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
「不要伤她。」
他努力半抬起身躯,虽依然感觉虚弱,但已比初醒时候好了许多。
最少……他要守护住身边的人,即使只有这一个也好,他不忍再让人在他面前死去。
「朕不会伤她,」穆思炎抚上他的额,他不自觉地向后一缩,却被穆思炎拉住臂膀,不容他退后半点,「朕也不会伤李瑟,只要你答应朕。」穆思炎的眼中,没有他料想中戾气,也不见威胁意味,仿佛忽然遇了春的冰雪,沉沉地融了一滩安静的水,漾起熟悉的一丝温柔,「答应朕,在朕身边,安稳地呆在朕身边,心甘情愿做朕的人。朕不会要求更多……朕会守护你的国,你的子民,甚至李瑟。朕只要求你如此,东云,朕只要你做朕的东云,答应我。」
夜晚的郁兰殿,凉凉的黑暗中,随着穆思炎的话,蔓延起一种微微的苦味……
他沉默着,久久地。
是「朕」的东云吗?只是转眼,已然再回不去从前,纵使只是一个字……便昭示着如铁铸一般的事实。
「这已是朕最后的让步,东云。」
面前的穆思炎,眉心浅浅地皱起一些,撩起眸中一抹寒气。
「最后的让步么……」
他笑了,微扬唇角。
「这是最后一次。朕要谁死,不过瞬息间事,你的兄长,你过去的臣子就是铁证。卓皇太妃不论,李瑟不过一名女子,而方才的侍女也是一样,你以为她们中哪一个能抵得住寒风?哪一个扛得起酷刑?」
穆思炎轻捏住他肩的力道,却沉重无比。一双漆黑双眸,转瞬已闪出点点星火。
他……始终是火气重,无怪要起那样的字。若水,若水,心若止水,不过四个字,做来却是那么的难。
好累……已经太累了……
反正,已经早就没有了所谓的尊严,如果还有那些,他早该自绝于天下,又何必偷生至今?反正,也已经早就没有了任何的执念,若要说有,恐怕就是不再希望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再也不要了……不要了……
颤抖着伸出双手,苍白的手指在昏暗的灯光下晕出暧昧不清的淡晕,虽然擦拭得干净,在他眼中看去却沾满了大小不一的血迹。
班驳着的血迹中,有兄长们的,大臣们的,兵士们的。
手,已经脏了,染过了血,就再也洗不干净。
他再不想见别人的血,再次染红自己的双手。
「我答应。」半侧了头颅,他的发丝丝地落下来,软散在肩头上,一片乌丝若云,「我答应你,陛下。」
既然已经注定如此,若这样负罪的身子能救得了身边的人,便是只一个,也成就了这笔交易。
他要,就给他……
如今唯一的愿,只望他能做到如他所说的那些。
「君子一言,四马难追,陛下一句话,东云信了,只愿陛下言必行,行而必果,做一个英明国君。东云一人之躯,能换苍生黎民之福,已然足矣。」
放弃吧,都放弃了最好不过。不求什么,只要四海升平,也算就这样顺遂了他的心愿不是吗?但为何,面前穆思炎的眼中,却依然荡漾着似有若无的火气?
「好,你答应过的,别忘记。朕允过你的,也半点不会忘。朕现在就去皇后那里,好好地做个一国之君。」
靠过去的穆思炎的唇,果然热得如火一般,紧紧攫住他的,侵入牙关中的舌,翻起滚烫的浪,灼着他的温凉。
那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冲动……永也成不了的梦……,曾经那样期望栖息在这个如火般凶猛狂暴的男人怀抱中,只做他的唯一。而现在,维系两个人之间的,不过是那样一个交易。
人命联成的因缘,无论如何,也如游丝般细弱……
他看过雨后的蛛网,纤细丝线如珠翠连缀一般的在风中抖动着,美不胜收。但那样的美却仅仅悬于纤细一线。
他和他之间,太脆弱。
就算唇舌交缠,心,一样是远得如同天与地一般,遥不可及!
风,卷起宫中的纱缦,影影绰绰地,显出些模糊的颜色。
在龙凤烛所照耀之下的人类的躯体闪耀着汗湿的光泽,微带古铜色的男体在龙床上律动,空荡的宫殿中,不时传出女子压抑的吟声。
李瑟的肌肤,如雪一般地白皙,柔软而充满弹性,带着薄红色彩,穆思炎在她体内来去,她分开的双腿不自觉地紧紧夹住男人紧实的腰身。
表情柔媚,身体柔软,眉眼中都带了春色无边。
女人……不过如此,一个少女变成女人,她将永远成为第一个男人的所有物。穆思炎猛力撞击身下的女体,缓慢俯下身去,舌尖缠上李瑟耳珠。
「我爱你。」
男人充满霸气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已经被欲望所迷乱而泛起潮红的双眼骤然大睁,李瑟的身躯颤抖着,将她体内的穆思炎更加紧锢。
「我爱你……」
男人的唇与舌,仿佛有着独立的生命一般地,包含着她的|乳尖,温暖而潮湿。李瑟突然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床布——那不是一床好布,所以放在李家仓库的墙角,因为雨季的雨水而湿润了也没有人去晾晒,因此过了不长时间,那匹布就朽坏成了布片。
她觉得自己就好象是那匹布一样,在穆思炎这个强大且暴虐的男人身下,缓慢地被打湿开去。
「我爱你……」
穆思炎并没有停止,依然说着那句话,他觉得李瑟因为他的话,而一次又一次地抽搐着,他就这样一直持续着说下去,直到他在李瑟体内放射。
「你……说的可是真的?」面上红晕尚未消去,李瑟幽幽地问道。
「真的如何?假的如何?」 穆思炎如剑般凌厉的侧脸,在明亮月光之下,竟那般的硬朗好看。「孰真孰假,我都杀了你全家,从你爷爷到你家的仆妇,所以,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若是真的……」
李瑟微垂了长睫,微微颤抖着,仿佛清晨落在花间的蝶。
她忽然觉得痛。
自那日穆思炎捉了她来,灭了她全族那日开始,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觉得痛。她尚记得那男人在她面前说过,要将她所爱的男人——司马暮雪东云帝立为男妃,她恨他几近入骨。
但他却说,要立她为后。
她不知为何……
她出生在大富之家,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会连一个家人都剩不下。她恨灭她一族的穆思炎,却全然无从知晓这个她恨的男人在想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会做出那些令人发指的行径。
明明同样是皇家最为倚重的家族,明明同样领受着皇恩浩荡,为何穆思炎一定要反了皇帝,又为何要用那种听来都让人心寒的方式去侮辱司马暮雪?
男妃——一个男人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床上玩物的证明,除了这个以外,还能证明什么?
她陪在几乎陷入疯狂之中的卓皇太妃身边,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知道她是恨着他的。
他却还是要把她放在他的身边。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终于这样问穆思炎,在她在这个男人身下从女孩变成女人的夜晚,她问他。当他让她感觉疼痛的那个时候开始,她已经知道,她的心中开始有了变化。她开始重新觉得痛苦,而这样的痛苦已经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是杀了她全家的罪魁祸首,而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没有一个女人能忘记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李瑟也并不例外。
「如果我说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你会相信吗?」
冷冷地笑着,穆思炎转头看着她,深深的黑眸,仿佛就要把她陷了进去一样地,让她看不明白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她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在王朝覆灭之前,她只是宰相的孙女,一个不甚解世事的大家小姐,她只觉得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的一切愤怒与仇恨都是那么的无力。
「你不必相信,你只需要做好你的皇后。我需要你。」
他站起身来,抬手捏住她的下颌,狠狠地吻住她。
穆思炎的气息如此狂暴,仿佛带满怒气的风,瞬间席卷了她的唇舌,然后深深地进入她的身体中去。
她几乎觉得自己要被他的气息吞噬,勉强抬起手,攀住他的臂膀,仿佛溺水的人攀缘着浮木。
「为什么?」
「既然知道我的话不可信,再问下去又有什么意义?记住,好好做你的皇后,如果你希望所成长的这个国度能够安稳平和,就不要问更多。」
依然是冷冷地回答,穆思炎在离开床榻之前却拉起被褥,帮她盖在身上。
她突然觉得眼中酸涩……在穆思炎离开之后,她缩进被中,哽咽哭泣起来。
穆思炎披着浅黄的披风,在月温柔无声的光芒中缓慢行到东郁兰殿一隅的花园中。苍白的月色中,花园内的杂草开出的白色小花看来竟十分明媚
他伸手折下一朵花,那朵花在他指间捏住,在夜晚流动的风中微微抖动着。
摘花不知花心碎……
他是刻意要摘花——那朵字号东云的花儿,却让他碎了心。但花已经摘下,就永远不能回到枝头之上。
「我爱你。」
在李瑟潮湿的甬道内穿刺着的瞬间,只有他知道,他是在对着东云说这句话。
来不及说的话……
来不及的温柔……
再也来不及……
从他冲入大殿的时候,他就已经来不及。
他看见了东云的眼,那双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的眼,那双对他显露出失望神色的眼,那双充满自责的眼。那双眼让他疯狂,于是他再也收不住嗜血的念头,杀戮让他心中畅快。
既然已经来不及,那就让一切这样走下去,既然已经伤害了那个心中最宝贝的人,他只能伤他到底。
但他依然觉得愤怒,即使东云应允了他的要求,他依然排解不去心中的愤怒。因为他看出东云的勉强。
但现在,又能要东云能如何?即便是他自己,也再说不出那句藏了多年的话。
曾经……曾经……
夕阳之下,定情之吻——他那时候希望着能有一天,他对他那美丽的小东云说出爱语,看他羞赧的神色,吻他柔软的唇。
但已永不再可能有那一日。
他很清楚。
「我爱你……」
这是他不会也不能对东云说的话,他对李瑟说了,看那个女人惊讶的模样,他忽然想狂哭狂笑。
李瑟乱了心的模样,让他想到了自己。
何其有趣的报应因果?他让李瑟动了情,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东云牵去了所有情感?
东云东云,我与你,不过这朵花一般,已经断了根……如何还能有结果的时候??
苦涩一笑逸出唇外,穆思炎仰头看向空中明月。
月明昭昭,而他的心,又什么时候才能得那个人一见?
章四 嬗变
「公子,公子?」
推开门,房中却空无一人。
林儿摇摇头,知道公子又去了花园中。
郁兰殿外有个细小的花园,园子里也没什么太多的花,只栽种了卓皇太妃最喜欢的白茉莉。但公子却喜欢在那里徘徊,几乎从一早起来开始,到进膳时候才会回来——那也是要她去叫才叫得回的。
林儿把手中端着的菜色放在桌上,走到窗边去,果然望见司马东云立在一片云白花朵之中……
「公子,请来吃点东西可好?」
她就着窗,唤着那位花中人,于是那人就回头看了她,露出浅浅一抹笑来。
他还是那么俊美。
他不知道的,司马暮雪——东云帝。当年他还是十三皇子的时候,他的俊俏早早地就宫里上下闻名了。那个漂亮温文的皇子,是这些宫女们日常最常谈论的对象。
那么温厚的人,谁要是能嫁给了他,定然将非常幸福。只公子对他的母妃那般地孝顺,自然就能知道他的为人。然她们不敢多想,只要偶尔在走廊上见着他,他能对她们笑上一笑,就够她们心中满是喜悦。
谁也没有想到过,这样一个公认为没有半点野心的皇子,竟然最后成了皇帝。
因他身边那个谁都不敢提及的男人。
谁都知道十三皇子是被穆思炎捧上皇位的。尚年幼的她过去曾远远地看过穆思炎一眼,那个男人浑身仿佛一把刀一样,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所有在他面前走过的姐妹们都觉得仿佛要被那样锐利的眼光戳杀了一般。
三年之后,穆思炎反了,自己做了皇帝。而她被指派来做了皇子的侍女,也看到了穆思炎是如何残忍地对待他。
但她也看到了一些她所不能理解的事……
那个夜晚,被封为东云妃的他因先前穆思炎的折磨而昏倒殿门之外时候,她的哭叫唤来了穆思炎。
她亲眼见到穆思炎抱起他。
亲眼见到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脸上隐瞒不住的温柔。穆思炎就坐在他的床侧,洗了手绢为他抹去额上发出的虚汗,抚摩着他湿冷的额,指腹轻柔地按摩在双手被铁链绑出的高高肿起之上。
「东云……东云……」
旁若无人般地,那个杀神皱了眉,抬起他冷凉的手,贴在自己的颊上,而后放开他,招了一群御医到房中。
「倘若他死,这里所有人都要死。」
那个叫穆思炎的男人,眼中所看的——只有司马暮雪而已。
她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寒冷,这样的男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做了皇帝?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她隐约感觉得到,那对她这样的小宫女来说,是无法承担的沉重。
「林儿,我过一下再来可好?」
素白的一身长披,内里是月白的缎袍。自陛下大婚以来到现在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就穿着这样素色的衣装。他说是为了缅怀那些为国牺牲的兵士大臣,只有她知道,那是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他就那样穿着一身的白,站在白色的茉莉花丛中,微微有风吹起他的长披,也吹动了他头上缚着的丝绦,上下翻飞着。在春日暖阳下微微地笑着,连空气中也仿佛随只荡漾起柔暖气息。
「过一下的话,菜就冷了,原本热的东西凉着吃总是不好的。公子好不容易才养好身子,若是这么糟蹋,莫非不是又要折腾着林儿来为公子熬滋补的东西了么?」
渐渐地相处长久了,更清楚了他是个温和得说不出的性子,林儿也就坦然起来,偶尔开开玩笑。
这一个多月,穆思炎不曾来过郁兰院。
听前面殿里伺候着的小黄门说了,陛下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却行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实事,夜里必然留宿在皇后李瑟身边……而在公子这处,却只是交代嘱咐过要侍从好好照料,养好身子,这一个多月来,却是一次也未踏足此处。
「林儿你是越发厉害了,就宽容些时光,让我仔细看看这园里的花,看够了,我自然回去可好?」
伸手向一朵开得正好的茉莉,他微俯下身,嗅闻那花上甜蜜清雅滋味,阳光下雪白娇弱的花瓣被晒得有些暖意,他的唇忽然碰了,猛地卷起熟悉的热。
怎么地……就这样想起了那个人?
他叹了一声,唇离开了花,手指却依旧在那花朵之上流连不去。
穆思炎……他可好?从林儿那边听来,那个男人是照他所说的认真地做了皇帝,如今天下也十分太平。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手腕,那处被穆思炎在求欢门上绑出的伤痕,如今已经淡去好多,只浅浅留了一层颜色,比其他地方来得深些。
「好一朵茉莉花。」
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