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云的眼前一亮,口气里全是喜不自胜的欢悦,明显到了连柳逸轩都投以诧异的一瞥,心里嘀咕着这位从来不在面上表现出任何形式的关切的大哥什么时候转了性。
〃若只是要解除他的假死状态倒是好办,注入解药后好生调理一阵子就没事了。这孩子真的很聪明,其实连解药都自己备下了,只要遇到一个细心又精通医术的人都能保他性命无碍,麻烦的是……〃说着,杜子房将耶律洪翻了个身子,指着他脑后一处微凸起的硬块,口气里无比婉惜:〃他摔下来的时候伤了后脑,又被冻了几日,脑中积血已成了淤血块,现在已经很不好处理,发作起来,一样是随时会送命的隐患……可惜啊!这孩子天生注定是个薄命的。〃
不然他倒想再收一个聪明伶俐的徒弟!杜子房频频叹息。
〃杜神医,您先救他再说,其它的伤患,慢慢再想办法也不迟。〃
见兄长又露出忧色的柳逸轩赶紧插嘴,医理药论什么的,跟他们说也没用,当务之急先让哥哥能中断这种几乎是无止境的内力外泄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年青人就是性子过急!〃
没好气地白了柳逸轩一眼,杜子房还是觉得三兄弟中只有柳儒生对自己的胃口,虽然就连自己也经常被他气得直跳脚,说起来,他也开始想念自己那个远赴西夏去的徒弟了呢!
唉……不知道这少年醒来后会不会愿意多拜一个师傅?不过看起来也是个古灵精怪的主儿,他还是不要好了……免得以后的死法真的是被徒弟气死。
脑子里想着事情的杜子房手下倒是一如既往的俐落,把银针沾上了从耶律洪怀里找到的解药后,一枚一枚地插入他僵冷的身躯,以艾火点烫活络了他的血脉后,已经被大家当成死人的耶律洪竟然开始有了细长的呼吸。
〃没事了,清云你要是还有力气就多给他推几遍血过宫,躺太久了,让解药尽快散发也好。接下来就是慢慢让他进食一些人参燕窝调理好身子。可惜,他的脑袋里那块淤血我没办法治了。〃
唉,运用思考也是一种无形的〃力〃,除非那孩子一直不想任何东西,这样倒是不会发生血阻脑栓的凶险,可是……叫一个聪明人不思考,那不是比叫他去死更难过?
为难啊,唯一听说过一种可以化解体内积血的〃五绝针〃偏偏又是师门对头温家的不传之秘,让他连窥探和研究的兴趣都缺缺,也不知道是不是管用就是了。
想了想后,留下一个锦囊权充日后妙计的杜神医又飘然而去,北方那个流行着瘟疫的小村庄还在等他回去找根治的方法呢。
第七章
〃云……云哥哥……〃
怯怯的手紧紧地抓着柳清云的衣袖,把整张脸都藏在别人身后不敢出来面对士兵凶狠目光。
耶律洪渐渐开始会说话的时候,只会含糊不清地吐着这几个字,象牙牙学语的小孩。在最初醒来的那一段时间,他好象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但奇怪的,却记得柳清云的模样。
〃别怕,你不用急着想东西,免得头又痛,我先给你上药。〃
示意兵士把食物和药品放下离开后,柳清云这才把躲到自己身后的耶律洪捉了出来,目光中有一点温柔,他那种怯然羞涩,全身心依赖着他的情形,仿佛是时光倒转,回溯到十年之前。
〃手手……〃
乖巧地伸出手来让柳清云帮上药,爱美的耶律洪在最初看到自己光秃秃的左腕时,大闹了一番,在柳清云的百般哄劝下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了。
〃还痛不痛?〃
柳清云却是无比内疚,每上一遍药,就觉得自己欠他一份情。更何况现在耶律洪神智不清了,他一定要负起责任来,好好照顾到他痊愈为止。
〃……〃
含着眼泪的耶律洪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那强忍痛楚的倔强模样看得人心软。
〃乖乖的,把汤喝完,然后我抱你出去晒晒太阳。〃
见到耶律洪一副吃药吃到怕的样子,柳清云叹了口气,轻轻地舀起一勺汤来吹凉了喂他喝下去。
这孩子,这次能捡回这条命已属不易,断了左手,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十多处的伤口休养了一个多月才渐渐起色,并且连脑子也撞坏了,完全记不得以前的种种往事。
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新生的好机会吧?
毕竟柳清云更乐于见到一个天真烂漫的〃洪儿〃多过见到一个心机深沉的辽国王子。
喂过了药后,不忍推拒他的柳清云任由耶律洪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寻找最舒适的位置窝好,这才抱起那轻巧的身子从窗口掠了出去,施展轻功将他带到一处向阳的山谷。
〃云……云哥哥不要离开洪儿……〃
含含混混的声音,害怕的眼神和警惕地牢牢捉住他衣服的单手,让准备将耶律洪放下的柳清云迟疑地停了手。
耶律洪是最近才知道分辨自己与他的身份的,对这个连自己都忘记了却还记得他的孩子,柳清云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被他触动,犹豫了一下也不忍推开他,只是帮他调整了下姿势,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背靠进自己的胸膛。
〃好舒服……〃
虽然仍是冻得死人的北国之冬,但在这迎风向阳的山坡,豁然开阔的视野又是另一番景色。
延绵的白色山脉像玉雕成一般的柔和曲线,被风吹得轻轻迎风而舞的雪花像是风中的小精灵,翩然的舞姿带来的不是寒意,而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
放眼过去,群山银装素裹,雪松如白珊瑚枝般俊秀挺拔,映着暖暖冬阳,又有一点微黄|色的光从琉璃似的冰晶中折射出来,灿烂得叫人不敢逼视。
〃云哥哥……花……〃
伸出左臂才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了左手,耶律洪赶快把那只丑陋的手收回去,换了右手指向树桠上莹光灿然的一束。这小小的举动看得柳清云心酸。忙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却是不远处的松枝上,被冻凝的冰晶也不知是出于何等鬼斧神工的巧妙,竟结成一朵冰莲的模样,透明的莲办映日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难怪会一下子就吸引了耶律洪的注目。
〃你想要?〃
柳清云二话不说,自身边抓起一片冰棱略加整理,弹指疾射。弯弯的冰梭削断了雪枝后带着冰花回旋,恰恰缓缓地落到耶律洪面前。
〃花……〃
兴高采烈的耶律洪拿起那朵冰花,小心翼翼地把它包在掌心里,生怕一不小心它就会消失在眼前。
然而,过不了多久,那朵冰花在他掌心里渐渐融化开去,化成沁人的冰水,自耶律洪指缝间溜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是不是幸福也会这样?
不管握得多紧,多小心呵护,却总是会溜走,连一点点痕迹也留不下。
柳清云低下头,看到的是耶律洪眼角的泪。
〃怎么哭了?是不是冷了?〃
指尖沾到的泪是一片冰凉,大惑不解地柳清云只好脱下外衣更尽职地把耶律洪包紧。
〃云哥哥,不要离开我……、水远不要……〃
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柳清云的手,确认这不会像那朵冰花般消失的耶律洪把脸靠了上去,贴在他的手里摩擦着,然后亲吻他粗糙的掌心。
〃洪儿!〃
大感尴尬的柳清云想收回手,但见他那种近乎虔诚的亲吻不带半点挑逗,倒像是家养的小猫对主人表示亲昵,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也只好由他去。
〃云哥哥,喜欢洪儿吗?〃
轻柔的吻,一个一个,烙在冶冶的掌心,渐渐变得炽热起来,柳清云极不自在地想把手收回来,却被耶律洪梦呓般的话语阻止。
〃洪儿,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面对他乞求的目光,柳清云直接到了嘴边的答案犹豫着出不了口,只好换了个话题吸引开他的注意力。
他的生硬的转折是那么的明显,以至于耶律洪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抱怨道:〃从以前就是这样!你一直……〃
〃以前?〃
柳清云怔了怔,接上他似乎是无心的话语。耶律洪面上瞬间露出茫然之色,喃喃道:〃以前?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头好痛……〃
看着他又不像作假的痛苦模样,柳清云只好把这疑窦藏在心里,扶起他赶向回程。
〃大哥,温御使来了……好象听说我们藏匿了一个辽人的样子,前来查证。〃
柳清云刚回军营,就被弟弟拉到了一边,一脸为难之色的柳逸轩瞧起来欲言又止。
说起这温御使,柳清云倒也不是不熟,因为他就是自己亡妻的大哥,温大人的长子温方。
遭受幼女早天这一变故的温大人虽然已经辞官返乡,虽然儿子温方不愿继父亲衣钵为医官,却也是考武状元出身的当朝御史。
痛失爱女的温大人可谓是对辽人恨之入骨,尤其是引诱自己女儿走上不归路的耶律洪,这次温御使有备而来,想必是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
〃我去见他……〃
柳清云一语未了,门口已有人接声:〃不敢有劳柳妹夫大驾,实际上,愚兄已在此久候了。〃
喝退下人的温方看起来面色不善得很,目光落到还怯然缩在柳清云怀里的耶律洪时更是愤怒得快要喷出火来。
〃温大人,一切好商量,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柳逸轩心中有气,本来他急着来拦劫大哥的用意就是兄弟俩先打个商量,应该是把这样的耶律洪是交还是藏,可没想到身为三品御使的温方竟然全然不顾礼节,长驱直入,摆明了不信他前面拦驾的说辞,更是没把他这大将军放在眼内。
这一下被他拿了个正着,一时间倒是不好交待。
〃许久不见,温大人风采依旧,宫威更甚从前。一
柳清云轻拍微微有些发抖的耶律洪,嘴里冶冶地与来人客套,静观其变。
〃不敢。只是愚兄惊闻有人藏匿辽国奸人在此,不敢置信下先来查证,没想到竟然大有收获。柳妹夫,如果我没记错,这位便是害死小妹的辽国王子耶律洪,父亲每每思之,恨不得能食其肉寝其皮,不料却先被妹夫捉获,想必妹妹的深仇大恨雪报有日了,真是可喜可贺。〃
温方在虽是世家子弟,但与秉性温柔的小妹却是无话不说,自妹妹亡故后,每每见得父亲为了小妹之事悲啼思忆,怎能不对带来这一切祸端的耶律洪恨之入骨?
〃我们是打算将此人早日送交刑部,听候三师会审发落。〃
看了一眼面色深沈的柳清云,柳逸轩赶紧抢着说话,生怕大哥一时固执,说出什么难以转圜的话。
〃那正好,就不必劳两位柳大人亲自送往京师了,区区小事,交由我这三品御使来做,我想两位还应该放心吧?〃
笑话,他可不是顺便来查探的,他根本就是专程来将这家仇大恨之人绳之以法的。
温方一使眼色,示意自己的手下上前拿人。
〃慢着!现在的耶律洪不能跟你们走。〃
一仲一格,极快地架开了衙役的铁链,柳清云带着耶律洪向后疾退十余步,电光石火间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他的抵抗令得当场两个人脸上变色。
第一个脸上变色的是柳逸轩,暗叫声:〃糟了!〃所谓知兄莫若弟,他一看大哥这样就知道他绝不放人,这一场灾祸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另一个脸色大变的是温方,没想过会受阻的他面罩寒霜,当下沉声开口道:
〃哦,我以为妹夫与我们一家都应同仇敌忾,誓要将此人正法以祭小妹在天之灵。〃
〃他现在记忆全失,也等于说,现在的他并不是以前的耶律洪,即便将他捉拿归案也无从审起,现在拿人言之过早。〃
露了一手武功艺惊四座的柳清云却没有下一步举动,只是淡淡地述说着自己保护他的理由。
〃笑话!凶手就是凶手,难道说他一辈于都没办法回复记忆,我们就得让一个凶手寿终正寝?就算他本人无法认罪,也一样可以有人指证他的罪行,他只是失去记忆,并不等于别人也失去记忆,他的罪行更不会就因此而不存在。〃
温方脸色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暗忖这妹夫对妹妹冷淡无情的传闻竟然是真的,不然他怎么可能这般袒护杀妻仇人·想到这里,对柳清云的好感又减了几分,二日不和,怒气勃发地亲自动手拿人了。
〃……就算他是真的有罪,我也绝不能让这样的他被你们带走。〃
回护住脸色苍白的耶律洪,柳清云只用一只手便架开温方的独门兵器九曲剑,在对方过分轻敌的情况下出奇不意地反让那剑架上了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让别人自自己手上拿了人去。
〃这么说,柳大人是诚心想妨害公务的了?〃
见得他敢执凶要挟,温方倒是不急了,双手一背,两眼望天,口气里是无比的惋惜与揶揄:〃在下赴此地多日,曾有听闻,柳大人迟迟不肯将这一朝廷重犯送审,是藏了不可告人的私心。今日下官亲自验证,果是百闻不如一见,这少年果真生得颠倒众生,虽是个男儿身,颠鸾倒凤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柳大人若是为这假凤虚凰而妨害公务,就算你不为了我那可怜的亡妹着想,也该为你自己的清誉着想啊!〃
这温大人虽是武夫,却是好辩才。伶牙俐齿地娓娓道来,语句里不带一个脏字,却已将柳清云回护耶律洪的用意说得极其不堪。
柳清云与柳逸轩两人各自面上变色,沉不住气的柳逸轩拳头捏得死紧。这下子,他不但是诋毁大哥清誉,还暗暗给他们两兄弟下了沆瀣一气,窝藏朝廷钦犯的罪名。
温方倒也不怕他们,硬着脖子站在那里,就等还有人敢扑上来打,好给他们下了〃执凶要挟〃后再添个〃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
〃二弟,身正不怕影斜。今天温御使也该累了,我们兄弟恕不远送。〃
用眼色制止二弟的愤怒,柳清云慨然下了逐客令。
认真考量过当前形势,明白自己的确是拿不到人也讨不了好的温方捡起自己的兵器,怒气冲冲地走了。
〃大哥,要是他回朝大肆宣扬……〃
柳逸轩不得不担心温方当面讨不了好去后,会在背后向各方散布谣言的可能。
〃要来的躲不掉,由他去!〃
柳清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反正他心坚如石,任何的流言都无法撼动就是了。
突然觉得怀里的耶律洪半天没动静了,低头看时,不由得大惊。刚刚只顾得跟温方明争暗斗,一时半会没注意到怀里的人儿,此刻他面色煞白,双手死死地抱住头颅,好象里面有两个小鬼争着要将他的脑袋锯开来一样,死咬的下唇早破裂出血,左腕的伤口因为按压得太用力,也是一片血红。
〃洪儿,你怎么样?〃
柳清云赶紧把他的伤手拉开,一手帮他按揉着头部,一边右手早传了一道真气过去,希求能解他苦楚的万分之一。
〃我没事……只是一想东西……就头痛……〃
颤抖着安抚柳清云的耶律洪想勉力挤出一个笑,可惜巨大的痛楚让他无法控制好脸部的肌肉。
〃别想了!洪儿,先歇着,什么也别想了,以前的事情想不起来就当它没发生过。〃
一定是刚刚温方义正词严的说辞激起了他某些回忆,但又不得其所以然,这才会拼命地想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
若是他一辈子都好不了,什么也都不能想,不能回忆,那跟废人有什么区别?任何人都有难舍难忘的过去,他却是一切都得重头再来,并且一开始就是这般的艰辛崎岖……柳清云不禁心下恻然。
〃我想帮你骂那个坏蛋……云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你不可以不要我……〃
扁着嘴的耶律洪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委屈的,眨巴眨巴眼睛,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好了,头没那么痛的话我叫人给你送个燕窝粥,喝了就早点睡吧。〃
柳清云不忍拂了他的意思,这孩子,已经这样了还念兹念兹生怕自己抛弃了他。
跟在他们身后的柳逸轩听到这句对话后,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盯到那扇门合拢。
午夜梦回,星子无光。
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房间,本是高卧在床上的主人却立刻有所警醒,沉声喝问:〃谁?〃
〃我。〃微弱的火折子照上一张严峻而秀美的脸,却是神武大将军柳逸轩。
〃逸轩哥哥,这么晚不睡找我有事?〃
耶律洪怔了一下,随即摆出一脸灿然的甜笑,现在的他在柳清云的悉心教导下,已经能认出谁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