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的家具都放在草地上,堆成一个小堆,像一个古普赛人的行李,我的三脚桌子也摆在松树和山核桃树下,上面的书本笔墨我都没有拿开。它们好像很愿意上外边来,也好像很不愿意给搬回屋里去。有时我就跃跃欲试地要在它们上面张一个帐篷,我就在那里就位。太阳晒着它们是值得一看的景致,风吹着它们是值得一听的声音,熟稔的东西在户外看到比在室内有趣得多。小鸟坐在相隔一枝的桠枝上,长生草在桌子下面生长,黑莓的藤攀住了桌子脚;松实,栗子和草莓叶子到处落满。它们的形态似乎是这样转变成为家具,成为桌子,椅子,床架的,——因为这些家具原先曾经站在它们之间。
我的房子是在一个小山的山腰,恰恰在一个较大的森林的边缘,在一个苍松和山核桃的小林子的中央,离开湖边六杆之远,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从山腰通到湖边去。在我前面的院子里,生长着草莓,黑莓,还有长生草,狗尾草,黄花紫菀,矮橡树和野樱桃树,越橘和落花生。五月尾,野樱桃(学名Cerasus pumila)在小路两侧装点了精细的花朵,短短的花梗周围是形成伞状的花丛,到秋天里就挂起了大大的漂亮的野樱桃,一球球地垂下,像朝四面射去的光芒。它们并不好吃,但为了感谢大自然的缘故,我尝了尝它们。黄栌树(学名Rhus glabra)在屋子四周异常茂盛地生长,把我建筑的一道矮墙掀了起来,第一季就看它长了五六英尺。它的阔大的、羽状的、热带的叶子,看起来很奇怪,却很愉快。在晚春中,巨大的蓓蕾突然从仿佛已经死去的枯枝上跳了出来,魔术似的变得花枝招展了,成了温柔的青色而柔软的枝条,直径也有一英寸;有时,正当我坐在窗口,它们如此任性地生长,压弯了它们自己的脆弱的关节,我听到一枝新鲜的柔枝忽然折断了,虽然没有一丝儿风,它却给自己的重量压倒,而像一把羽扇似的落下来。在八月中,大量的浆果,曾经在开花的时候诱惑过许多野蜜蜂,也渐渐地穿上了它们的光耀的天鹅绒的彩色,也是给自己的重量压倒,终于折断了它们的柔弱的肢体。
在这一个夏天的下午,当我坐在窗口,鹰在我的林中空地盘旋,野鸽子在疾飞,三三两两地飞入我的眼帘,或者不安地栖息在我屋后的白皮松枝头,向着天空发出一个呼声;一只鱼鹰在水面上啄出一个酒涡,便叼走了一尾鱼;一只水貂偷偷地爬出了我门前的沼泽,在岸边捉到了一只青蛙;芦苇鸟在这里那里掠过,隰地莎草在它们的重压下弯倒;一连半小时,我听到铁路车辆的轧轧之声,一忽儿轻下去了,一忽儿又响起来了,像鹧鸪在扑翅膀,把旅客从波士顿装运到这乡间来。我也并没有生活在世界之外,不像那个孩子,我听说他被送到了本市东部的一个农民那里去,但待了不多久,他就逃走了,回到家里,鞋跟都磨破了,他实在想家。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沉闷和偏僻的地方;那里的人全走光了;你甚至于听不见他们的口笛声!我很怀疑,现在在马萨诸塞州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所在:
真的啊,我们的村庄变成了一个靶子,
给一支飞箭似的铁路射中,
在和平的原野上,它是康科德——协和之音。
菲茨堡铁路在我的住处之南约一百杆的地方接触到这个湖。我时常沿着它的堤路走到村里去,好像我是由这个链索和社会相联络的。货车上的人,是在全线上来回跑的,跟我打招呼,把我当作老朋友,过往次数多了,他们以为我是个雇工,我的确是个雇工。我极愿意做那地球轨道上的某一段路轨的养路工。
夏天和冬天,火车头的汽笛穿透了我的林子,好像农家的院子上面飞过的一头老鹰的尖叫声,通知我有许多焦躁不安的城市商人已经到了这个市镇的圈子里,或者是从另一个方向来到一些村中行商。它们是在同一个地平线上的,它们彼此发出警告,要别个在轨道上让开,呼唤之声有时候两个村镇都能听到。乡村啊,这里送来了你的杂货了;乡下人啊,你们的食粮!没有任何人能够独立地生活,敢于对它们道半个“不”字。于是乡下人的汽笛长啸了,这里是你们给它们的代价!像长长的攻城槌般的木料以一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冲向我们的城墙,还有许多的椅子,城圈以内所有负担沉重的人现在有得坐了。乡村用这样巨大的木材的礼貌给城市送去了坐椅。所有印第安山间的越橘全部给采下来,所有的雪球浆果也都装进城来了。棉花上来了,纺织品下去了:丝上来了,羊毛下去了,书本上来了,可是著作书本的智力降低了。
当我遇见那火车头,带了它的一列车厢,像行星运转似的移动前进,——或者说,像一颗扫帚星,因为既然那轨道不像一个会转回来的曲线,看到它的人也就不知道在这样的速度下,向这个方向驰去的火车,会不会再回到这轨道上来,——水蒸汽像一面旗帜,形成金银色的烟圈飘浮在后面,好像我看到过的高高在天空中的一团团绒毛般的白云,一大块一大块地展开,并放下豪光来,——好像这位旅行着的怪神,吐出了云霞,快要把夕阳映照着的天空作它的列车的号衣;那时我听到铁马吼声如雷,使山谷都响起回声,它的脚步踩得土地震动,它的鼻孔喷着火和黑烟(我不知道在新的神话中,人们会收进怎样的飞马或火龙),看来好像大地终于有了一个配得上住在地球上的新的种族了。如果这一切确实像表面上看来的那样,人类控制了元素,使之服务于高贵的目标,那该多好!如果火车头上的云真是在创英雄业绩时所冒的汗,蒸汽就跟飘浮在农田上空的云一样有益,那末,元素和大自然自己都会乐意为人类服务,当人类的护卫者了。
我眺望那早车时的心情,跟我眺望日出时的一样,日出也不见得比早车更准时。火车奔向波士顿,成串的云在它后面拉长,越升越高,升上了天,片刻间把太阳遮住,把我远处的田野荫蔽了。这一串云是天上的列车,旁边那拥抱土地的小车辆,相形之下,只是一支标枪的倒钩了。在这冬天的早晨,铁马的御者起身极早,在群山间的星光底下喂草驾挽。它这么早升了火,给它内热,以便它起程赶路。要是这事既能这样早开始,又能这样无害,那才好啦!积雪深深时,它给穿上了雪鞋,用了一个巨大的铁犁,从群山中开出条路来,直到海边,而车辆像一个沟中播种器,把所有焦灼的人们和浮华的商品,当作种子飞撒在田野中。一整天,这火驹飞过田园,停下时,只为了它主人要休息。就是半夜里,我也常常给它的步伐和凶恶的哼哈声吵醒;在远处山谷的僻隐森林中,它碰到了冰雪的封锁;要在晓星底下它才能进马厩。可是既不休息,也不打盹,它立刻又上路旅行去了。有时,在黄昏中,我听到它在马厩里,放出了这一天的剩余力气,使它的神经平静下来,脏腑和脑袋也冷静了,可以打几个小时的钢铁的瞌睡。如果这事业,这样旷日持久和不知疲乏,又能这样英勇不屈而威风凛凛,那才好呵!
市镇的僻处,人迹罕到的森林,从前只在白天里猎人进入过,现在却在黑夜中,有光辉灿烂的客厅飞突而去。居住在里面的人却一无所知;此一刻它还靠在一个村镇或大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的车站月台上,一些社交界人士正聚集在那里,而下一刻已经在郁沉的沼泽地带,把猫头鹰和狐狸都吓跑了。列车的出站到站现在成了林中每一天的大事了。它们这样遵守时间地来来去去,而它们的汽笛声老远都听到,农夫们可以根据它来校正钟表,于是一个管理严密的机构调整了整个国家的时间。自从发明了火车,人类不是更能遵守时间了吗?在火车站上,比起以前在驿车站来,他们不是说话更快,思想不也是更敏捷了吗?火车站的气氛,好像是通上了电流似的。对于它创造的奇迹,我感到惊异;我有一些邻居,我本来会斩钉截铁他说他们不会乘这么快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顿去的,现在只要钟声一响,他们就已经在月台上了。“火车式”作风,现在成为流行的口头禅;由任何有影响的机构经常提出,离开火车轨道的真心诚意的警告,那是一定要听的。这件事既不能停下车来宣读法律作为警告,也不能向群众朝天开枪。我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命运,一个Atropos,这永远也不会改变。(让这做你的火车头的名称。)人们看一看广告就知道几点几十分,有几支箭要向罗盘上的哪几个方向射出;它从不干涉别人的事,在另一条轨道上,孩子们还乘坐了它去上学呢。我们因此生活得更稳定了。我们都受了教育,可以做退尔的儿子,然而空中充满了不可见的箭矢。除了你自己的道路之外,条条路都是宿命的道路。那末,走你自己的路吧。
使我钦佩于商业的,乃是它的进取心和勇敢。它并不拱手向朱庇特大神祈祷。我看到商人们每天做他们的生意,多少都是勇敢而且满足的,比他们自己所想的局面更大,也许还比他们自己计划了的更有成就。在布埃纳维斯塔的火线上,能站立半小时的英雄,我倒不觉得怎样,我还是比较佩服那些在铲雪机里过冬,坚定而又愉快的人们;他们不但具有连拿破仑也认为最难得的早上三点钟的作战勇气,他们不但到这样的时刻了都还不休息,而且还要在暴风雪睡着了之后他们才去睡,要在他们的铁马的筋骨都冻僵了之后他们才躺下。在特大风雪的黎明,风雪还在吹刮,冻结着人类的血液呢,我听到他们的火车头的被蒙住了的钟声,从那道雾濛濛的冻结了的呼吸中传来,宣告列车来了,并未误点,毫不理睬新英格兰的东北风雪的否决权,我看到那铲雪者,全身雪花和冰霜,眼睛直瞅着它的弯形铁片,而给铁片翻起来的并不仅仅是雏菊和田鼠洞,还有像内华达山上的岩石,那些在宇宙外表占了一个位置的一切东西。
商业是出乎意料地自信的,庄重的,灵敏的,进取的,而且不知疲劳的。它的一些方式都很自然,许多幻想的事业和感伤的试验都不能跟它相提并论,因此它有独到的成功。一列货车在我旁边经过之后,我感到清新,气概非凡了,我闻到了一些商品的味道,从长码头到却姆泼兰湖的一路上,商品都散发出味道来,使我联想到了外国、珊瑚礁、印度洋、热带气候和地球之大。我看到一些棕榈叶,到明年夏天,有多少新英格兰的亚麻色的头发上都要戴上它的,我又看到马尼拉的麻、椰子壳、旧绳索、黄麻袋、废铁和锈钉,这时候我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世界公民了。一车子的破帆,造成了纸,印成了书,读起来一定是更易懂、更有趣。谁能够像这些破帆这样把它们经历惊风骇浪的历史,生动地描绘下来呢?它们本身就是不需要校阅的校样。经过这里的是缅因森林中的木料,上次水涨时没有扎排到海里去,因为运出去或者锯开的那些木料的关系,每一千根涨了四元,洋松啊,针枞啊,杉木啊,——头等,二等,三等,四等,不久前还是同一个质量的林木,摇曳在熊、麋鹿和驯鹿之上。其次隆隆地经过了汤麦斯东石灰,头等货色,要运到很远的山区去,才卸下来的。至于这一袋袋的破布,各种颜色,各种质料,真是棉织品和细麻布的最悲惨的下场,衣服的最后结局,——再没有人去称赞它们的图案了,除非是在密尔沃基市,这些光耀的衣服质料,英国、法国、美国的印花布,方格布,薄纱等等,——却是从富有的,贫贱的,各方面去搜集拢来的破布头,将要变成一色的,或仅有不同深浅的纸张,说不定在纸张上会写出一些真实生活的故事,上流社会下等社会的都有,都是根据事实写的!这一辆紧闭的篷车散发出咸鱼味,强烈的新英格兰的商业味道,使我联想到大河岸和渔业了。谁没有见过一条咸鱼呢?全部都是为我们这个世界而腌了的,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它变坏了,它教一些坚韧不拔的圣人都自惭不如哩。有了咸鱼,你可以扫街,你可以铺街道,你可以劈开引火柴,躲在咸鱼后面,驴马队的夫子和他的货物也可以避太阳,避风雨了,——正如一个康科德的商人实行过的,商人可以在新店开张时把咸鱼挂在门上当招牌,一直到最后老主顾都没法说出它究竟是动物呢,还是植物或矿物时,它还是白得像雪花,如果你把它放在锅里烧开,依然还是一条美味的咸鱼,可供星期六晚上的宴会。其次是西班牙的皮革,尾巴还那样扭转,还保留着当它们在西班牙本土的草原上疾驰时的仰角,——足见是很顽固的典型,证明性格上的一切缺点是如何地没有希望而不可救药啊。实在的,在我知道了人的本性之后,我承认在目前的生存情况之下,我决不希望它能改好,或者变坏。东方人说,“一条狗尾巴可以烧,压,用带子绑,穷十二年之精力,它还是不改老样子。”对于像这些尾巴一样根深蒂固的本性,仅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们制成胶质,我想通常就是拿它们来作这种用场的,它们才可以胶着一切。这里是一大桶糖蜜,也许是白兰地,送到佛蒙特的克丁司维尔,给约翰·史密斯先生,青山地区的商人,他是为了他住处附近的农民采办进口货的,或许现在他靠在他的船的舱壁上,想着最近装到海岸上来的一批货色将会怎样影响价格,同时告诉他的顾客,他希望下一次火车带到头等货色,这话在这个早晨以前就说过二十遍了。这已经在《克丁司维尔时报》上登过广告。
这些货物上来,另一些货物下去。我听见了那疾驰飞奔的声音,从我的书上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些高大的洋松,那是从极北部的山上砍伐下来的,它插上翅膀飞过了青山和康涅狄格州,它箭一样地十分钟就穿过了城市,人家还没有看到它,已经
“成为一只旗舰上面的一技桅杆。”
听啊!这里来了牛车,带来了千山万壑的牛羊,空中的羊棚、马棚和牛棚啊,还有那些带了牧杖的牧者,羊群之中的牧童,什么都来了,只除了山中的草原,它们被从山上吹下来,像九月的风吹下萧萧落叶。空中充满了牛羊的咩叫之声,公牛们挤来挤去,仿佛经过的是一个放牧的山谷。当带头羊铃子震响的时候,大山真的跳跃如公羊,而小山跳跃如小羊。在中央有一列车的牧者,现在他们和被牧者一样,受到同等待遇,他们的职业已经没有了,却还死抱住牧杖,那像是他们的证章。可是他们的狗,到哪里去了呢?这对它们来说是溃散;它们完全被摈弃了;它们失去了嗅迹。我仿佛听到它们在彼得博罗山中吠叫,或者在青山的西边山坡上啉啉地走着。它们不出来参加死刑的观礼。它们也失了业。它们的忠心和智慧现在都不行了。它们丢脸地偷偷溜进他们的狗棚,也许变得狂野起来,和狼或狐狸赛了个三英里的跑。你的牧人生活就这样旋风似的过去了,消失了。可是钟响了,我必须离开轨道,让车子过去;一——…
铁路于我何有哉?
我绝不会去观看
它到达哪里为止。
它把些崖洞填满,
给燕子造了堤岸,
使黄砂遍地飞扬,
叫黑莓到处生长。可是我跨过铁路,好比我走过林中小径。我不愿意我的眼睛鼻子给它的烟和水气和咝咝声污染了。
现在车辆已经驰去,一切不安的世界也跟它远扬了,湖中的鱼不再觉得震动,我格外地孤寂起来了。悠长的下午的其余时间内,我的沉思就难得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