,不过对于已经活过两世的颜舜华来讲,确实有点小儿科了。
颜舜华听着外头有文有武的动静,并不怎么觉得闹心,相反她眼角微弯,下唇的弧度也微微上扬。今日这情形,使得颜舜华想到了后世学生之间的茶话会。
颜舜华将书本轻轻合上,眼睛环绕了四周。
偌大的学堂里,处处是空椅,留在课堂里的只剩下她自己,颜致远、罗浮生还有一名头戴着书生巾,穿着一身竹青色半旧衣衫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名唤张正见,年纪约莫十一岁形容,颜舜华从颜致远口中听过他。
颜舜华本人虽然身体年纪小,但心理年龄上,若加上前两世她都是活过几十年的人了。故而,她看着一帮子少年人在外头玩闹,也只是欣赏的姿态并不好融入进去。那些少年人在颜舜华眼中有点小屁孩的感觉。
至于颜致远,他其实是个性格活泼*玩的人,只是他身为颜舜华的哥哥,颜舜华又处处表现的跟在世神童一般,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光芒尽失,心里的“笨鸟先飞”的念头也更强烈。
颜致远相信先生李牧之的言语“勤能补拙”,此时,他正强压着性子在别的同窗都玩闹时用功。
罗浮生其实一向都是个很努力的人,不过尽管努力,罗浮生却不受李牧之喜欢。此外,他和同窗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很好,尽管他总有心与同窗们交好,却屡屡颇受冷遇。
颜舜华内心也不喜欢罗浮生,具体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总觉得罗浮生的身上没有明亮的感觉,而且小小年纪又是个少年,却素来*打听东打听西。这两点让颜舜华颇不喜欢,其实就算没了这两点,颜舜华还是不喜欢的。
你很好,可是我不喜欢。
你一点都不好,可是我却*你*的发狂。
其实友情同*情一样,也是需要合眼缘的,也需要点友情荷尔蒙的。
气味相投的两人哪怕倾盖交也能相谈甚欢,这个文艺点讲便是友情,贵在志同道合。用通俗点讲,则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
颜舜华的目光停驻在张正见身上有一会儿。她来到这里还没有多长时间,很多人和事也不曾理清楚。不过从颜致远口中,颜舜华却是大约也知道了张正见的情况。
张正见幼年丧父,家中只有寡母与祖母两人,听说还有一个患病去世的妹妹。因早早的没了父亲,又为平城的族人所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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