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牵衣低头斟酌着字句:“爹,我想问您个问题……”
“牵——牵——”梅青玄拖长音调低沉着嗓音打断了她,很不高兴的样子。梅牵衣紧张地抬头望他,梅青玄一脸的严肃,道:“跟爹还这么客气?”话锋一转,脸色突然又变,笑容顷刻间又堆了上来。“有什么问题随便问,爹最喜欢给牵牵答疑了,拽着爹的胡子拷问都没关系。来来,爹的胡子给牵牵拽。”
梅青玄边说着,昂着下巴朝她这边凑过来,手指撩起上嘴唇那一小撮短短的胡须,示意梅牵衣来拽。那滑稽的表情终于逗笑了梅牵衣,当下真的伸手去扯着几根胡须使劲拽了拽,疼得梅青玄龇牙咧嘴,吹着胡子道:“哎哟,牵牵,你还真拽呀。你爹好不容易蓄起来的这点胡子,你娘最喜爱了,你要这么拔完了,你娘不要爹了怎么办?”
梅牵衣捻着指尖拔下的几根胡子,吹口气呼啦一下全部吹走,然后拍了拍手。
“娘敢不要爹,牵牵也不要娘了!” 挑眉斜视,不可一世。
梅青玄见她心情放开,终于放下心来,仍旧笑眯眯地道:“就知道牵牵最疼爹了,来来,爹再给你拔,多拔点。”
“爹,再拔当心娘真的不要你了。”梅牵衣收回梅青玄拉着她去拔胡子的手,同时白了那活宝爹爹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想起刚才的事,又道:“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嗯,什么问题?牵牵问,爹听着。”梅青玄正襟危坐,一副全神贯注准备回答的模样。看得旁边的金谷川哈哈大笑:“我说青玄啊,你还真是有女万事足。等牵牵将来嫁人,你也跟着一起嫁过去吧。”
“嗯,”梅青玄摸着下巴沉吟着,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结论:“大哥所言极是,将来谁要娶我的牵牵,就把我和小果儿都一起娶过去吧。”
小果儿是梅夫人的闺名。梅夫人是金谷川的妹妹,二十多前嫁给了江陵梅庄的梅青玄。过了几年后,因思念家乡,寝食难安。梅青玄爱妻心重,竟然举家从江陵搬到她老家金陵,与金家比邻而居。
“你呀,你呀!”金谷川无奈地抬臂拍了拍他的肩膀,望了一眼后面跟着的梅疏凝与金雨朵,二人并辔而行不知说着什么笑话,金雨朵掩唇小脸颊儿嫣红一片,伸手捶了梅疏凝的臂膀,感情甚好的模样。金谷川颇觉寂寞地叹了一口气:“你这老小子拐走了我妹妹,现在又叫你的小小子来拐我女儿,世仇啊世仇!”
“爹——”后面的金雨朵听到这话,难为情地抗议一声。梅青玄高声回应:“哎,真乖。”直把金雨朵应得面红耳赤,梅疏凝也在一旁咧嘴直笑,惹得金雨朵一阵好打。这一下,大家笑得更开了,黄土官道上,马铃儿伴着阵阵笑声。
最后,梅青玄道:“孩子们都大了,等这趟祝寿回来,把疏凝和小金鱼的事儿办了吧。”
梅牵衣几次问话被打断,正恼恨着,此刻闻言却陡然一惊,几乎坐马不稳。那个噩梦里,爹也在这路上提议,等从武林山庄回去,就操办梅疏凝和金雨朵的婚事,可是后来,她遇上了展凉颜,展凉颜遇上了金雨朵,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那不只是梦,那是预示,是将来会发生的事!
每每意识到这一点,她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全身直冒冷汗。她不相信将来真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情,可谁能给她解释,为何梦里的场景都在现实中一一兑现了?
双手下意识地抚上肚腹,她心中一凛,连忙松手,插嘴抗议道:“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梅青玄正跟金谷川趁热打铁商量着提亲之事,乍见宝贝女儿生气了,方才忙收起嬉皮笑脸,回头整理衣冠,一本正经道:“嗯,牵牵的问题还没问。”
梅牵衣低头又斟酌一会,道:“爹,江湖上,有没有一个灵婴楼?”
梅青玄握缰绳的手陡然一紧,双目陡瞠,脸色僵住。不止是他,就连旁边的金谷川以及后面的梅疏凝与金雨朵听到这个问题,都停下说笑,四人八目,顷刻之间唰唰地集中到她身上来。
半晌,梅青玄清了清嗓子,柔声道:“牵牵,你……从哪听说的灵婴楼?”语气谨慎,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谁。
梅牵衣不知道为何他们在听到灵婴楼时,反应如此大。虽然梦里的灵婴楼是个邪派组织,但江湖有正有邪,就算灵婴楼是邪中之首,也不应该如此反应。那反应……倒不像是对灵婴楼,而是……对她。
“我……我就是好奇,有没有嘛,爹——”总不可能说是梦里听说的,但是她这个爹对她千依百顺,只要撒个娇,什么问题都好糊弄过去。
梅青玄看着她娇憨撒娇的模样,果然笑了,少了之前的小心谨慎,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般地回答:“是有啊。牵牵问这做什么?”
真有?
“就是问问嘛。爹,那此次武林山庄的谭庄主大寿邀请武林同道,有邀请灵婴楼吗?”
“武林山庄乃正道泰斗,灵婴楼道不同不相为谋,邀他们去做什么?牵牵,来,告诉爹,怎么突然问起灵婴楼了?”
果然如此么?不是灵婴楼有问题,而是对她有问题。梅牵衣恍然记起,她虽在闺中长大,但江陵梅庄身处江湖,她也听过不少江湖事,却不曾有半点关于灵婴楼的讯息传进她耳朵。但在那梦境里,灵婴楼展凉颜一出,当世武林群雄瞬间变色,可见灵婴楼并不是默默无闻。
“那,他们是不是有个楼主?”想起梦里那个让她爱到毁天灭地却依然只得他冷颜绝情的人,心脏仍然隐隐疼痛。
“是有吧。”梅青玄再三确认她安好如常后,皱着眉头看起来答得漫不经心,“不过大约五十多年前,他们连续两任楼主都先后败在慕家庄六芒七星慕氏十三剑之下,然后躲到海外很久没在中原露面了,大概是不敢再来了吧。牵牵别怕哟,坏人都有好人来制的。”
六芒七星慕氏十三剑,当年震惊整个武林,只可惜,有幸目睹的当事人多已过世,后人提起当年,也只能遥遥追忆其辉煌。如今的慕氏十三剑,早不复当初威名,她单鞭百招之内即可得胜。不知道是她太厉害,还是当初的楼主太不济,或者真是慕氏十三剑威力大减,总之,随着慕氏十三剑的退步,慕家庄也逐渐没落,以至于近二十年来,武林山庄新近崛起,威望逐渐赶超。
梅牵衣心神陡敛,意识到方才不知不觉又陷入了那个梦境之中。正正思绪,抬头对上梅青玄那双似睁未睁的双眼,不由得咯噔心虚了。咧嘴一笑,掩饰着做出悠然向往的表情,顺着梅青玄的意图转换话题,问道:“爹,慕氏十三剑是不是很厉害?我们此去武林山庄,能遇上他们吗?”
梅青玄见她对慕氏十三剑感兴趣,眼睛一亮,道:“牵牵想见他们?”
“我就说嘛,安静不会超过半刻钟。”后面传来梅疏凝打趣的声音。
“这才像牵牵嘛。”金雨朵也笑着望着她。
梅牵衣心念一动,忽然举手大声道:“爹,我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梅牵衣放下举起的胳膊,手指指向梅疏凝和金雨朵。“哥哥和金鱼姐姐是青梅竹马、夫唱妇随,爹你不能等到回金陵了才向舅舅提亲。金鱼姐姐美丽又有本事,万一这次上武林山庄有其他武林世家看上她了怎么办?爹,近水楼台就应该赶紧抓紧,别等回家了,现在就跟舅舅定下来!”
梅牵衣说得理直气壮,金雨朵听得脸红耳赤,上来就掐着她胳膊笑骂:“牵牵,姐姐白疼你了,你就这么取笑?”
梅牵衣一本正经道:“金鱼姐姐,我说的是真的,哥哥喜欢你,可担心你去武林山被武林山庄的二公子看上了。昨晚他还跟我说,牵牵啊,你说……”
梅牵衣的话未说完,就被梅疏凝一个石子弹过来,封住了她的哑穴。她再努力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愤怒地瞪向梅疏凝,又回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梅青玄。梅青玄笑着伸手在她哑门穴上推过,梅牵衣喉中气流一通,大声抗议道:“爹,哥哥欺负我!”
梅青玄笑道:“牵牵,你这下该挨。说哥哥不打紧,你道咱家的小金鱼会轻轻易易就被别人拐走么?”
梅牵衣愣了愣,回头望着梅疏凝和金雨朵,二人均脸色微赧。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早被大家看成一对,但当面说起来,还是会有害羞。
梅牵衣看着他俩,想到那梦境的最后,她赶到喜堂,却发现里里外外全是武林高手,梅疏凝不见半点伤心地观礼,金雨朵毫不犹豫地掀了盖头,而展凉颜,那“这样就足够”的表情……那个婚礼是骗局啊,是请君入瓮的骗局。
心好疼,但是却又好高兴,扭曲般的高兴。梦里的她死了,爱不爱都与她无关,疼不疼都已成过去,但他却仍要忍受着爱人爱别人的痛苦,真是……大快人心啊!展凉颜,那个世界里,等你孤独地看他人丽影双双时,是否会后悔那样对我?
3万劫不复的血路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梅牵衣瞪着顶上的床帐。想着梦境里同样的场景,在去武林山庄的路上,她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最后拉着金雨朵煞有其事地要夜探白马镇,结果真的给他们探到有人夜里集合商议密事。只可惜,那商议的密事,她当时没听懂,后来也没懂,再后来,就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想必不过是些小事,没引起什么大事。
如今历史重现,她兴奋没有,却依然躺在客栈睡不着,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斗争着。她想出去,再去夜探,看是否依然有那一群黑衣人,在夜议密事,看那个梦境到底是不是真的能预示。可同时,她又不愿意出去,既然那个预示未来的梦里她有出去过,那只要她不出去,那个梦就是不成立的,她不用害怕将来会干下那等天理不容的事来。
侧身看着已然熟睡的金雨朵,梅牵衣不禁苦笑一声。梦里那个梅牵衣是白痴吗?对她毫无防备的金雨朵,她竟然杀不死她?也是,梦里那个梅牵衣是够白痴的!多好的金鱼姐姐啊,她竟然为了一个对她毫无情意的男人,要千方百计地杀她。
记得初到金陵时,金雨朵一见到她,就很高兴地喊她“牵衣妹妹”,把她当亲妹妹一般疼着。所以,尽管只比她小半岁,她也心甘情愿地喊她“金鱼姐姐”。金雨朵很能干,金家就她一个女儿,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金陵金家在武林中有两个名号,一是金陵金针,这是金夫人的绝技,风家金针针随剑飞,挥剑之时,金针如漫天花雨般随着剑气而出。金雨朵得她娘亲真传,将此招练得出神入化。二是金陵算盘,是金谷川的绝技,这一称号有两重意思,一是会算账,生意做得好;二则是那铁算盘的功夫,以算盘为兵器,必要时刻,算珠也能拆为暗器。金雨朵样样学得出色,不仅如此,还能弹出一手好琴,画一手好画,是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若非江湖都知道江陵梅庄有个梅疏凝,不然打从她十六岁起,提亲的人估计早踏平她家的门槛了。在梅牵衣眼里,她就是完美的象征,所以,当初的她,在知道展凉颜喜欢金雨朵时,才会那么恨她,恨她的完美,又恨自己的不完美。
她从小受父母娇宠,只喜欢跟人瞎玩瞎闹,爹娘的武功学了一遍累了厌了就不再练习,弹琴画画那些修身养性的东西更是避之千里。因为有哥哥在,爹娘对她也不抱什么期望,从不逼她做什么,无限制地宠着溺着。不止是爹娘、哥哥和金雨朵,还有舅舅舅母也都对她如此,梅家与金家的期望都寄托在哥哥与金雨朵身上,他们也的确不负众望,而她这个多出来的小尾巴,就成了大家的开心果,只负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是不是,正因为这样,她才任性到无法无天,终于铸成大错?
迎面的寒风吹来,凉意入体,抬头仰望着头顶几颗明星。
梅牵衣猛地打了个寒颤。她……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已经出来了?这一条路……幽深,寂静,一种紧张又兴奋的感觉突然熟悉起来。脚不由自主地顺着脚下的记忆路,朝密林深处走去,一步一步。
“江陵汉口……,金陵姑苏……”
闭着眼无力地靠在树干之后,任耳边轻响那听不清的话语。梦里,兴奋的她走到这里时,也只依稀听得见几个能懂的地名,拉着金雨朵想靠近去听得仔细些,后被她制止。这一次,不需要金雨朵制止,她就已经无力上前了。
颤抖不已啊,那个梦境如此真实,真实到她反而觉得现在是身在梦里。
“很好……”
冰凉低沉的声音入耳,梅牵衣浑身血液顿时凝固,陡然睁眼。
那是……
脚像不听使唤似的,她从树后出来,一步一步朝那说话的人走去。心里无数个声音在叫她,停下来,停下来。可是,她停不住,像无形中有力量驱使着她,让她往前走去,往前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脏之上,步步下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之地,步步深渊。黑黑的树林里,极其黯淡的星光,其实仍旧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却很清晰地看到了,前面有一条路,一条通往暗黑的血路,那是被称作命运的东西。她在已经被命运写好了的剧本里,按部就班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那万劫不复的深渊走去。
眼泪又流出来了。
“你看,我好久……都没流眼泪了……没想到,现在又流泪了。”梦里那凄凉哀婉的声音,不住地在她耳边回响,听得她肝肠寸断,听得她五脏俱裂。
不,这条路我不认的!展凉颜,我绝不会爱你的!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按在她肩上,止住了她的脚步。梅牵衣脊背一缩,怔了怔,回过神来,转头看着眼前模糊的窈窕人影……
“金鱼……姐姐?”
她的牙齿在打架,她的声音在颤抖,她全身都在哆嗦。颤颤巍巍地再转过身去,黑衣人退散后剩下的最后一个,那个有着冰凉低沉嗓音的人,不知何时已到了她前面。隐在夜色里的容颜看不分明,一双幽湛的眼眸,闪烁着星光。
他在看她们,一如梦境里的情景。
金雨朵察觉到危险,上前把她护在身后,手停在腰间,那是她佩剑的地方。梅牵衣注意到她全身紧绷着,准备随时出手。但僵持半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带着银铃叮叮悦耳。
最后,那个人,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淡淡地瞟了她们一眼,走了。
一如梦境。
梅牵衣的身子软了下来,无力地跌在地上。
“牵牵!”金雨朵在她耳边唤着。
展凉颜,竟然是展凉颜。
竟然真的有这个人,竟然真的有这个人!
“金鱼姐姐,你救救我,救救我。”梅牵衣泣不成声,喃喃不停,“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
梅牵衣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捧着热茶,专心致志地一口抿一口地喝着,不露出一点声音,也不敢稍微抬一下头。梅青玄滑稽地趴在床沿上,支着下巴瞪着双眼,很努力地追着她躲闪的眼珠,玩上了瘾。最后,四目终于相对时,他哈哈笑了起来:“牵牵,看,爹赢了吧。”边说着,起身坐在床上,又换一副认真的表情,看着梅牵衣,温柔,却不容抗拒。
“来,牵牵,告诉爹,昨晚看到什么了?”
梅牵衣眼角瞟了一眼旁边帮她准备热茶的金雨朵,回头望着梅青玄,轻声道:“有黑衣人……”她轻轻地说着,到最后,很委屈地道:“我就是害怕嘛,那么黑,那个人那么吓人,我……我怕他一掌来就杀了我。爹——”
扬手把碗一扔,随即扑进梅青玄怀里。梅青玄抢着接住她的碗,张着双臂任她挂在身上,一时之间有些狼狈,还好金雨朵帮他解围拿走了茶碗,才让他放下手来,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柔声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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