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云眼疾手快地制止他在烦躁之下,打算往湖里洒一把毒粉茶毒生灵的举动。
唉,这小魔头,不羁惯了,就算与自己情意笃深,但有些行为实在是叫人吃不消。
〃如果你逞一时意气坏了事的话,我要罚你,往后一个月我不进房和你睡!〃
〃不睡就不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耶律洪悻悻地说着,手却死命地拉着柳清云的袖子不放开。
唉,说起来真是丢脸,前一阵子在柳清云连哄带逼的劝戒下,他好不容易把依赖药物逃避头痛的毒瘾戒掉了,可是从那之后却上了另一种瘾——以前他头痛时寻求的是毒药,现在找寻的却是情人温暖的胸怀,和,他淡如春风的亲吻。
淡淡的、温和的,他做梦都希求的温暖。
其实……戒掉毒瘾很容易,戒掉他,很难。
回过头看进柳清云忧虑的眼,耶律洪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此行全是为了他。从他再次侥幸地自阎王眼皮底下捡回小命之后,柳清云分外关注他的健康,强行逼他戒了毒。
但是看着耶律洪隔三差五闹头痛的痛苦模样,柳清云恨不得能以身代受。在耶律洪又一次惊险万状的发作过后,一夜未眠的柳清云突地忆起三年前杜子房曾有一个锦囊留下,急忙打开时,那已色作微黄的雪浪纸上却只写着六个字——
〃欲除根,温家针。〃
轻飘飘的六个字,在两人眼里却重逾千斤。
那字的背后,缀着一抹轻地飘过两人生命、却又以最惨烈的死亡做了一切终结的幽魂。
刚刚才从来势汹汹的疼痛中抒缓过来的耶律洪咬着牙去撕那张纸,却不敢看柳清云瞬间涌现了复杂神色的脸。
温、倩。
他的罪孽。
他的心结。
没有人敢去揭开过去的创疤,尤其是耶律洪。
他一直害怕着,自己争不过那个女人。看着柳清云默然了半晌;拿起撕碎成一地的碎纸残骸面无表情地离去的背影,耶律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地哭着倒在床上,直到一双温暖如昔的有力臂膊把自己自湿漉漉的床褥中捞了出来,才惊觉自己的身子冷得如同被浸到了暗无天日的海底深渊。
〃没事了。〃
一脸淡然的柳清云是这样安慰着他。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再触及任何旧事——尤其是有关温家的一切,直到他半月前因一次空前的发作痛到晕厥。
再醒来,看到的是柳清云苍白的脸。望定他,半晌,缓慢却又坚定地说:〃我要去求他们,救你。〃
然后,他就被包裹上厚厚的冬衣,坐在舒适的马车里被拖着一路南下。
弃了车再换船,到了现在这个离温家庄不到一里水路的鬼地方。
他,为了他,终是宁愿低头去乞求别人的救助,接受将耶律洪恨之入骨的老丈人一家赤裸裸的羞辱——也许历尽万难也还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谅解。
〃咿呀——〃的船橹摇动水面,所有的景物都在水中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影,如他们看不明朗的前程。
这十三年来他一直苦苦挣扎着想逃避,却仍无法舍弃的〃毒〃。
第十章
低垂的相竹软廉才取代了厚重的冬毡,水气氤氲出的暖意便自小阁内暖暖地透出来。碧纱笼外的旧巢迎回了呢喃重归的燕子,这些对人有着相当高警觉性的小生灵在这里竟然完全不怕人,自在地在梁间穿梭出入,由此可见此间的主人一定是位宅心仁厚、、温文儒雅的善长仁翁。
阵阵微风吹来,带来花的清香,涤荡着苔痕深深的石阶。这里几以是忘却一切人间哀苦与仇恨的人间仙境。
突地,一声悲愤而苍老的嘶吼惊破了这份空灵的平静,侯在花厅外的仆众面面相视着,不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一向宽容有度的老主人如此大发雷霆。
〃畜生!十年前我怎么会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你这个畜生!你有胆子在我面前再说一遍,你怎么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女儿!〃
还在太师椅上气得发抖的温老太医鬓发结帐、双目尽赤,显是悲愤之极,不能自给。
〃岳父大人,不孝女婿恳请您不计前嫌,施针救治……聊国王子耶律洪,恩同再造。〃
缓慢但是坚定的声音,清晰地又重复了一边刚刚让温老太医气得脑充血的请求,座下并肩而立的两个男子深深的躬身而拜,面上皆是歉然之色。
〃你……你!我们温家没有这样的女婿!你忘了倩儿是怎么死的?你不手刃仇人也就罢了,竟然……竟然还敢将他带上门来要我施救?〃
快喷出火来的眼睛死盯着座下的一抹艳丽的红影,那人的长像自那一天后,被无数人口口相传,化成灰也认得的熟稔。若不是此人的成心勾引,他的女儿,他那乖巧又温柔的女儿怎么会成为一个败德丧行的妇人,因无颜面对父老而走上了自残之路。
〃原来三年前的犯人不是不慎走失,而是柳大人暗渡陈仓了啊!当时无法追究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明目张胆地带上门来了。接下来怕不是要给我那可怜的妹妹多继一个连女人都不是的『姐妹』?好一个公正无私德刑部侍郎,好一对不知廉耻的余桃之士!〃
三年前得到密报前去捉拿耶律洪,却在柳清云手下受挫的温方凉凉着吹着杯里的茶末,含沙射影地冷嘲热讽,挑拨着父亲的怒火。
〃清云……惭愧!婉仪再生之日,的确是我不够细心体贴,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耶律洪之前虽做过很多错事,但如今已痛改前非。为救清云兄弟失却一臂已是可怜;为此已无家可归,望岳……温大人医者仁心,过去种种,既往不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今日上门,受辱已是必定,柳清云咬牙忍受,不去理会旁人的鄙薄言辞,只是苦苦哀求,望能求得向来在朝中有老好人称谓的温佳霖一时心软。
将不清不愿的耶律洪一拉,柳清云磕下头去,在他而言,除对父对师外,从未行过如此大礼。
〃喷,好一个情深意中的柳大人!可惜我那福薄的妹妹在世时怎么都没有得到过如此重视的礼遇啊!〃
在座众人已经是个个皆惊,毕竟柳清云亦是口碑颇佳、深得民众爱戴的朝廷命官,当朝天子都敬重他们柳氏一门忠烈,常常当面赐予免跪,现在行这般大礼,已是将尊严弃之不顾,足见他的委曲求全。
人人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只有温方依旧极尽嘲讽本色,三下两下又轻易地将本是感人的局面扭曲。
耶律洪咬牙怒视着口口声声不断提起自己妹妹的温方,心知他是故意与他们为难,是以不断地提起温佳霖心目中最深的伤痛,激起他的仇恨之心,不肯答应他们谦躬的求助。
但……看了一眼极力忍耐的柳清云,想到他是为了自己这般委曲求全,突觉心中的郁气进取,大度地不与别人计较,逞口舌之力,把面上的愤怒之色一收,诚恳地跪地三拜,恳求道:〃温大人,过往之事,千错万错在耶律洪一人,若能留得这副残躯苟存于世,当日日为温小姐念佛诵经,祈她能早日脱离苦海,下一世富寿延绵、永享安康。〃
与不善言辞的柳清云相比,耶律洪本就是个伶牙俐齿的标志人物。此刻一番道歉的言辞情真意切地娓娓道来,从经历了六年伤痛沉淀的温老太医目前只盼女儿能早日超生的心态出发,加上他本人现在又是一手残废、瘦弱不堪的可怜模样,有不知前情的人就已经比较倾向于同情他的处境了。
〃冤孽!我女儿前世到底做错了什么,会遇上你们这两个煞星!〃
听到这迟来了六年的道歉,想起自己的女儿,温老太医老泪纵横,顿足长叹。
这两人,一正一邪,却皆是人中龙凤。虽然温佳霖存心想偏袒自己女儿,却也不得不承认,所谓知女莫若父:不管女儿是不是曾经做过坏了纲常的丑事,当时这两人都一定是让她难以取舍,各有其吸引之处。
他总共只得一子一女,长子温方素来狂傲不听管教,所以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小女儿是最的他疼爱的。更何况不知怎的,长子成婚虽有多年,但却一直无子息,他可爱的外孙柳胤桀是他的心头肉,柳清云在没出事之前也一向是他所看重的佳婿半子,若非今日他带来之认是与温家结怨极深的耶律洪,恐怕不必他在多言半句,早已设法相救了。
〃你们走吧,莫怪老父见死不救。老夫子爱女逝世后,悲痛过度,导致心脉损伤,若情绪一旦失控,便会手足颤抖,已拿不得五绝针。〃
他之所以辞官返乡,伤心爱女早逝是一个原因,最根本的原因便是这手颤的恶疾,身为医官,若在施针术之时发生这种现象,那便是亡故人命。
拭干了面上泪痕,温佳霖背过身去,冷冷地说明了这一事实。就算他已经心软,但面对着间接害死女儿的仇人,情绪焉能控制?
他不愿承担心胸狭窄、故意接诊治之际害死仇人的恶名,是以狠心送客。
〃温大人……〃
空自着急的柳清云也无法可施,望着缓缓合拢的大门,明白即便是温佳霖原谅了他们,但亦只能爱莫能助。
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数年前他们各自亏欠了温倩一份情意,如今报应的时候到了,谁也帮不了他们。
最后一线希望也断了,满是歉意与悲绪的柳清云几乎不敢看耶律洪的眼睛,左边的袖管确有一股温热传来。回过头去,却看到耶律洪灿然如花的笑脸。
〃云哥哥,我好高兴。你知道吗?刚刚你竟然肯为我这样做,我终是相信你心里有我了。命不长有什么关系呢?人活一天快了一天就好。我们从现在开始,珍惜相处的每一天,知道……我就算因为突发的脑疾猝死,我也一定会笑着走的。〃
把仅存的右手紧紧地与柳清云五指交缠,耶律洪的笑容里当真是一派明灿,殊无悲意。
这随时有可能如残烛消逝风中的人反倒安慰其别人来,柳清云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洪儿……我欠你太多,若是我能早一点……〃
〃云哥哥,那些别说了,想想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说起来,长年听得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都既然都已经南下,怎么可以不顺道去拜访那里的名山秀水?〃
很快地打断柳清云的自责,耶律洪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般兴奋。
〃好,你说去哪儿就是哪儿罢,我总陪着你。〃
淡淡一笑把他放在自己手心的手儿握紧,柳清云也唯愿他在生一日,便快乐一日。
手拉着手的两人竟像是真的将生死存亡抛诸脑后,四目凝视,相对一笑,千言万语尽在执手中。
〃好温柔,好体贴!〃
突地,不远处的柳荫下却铲来冷嘲声,沉陷在柔情里浑然忘了周遭事务的两人愕然看去,却是刚刚在庄里一直对他们诸多刁难的温方不知何时站在树下,此刻正阴阳怪气地大力鼓掌,却不知他追出庄来又有何阴谋。
柳清云紧觉地将耶律洪挡在身后。
〃爹既然说不会救他了,你还担心我会对付一个死人做什么?〃温方的乌鸦嘴一开口就没好话,〃不过……若是你肯答应我一件事,也许救活他也不是没有希望……〃
可是下一刻从他嘴里却吐出了让两人为之心动的言辞。
与耶律洪对忘了一眼,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柳清云却不肯放弃任何的可能,略一迟疑便以沉声开口道;〃你待如何?〃
温方等的就是他的这句话!
冷冷一笑开口道:〃三年前我大意轻敌,竟在柳大人手下一招都未走完,现在不过想以我所学崆峒派的绝学八卦游龙椿向柳大人讨教,若输得心服口服……嘿嘿。〃
〃那又如何?〃柳清云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却一定要他亲口证实。
〃呆子,我是我爹的儿子,温家医术传子不传女,就算我再怎么无心向学,多少在耳濡目染下也得到一点我爹的真传,虽然比不得国手,但施五绝针救个人这种小事嘛,到还是绰绰有余。〃
自认是武学天才的温方上次一招未过便败在柳清云手下,直认为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裕向柳清云讨回这一公道已经很久了,可惜一直无机会。此刻柳清云既送上门来,这一个大好的机会在眼前,怎能不好好把握?更何况,于公于私,他都应该找他们出这一口恶气。
他说得轻巧,柳清云虽是半信半疑,但也宁可信其有。
常下不顾耶律洪在背后猛拉他衣袖的阻止,兴和温方击掌为定:后日午时必至君山赴这场比武之月,生死各安天命。
〃洪,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回到打尖的客栈,柳清云见刚刚因为他不听自己劝阻而大发脾气的耶律洪还沉者个脸,不由得柔声安抚。
〃他一定是有阴谋,不会好好跟你比武的……我从刚刚开始就有很不好的预感……〃
因为自己常要以小人之心度人的缘故,耶律洪对这等奸诈之徒的想法倒是能摸得很准。
温方早恨他们二人入骨,才不会巴巴儿送上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上门来救助。若是无必胜把握的比武,他也不会轻易提出。而这般心急地在比试之前就立下生死状,那就是说明了,温方不但只是要求胜,还有想在比武中置柳清云于死地的打算。
〃洪儿,你别想太多,小心又会头痛。〃柳清云把闹别扭的耶律洪扶到床边,安顿他做好,凝视了他半晌,突地轻轻一笑道:〃能打赢,总是一分希望。就算是真的不敌,也没什么好丢脸的。逃不过的,就认命。我说过我会陪你,不管是逛西湖、游杭州,还是下地狱,游黄泉。〃
后面一句他说得一派轻松,可是听在耶律洪的耳里却像打了一个焦雷。
他从不知道柳清云竟有与他同生共死,决不独活的打算。此时淡淡道来,比起在温家大堂上为他一跪却来得更叫人吃惊。
耶律洪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鼓胀起来,只胀满了胸口,喉头也像是噎住了,发不出声音。半晌才嘎声道:〃你真么这么傻?〃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小傻瓜比我更傻。〃柳清云含笑看进他带泪的眸,〃如果我在比武时横死当场,你也决不会活着走下君山,对吧?那我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妥呢?总之我不离开你。〃
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握着自己的手祈求不离开,却偏偏无法达成这一愿望。他们之间的误解太多太多,他们之间的恩怨太深太深。如今放下了一切芥蒂,却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们深爱着彼此,就算想否认、想逃避,用尽一切道义成见责任来阻止,那一脉微弱的情苗仍断不了根,反而越扎越深,结果导致深埋的情种一旦萌发,便茁壮无比,谁也无法将它摧毁。
〃云哥哥!〃耶律洪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爱哭得人,泪如雨下投到柳清云怀里,哽咽着环住柳清云的颈项,用尽力气揽紧,低声道:〃抱我。〃
柳清云微微一笑,也伸出双手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抚他的背脊。
耶律洪在此时轻轻推开他的手,除却了衣衫,将自己的身躯赤裸裸地袒呈在他面前,大胆地道:〃不,我不是要你像平常那样抱我。我想让你能和我结成一体的抱我。别说担心我身体太虚弱会受不了,云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天来,你一直很温柔地陪着我,可是却从不抱我。我一直害怕,你担心我身体只是借口,其实你根本还是没办法真正地跟男人的我一起生活。〃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想得快要发疯!〃闭上眼睛,轻轻地在柳清云耳边说出这样痴狂爱语后,耶律洪基和不顾一切地埋首到情人胯间,以自己的唇去描绘那里的形状——他一向不会压抑自己的肉欲感官,也会因为欲望而或多或少地引诱别人,但对上了自己真正心爱的人时,却站站可可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这一不迈出去,原来的温柔表像就会成为泡影,怕自己包裹在衣服下丑陋的男性躯体会激起柳清云的厌恶。他肯培在他身边,在他疼痛是搂着他说说话,在他故意装着疼痛时任他予取予求地索求亲吻已经是他所能梦想到的极限。
也许是被负惯了,在今天之前,他,从未相信他也会这般地深爱他。
〃洪……别玩火,你的身体……〃
柳清云迟疑的劝阻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