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在中秋前一天爆发。勉强过了一个快乐的中秋的第二天,玄澈又不得不陷入苦思。
对于御史台消息泄露的问题,玄澈颁布了保密条令,所有申请调查的折子一律标明“机密”,非经皇帝允许不得泄露,违者以危害国家安全罪论处。只是这次泄漏消息的人却无法再追究了。
苏佩德和赵毅虽办案有功,但也违反了法律,奖赏之余也给予了惩戒。张竖和沈煜虽然没有接到正式敕书,却被太子私下教训了一番,严告他们二人今后不准再做逾权之事,同时也以此警告其它大臣。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辽阳太守被流放了,那么太守现在由谁担任?有个苏佩德在辽阳,还有太子天天看着,谁都不想去。
最后竟然是玄泠请缨,这出乎了任何人的意料。
“比起那些官员,我更能领会太子哥哥的意思。如今改革正是刚起步的时候,需要一个人完整地传达哥哥的意思。我读了那么多书,就是希望有一天能为哥哥做点什么。哥哥请不要拒绝我。”玄泠如是说。
玄泠很坚持,这是他唯一坚持的一次。玄澈没有办法拒绝他,玄澈也不想拒绝。他确实需要一个人真切地反馈和实施他所想听、想做的事。
玄泠就这么去辽阳当了太守。他在玄澈的直接授意下指导着辽阳的改革,一切都还算顺利,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各种各样的方案实行下去,说不好这样是对是错,但起码辽阳在改变,农民吃好一点,官员谦逊一点,经济繁荣一点,在街上议论国事的人多一点,将仕途视为唯一的人少一点。一点一点地,汇聚在一起,让玄澈略觉欣慰。
书法,是玄澈最大的爱好,连带着,他爱上了砚。
这块砚,柔和细嫩似一块紫蓝色的天鹅绒,处处泛着青、白之气,青花、蕉叶白、金线、黄龙交织在一起,云蒸霞蔚。更扣人心弦的时砚额处雕的一条巨龙,在云雾中摇曳盘旋,龙颔中喷薄而出的波涛回程一汪砚海。
此砚不大,却大气,一尾祥龙呼之欲出,一双龙目如闪电,炯炯有神。刀法简练,粗狂中见大刀阔斧,细微中毫发不爽,取舍自如,疏密有致。
玄澈抱着砚玩赏个不停,前世他家虽然也小有余钱,却也很难买到如此珍品,今世生于皇室,各种极品砚台却如流水般转过,让他目不暇接,然而最爱的却还是这方山子落在昨天送给他的端石深海游龙砚。
玄浩已经盯着玄澈看了半天了,玄澈除了开始时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再没有理过他。
玄浩用力喝一声:“哥!”
“嗯?”玄澈看着砚台傻兮兮地笑,随意地应了一声。
玄浩十分怀疑在玄澈心目中自己是不是还不如一块石头!
玄浩沉了声音说:“哥,我是不是还不如一块石头?”
“嗯?不会啊。”玄澈这么说目光却没有从砚台上移开,只是笑着说,“你是我弟弟啊,怎么会不如一块石头?”
玄浩扁了嘴:“那你干吗盯着这块石头根本都不看我?!”
玄澈终于看向玄浩,却是瞪大了眼,认真地纠正:“这哪里是石头,这是砚——砚!极品的端砚!”
玄浩不以为然地翻出白眼,说:“端砚还不就是一块石头!”
玄澈不与他争辩,收了砚台,跑书桌后面看奏章去了。玄浩讨了个没趣,撇撇嘴,也走了。
折子里混杂着傅鸢和沈煜的私人来信,他们希望明年新年的时候能回来,因为他们终于决定结婚了。
五年不见,傅鸢那小丫头也有十七八岁了吧,女大十八变,也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玄澈也有些想念这个聒噪爱惹祸却又让他耳目一新的小女孩,想了想决定同意让他们回来,顺边也让这两个人接受一下军校教育。
还有傅清川也结束了军校为期一年的高级军官教育。玄澈准备将他调入城防军,跟在他父亲身边学习。而林默言则进入禁军顶替傅清川的位置。
说起来,卫青兰今年也快奔五十了,禁军统领的位置已经不太适合他了。玄澈考虑着再过两年就可以让卫青兰去军校教书了,那么到时让谁接任呢?
过了两天玄浩又来,张口便是:“哥,我要那块砚!”
玄澈惊愕地瞪着玄浩,手下一顿,墨汁在白纸上落下一个大大的黑豆,毁掉了整幅字。
玄浩径直走向藏砚的地方,却被玄澈拦住,玄澈以防虫害的姿态挡在他面前,高声说:“你又不懂砚,你要那砚台干什么?!”
“谁说我不懂的?!”玄浩说,“你那砚乃是端石砚,又有金钱火捺紫轮芒晕,随形砚式,石品之高乃百里挑一。体如瓜肤,呵气成云,下墨无声,发墨如油。石质细腻、幼嫩、温润、致密、坚实。拊不留手,至水,墨则油油然、如胶如漆,书于纸,几十年光泽不退……”
“停停停!”玄澈连忙打断他的话,道,“你去哪儿看的这些东西?你会背也没有用,我不给!”
玄浩嘿嘿一笑,抱上来磨蹭道:“哥,这不是我会不会背的问题,我只是要证明我也喜欢砚台了。”
玄澈抬起下巴又侧过头去,负气道:“喜欢也不给!”
玄浩开始无差别大撒娇:“哥~四哥~”
“不给。”玄澈态度很决绝。
玄浩眼神一闪,沉声道:“真的不给?”
玄澈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倔强地说:“不给!”
玄浩坏坏一笑,突然一个使力将玄澈推在书架上,双手环着玄澈的腰,又用身体压制住他,附在玄澈耳边呵气道:“哥做坏事了哦!”
玄澈想脱身奈何力量比不上玄浩,动弹不得,只得说:“我做什么坏事了?”
玄浩对这玄澈的耳朵呵气,欣赏着耳朵慢慢变红,口气却是无比认真地说:“哥曾说过‘上行下效’,天子偶用一物,而奉行者即为定例,所以哥你从来不把你的爱好表达出来。现在四哥如此喜爱砚台,若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必然取之献媚。然,端砚虽好采石难,采水坑石尤难,四哥不会不知,即使这样,四哥还要这样护着一块砚台吗?”
玄澈愣住,无言以对。
玄澈不是完全没有欲望、没有喜好的人,他喜欢书法,喜欢砚台,喜欢吃西北瓜果。但是他作为太子,一举一动都被下面的大臣们盯着,一旦有什么特别爱好表现出来难免被某些人利用来献媚,所以玄澈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尽量不表露喜好。他喜好收藏砚台的嗜好只有山子落一个人知道,甚至连玄沐羽都不清楚,怕的就是玄沐羽为了让他高兴而下令收集好砚。故而玄澈所见之珍砚虽多,却只收藏了包括山子落所送在内不到三块的端砚。
玄浩见玄澈心动,继续说:“四哥,你想啊,砚放我那儿,我一定好好保存着,你若想看了就来我的王府,我们躲起来偷偷看,别人都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呢,多好呀!”
“这……”
玄澈毕竟不舍,有些犹豫。玄浩也不着急,他了解玄澈,虽然他也会脆弱也会痛苦,然而清醒的时候却是对自己最冷酷无情的人,他是一个为了理想可以完全压抑自己所有感情和欲望的人。也正因为如此,玄浩既心疼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嫉妒。
玄澈沉吟片刻,终于点了头:“那你拿走吧。”顿了顿,玄澈突然抬头很认真地说:“你要好好保存,我随时要到你家去看的!”
玄浩被突然抬头的玄澈吓了一跳,四片唇相距不到一个拳头,玄浩干脆在唇角轻啄一下,高兴地说:“知道啦!我的四哥最可爱了!”
玄澈垂头叹气,看起来有些沮丧。
“呵呵,四哥不要不高兴哦!你这是造福万民呢!我爱死你了,四哥!”
玄浩又在玄澈脸上狠狠地落下一个响吻,揣着砚台活蹦乱跳地就走了。
造福万民呀……我真是伟大。
玄澈摸摸脸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就听到玄浩在门口大声地喊道:“四嫂!”
果不其然,就看云昭端着药站在门口,对玄浩微微一笑:“六弟。”
玄浩揣着砚台怕玄澈反悔,对云昭打了招呼就匆匆离去。
玄澈看起来心情很好,微笑比平时都灿烂,他接过云昭手里的药,轻唤道:“昭。”
云昭看着玄澈喝下药却欲言又止,在玄澈询问的目光下,好半天才说:“澈,浩弟他与你这样亲昵,是不是不太好?”
“为什么不太好?”玄澈有些疑惑。
云昭不敢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说:“恐怕于礼不合。”
“哦,没关系。”玄澈不在意道,“浩从小就粘我,现在身子长大了,心还跟个孩子似的。”说到这里,玄澈露出一个微笑,像是想到了珍惜的东西,无比地疼爱。
不知是不是女人的直觉,云昭总觉得浩看澈的眼神并不像是弟弟再看哥哥。云昭不好再说,算是默认了玄澈的说法,却在心中种下一个疑问。
注1:深海游龙砚的描述是借用清代的端石天骄海王砚,估价只有两万八,不是很贵,但个人很喜欢这块砚。
注2:端砚虽好采石难,采水坑石尤难:采水坑石需选冬季江水落差最低时,石工相约三四十人,沿洞鱼贯而入。洞窄,仅容一人裸体匍匐爬行,进洞后先将进水清除,列坐其间,燃火照明,以瓮汲水,依次将水传出。日夜兼淘达一个月,水尽采石。还要着人监守洞口,以防盗石。宋代苏轼曾说:“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
66、新年
终于等到了十二月,傅鸢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还有一个满脸“慈祥”微笑的沈煜。
一大早傅鸢就跑来找云昭。
“昭姐姐!”
傅鸢一身红色劲装,艳如烈火,给云昭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云昭可承受不住如此热情的大礼,被扑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是身后的宫女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倒。
傅鸢撇嘴道:“昭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难道澈哥哥对你不好吗?!”
云昭戳着傅鸢的脑袋失笑道:“想什么呢!你澈哥哥那样温柔,怎么会对我不好?”
“哼,我才不信!”傅鸢说,“我听说了,澈哥哥受了伤,身体很不好,一定是你照顾他照顾得累了,才这样瘦。澈哥哥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云昭笑笑,她又怎么和傅鸢说,若自己真能为澈的身体做些什么,哪怕再瘦些她也心甘情愿。
云昭让人端上精致糕点,看傅鸢狼吞虎咽,不觉吃吃低笑出声。
傅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将起她在边关的各种事迹,自然不忘将自己从西北救回玄浩的那番事好好渲染一番,说的趾高气扬,末了又问道:“昭姐姐在宫里快乐不?”
云昭笑道:“有你澈哥哥在,怎么会不快乐?”
傅鸢想想,道:“澈哥哥很爱昭姐姐吧?我听说那些老头们老催着澈哥哥纳妃,可是澈哥哥都不肯。昭姐姐一定很高兴吧?!”
傅鸢撑着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云昭,云昭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支吾着不出声。傅鸢大笑:“昭姐姐害羞啦!昭姐姐你不用害羞,沈煜和我说,男人若是为一个女人放弃了整片森林,那不是傻了就是爱惨了。澈哥哥那么聪明,一定是爱惨了昭姐姐!”
云昭听了这话心里甜滋滋的,却调侃道:“那沈煜是不是也爱惨了我们的鸢儿?”
傅鸢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得意地说:“那是当然!他敢?哼!”
云昭笑道:“鸢儿的小性子还是一点也没变,这么不温柔,小心沈煜生你气。”
“他才不会呢!”傅鸢说,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昭姐姐,我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噢。每次沈煜惹我生气,我就会说:你不要我就去找澈哥哥。沈煜就会很急,给我道歉呢!”
云昭哑然失笑,却听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笑音:“小鸢又拿我做挡箭牌了?”
傅鸢看去,果然是她思念已久的澈哥哥。傅鸢一声欢呼就要扑上去,却不想沈煜突然从玄澈身后窜出来,傅鸢没扑到玄澈却被沈煜给抱了个满怀。沈煜低声怪道:“你又气我!”
傅鸢撇撇嘴,嚷嚷着:“我才没有!你快放开我,我要抱抱我的澈哥哥!”
沈煜不高兴,却不好说什么,只能死抱着不松手。
玄澈笑道:“小鸢都多大了,哪能乱抱呀?小心你昭姐姐不高兴。”
傅鸢看看云昭,说:“昭姐姐才不会呢!”
玄澈走到云昭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那也不成,你澈哥哥是属于你昭姐姐一个人的,不能让你乱抱。”
傅鸢听了哇哇乱叫:“澈哥哥你偏心!呜,昭姐姐,把你的幸福分我一点吧!”
沈煜连忙按下傅鸢的脑袋低喝道:“你有我还不够吗?!”
傅鸢开始胡说八道:“不够不够,我要澈哥哥!”
玄澈和云昭看着这对欢喜冤家对视而笑,玄澈轻声说:“昭,我们走吧,别打扰他们了。”
云昭轻应了,跟着玄澈离开了院子。
路上玄澈感慨道:“小鸢现在很幸福,沈煜是个好男人。”
云昭也点头,忽儿想起了什么,面上一红,啜啜道:“妾身也很幸福……”
玄澈听了脚下一顿,又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云昭不知怎么了,以为自己是说错了话,有些惶恐地低下了头。玄澈轻轻揽过云昭,轻声道:“昭,你太温柔了。”
云昭愕然地看着玄澈,只听玄澈慢慢道:“昭,我总在忙碌很多事,不能陪着你,不能给你更多的快乐,让你寂寞,却又要你陪着我这具残破身子受罪。我知道你顶着很多压力,我却不能帮你分担,反而让你承受我的烦躁。昭,你还不够幸福,你这样容易满足,会惯坏我的。”
云昭靠在玄澈怀里,耳朵里除了柔柔的话音只剩下一声又一声轻微而坚定的心跳。云昭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求什么,寂寞、压力,从立志要站在这个男人身边的时候就应学会承受了。可这样一位夫君:他高贵,他美丽,他温柔,他体贴,他专情,他负责,他才能卓越而谦和宽容,他这样的完美却还惦记着自己的感受。云昭觉得自己会被幸福淹没,陷在一个名为“玄澈”的深潭里无法自拔。
新年的早上仍然要办公,中午在清凉殿用了膳,玄澈便回到东宫休息。新年的传统是晚上要大家一起吃饭,图个热闹和团圆,吃了晚饭再一起“守岁”。玄澈身体不好,若要通宵下午就不得不去补个午觉,不然晚上根本撑不住。
回到东宫,就看到玄浩早已坐在房中等待,他手里还拎着小狐狸。
新年的到来让消失已久的小狐狸也出现了,带着一身的花香。
“嗯?这是什么香味?”玄浩拎起小狐狸放在自己鼻子下面晃来晃去嗅个不停,惹得小狐狸吱吱抗议,玄浩却又抓起小狐狸的前爪扮出一脸狰狞地问,“说!偷藏了什么香料?前段时间都没影了,是不是跑什么女人哪儿鬼混了?”
小狐狸委屈地大叫,玄澈立刻前来解围,嗔怪道:“浩,你乱说什么呢,不要交坏小梅花了!”
“哼,我才没有呢。”玄浩不屑地扬起下巴,瞥一眼小狐狸,凑到狐狸耳边轻声道,“小狐狸,晚上看父皇表演有意思不?!”
玄澈听不到玄浩说什么,只看到小狐狸火红皮毛在听完玄浩的话之后红得快要烧起来了。玄澈好奇地看着小狐狸,叫了声:“小梅花?”
小狐狸用爪子挠挠脸颊,突地跳开了,几个逃窜没了人影。
玄澈又看玄浩:“你对它说了什么?”
“没什么,说穿了一个事实而已。”玄浩得意地笑,却隐隐有些酸涩。
玄澈没说什么,只说:“我要睡个午觉,你呢?”
玄浩眼珠子转转道:“我也睡!”
结果玄浩就霸上了玄澈的床。其实玄浩一点睡意也没有,闭着眼睛听玄澈的呼吸渐渐悠长,他便睁开了眼盯着玄澈的眉目贪婪地看个不停。
玄澈是个善于控制自我的人,这甚至表现在了睡眠上。他的睡姿十分安稳,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有时一觉睡到天亮甚至连被子都不会乱。若是以前玄浩硬挤在玄澈怀里,那玄澈也只是保持着一手环抱着怀中人的姿势一直到天亮,只有玄浩八爪一样扒在玄澈身上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