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碎云之渊,云腾霞漫,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云渊之主、堪比山灵之仙——
颊鬓柔晕,不采胭脂桃红;嫩纸素白,氤氲江南水色;
霓为衣兮、裳为袍袖,空竹喻君、幽兰作珺,怀璧之玉,逷透温润;
毁诺、毁诺,九现神龙戚少商,此生唯毁之诺——息红泪。
年少轻狂,一个誓约,空得,五年守望;千里追杀,盼至,遥遥无期。
是戚少商负息红泪在先,得闻息红泪终是决意落嫁赫连春水,无悔、仅只惆怅。
甩了甩头,抛却纷繁杂思,扬鞭打马,踢起阵阵沙沙硕石。
既是为一切画下句点,亦无须再多迷惘——息红泪所要落嫁之人,自是铮铮好男儿!
□
举目遥望,却是不闻唢呐奏响喜乐,城前高墙不挂红烛灯罩;
沙走石飞,掠过心头,愈见沉重,急急催马踏蹄,却不想见得远处,拥着几簇人影,黑压压、晃动一片。
'吁——!'
旋马勒缰,一道斩剑断魂的杀机,咬准喉头,噌噌打面而来!
'少商……!'
'大当家的——!'
正自心惊,穆鸠平与息红泪的声音相继入得耳廓,听其声,显是已被创内腑!
未及多思,借骏马不及稳势,掌下便得一个托力,足点马背,几个筋斗,翻身落于其旁;
'红泪、老八,怎的……!小妖——!'
'春水!'
——砰!
訇然一声,赫连春水瘫软了身,重重撞向青黑焦石,砸出裂石无数;
闷哼一声,口鼻溢血,人已是半嵌于乱石堆中,昏死过去。
息红泪见状惨白了一张俏颜,恨不能急奔其身旁,却是奈何重创在身,半步,皆移不得。
'大、大当家的,他是铁二总捕!'
'铁手……?你、你怎的在此!'
一声龙吟,寒剑拨鞘而出,剑身经酒而烈,虎口嗡嗡震颤。
双掌聚气凝于剑身,直切杀局弱势之盘——只此一时,方自看清来人为何人!
'铁手,我是戚少商啊!你、是你伤了红泪几人?'
铁手却只似不晓戚少商为何人,却知戚少商剑凝之气概含劈空之力,不容小觑;
眉间一沉,丹田汇气,聚于两掌,抬起一手,竟是直抓剑身而来——
戚少商大是一惊,此等攻势,分明破己身空门,他只需复腕一挑,便可直取其性命!
再观其人,发盘散乱、霜尘垢面,若非这掌间搁掠之力,几乎认不出其人便是铁手;
招式虽不及用老,内力亦是撤不得半分,铁手这抓剑一式险则险矣,他却不得不妨其背于身侧的另一掌——
此时,真真是进退两难,铁手现时神智不清、不识得他这昔日友人,更能不动声色重创息红泪等人,他若贸然撤掌,作用之力,必是双倍撞回;
'撤手——!'
清清冷冷的嗓音,轻拢捻挑心中一弦——
银芒过初,铿锵然带起朵朵剑花,逆光衬阳,眩了眼。
粗布列帛嚓嚓磨过风呖之声,肩上一沉,忙是抬手,堪堪稳住铁手欲倒下的身体。
寻声看去,却是刹时如坠云层雾霭,但见漫天,黄沙滚滚、入眼来;
'顾惜朝……?'
□
『顾惜朝……?』
三个字,未再止于齿喙,轻喃、出声;
惜朝、惜朝,劝君惜取今朝时,莫留空恨遗明日——
'应小子!'
身后穆鸠平低吼一声,显是喜不自禁。
——应小子?
是了,应家小子,常于穆鸠平寄来的信函中所闻的——
文韬武略、入药施毒,无一不能的应家小子,应天启!
'剑,是好剑,呵、只可惜了!'
少年,方及弱冠之年,音且偏冷,墨眼不含戾,性中寒傲;
不及那人俏笑如寒中雪梅;一身浅蓝直衫,不作青袖翻飞化羽蝶。
他显是对逆水寒剑极有兴趣,却道是,不曾正眼瞧上使剑之人一眼——
此等傲视,何其猖狂,然,戚少商竟恍觉,其人,便当是此!
'应小子,怎么和大当家的说话呐!'
穆鸠平一听这话却是不乐意了,抬手胡乱抹了把嘴角血渍,撑了那杆长枪、歪扭着站直了身。
他最是听不得戚少商提及顾惜朝的名讳,若非应天启却是一身好本事,决计不会领着他出得连云山寨——
不为他意,只道是,应天启偏就不该像那顾惜朝!
'我亦是实话实说,适才如非天启及时点就此匪贼之|穴,怕是今日这毁诺城必又遭血光之灾吧!'
那嘲讽皆俱的冷嗤,每一言、每一语,何不正是,似曾相识?
'应小子,你……!'
'老八,罢了,他说的也对——你和红泪皆有伤在身,小妖只怕尤为甚重;我亦不能就这么任着铁手下去,先入城再说吧!'
催了把穆鸠平,赶着人去帮着息红泪搀扶已是失了神智的赫连春水。
担着肩,将铁手往身上揽了揽,提气,迈开稳健的步伐。
那应天启亦是个奇人,一前年入得连云寨,说且因慕名,此时得见九现神龙本人,却是好不一阵暗夹枪棍的带刺儿话头!
戚少商入了心眼儿,不是不明白,恰恰反因,太过明白——
此生此世,惟得一青布书生;顾惜朝,亦仅有此一人,戚少商这一辈子,为其糊涂过。
□
'怎的,小妖那儿没事了?'
沙沙沙、听得衣袂翻飞,掀卷柔风之声,五枚管竹,急是虚掩袖袍之下;
一人跨得入屋,亦是不作他言,径自取出一枚芸兰熏香,点燃。
'劳驾,别挡道。'
愣是被狠推一把,若非身后所倚正为床柱,怕是一个趔趄便要栽下。
九现神龙竟不比一根床柱子来得顺眼,想来始觉好笑。
'哼、我不知你喂的是什药,既是你入得了药引子,这匪贼是死是活,你自个儿看着办!'
斜睨了戚少商一眼,眼底显少添了抹笑意——
只是这笑太过黯然,未急捕捉,便是深深隐于孤傲其后,再难窥得一二。
然,这一抹黯然,终是未得逃过戚少商的眼,却是读不懂、掺不透;
那是一闪即逝的了然,莫是,应天启知晓顾惜朝所留那五枚管竹其中的奥妙?
'息城主和八寨主只是乱了内息,凭他们的功力,配以苦药调剂些个日子便得见好;倒是赫连公子,那一掌非同小可,我已施了针替他吊了口气儿在,能否救得了,得看你戚大当家何时走出这儿的门了。'
言下之意,赫连春水所受一掌,伤至内腑,金针度|穴,虽能暂缓伤势,却是驱不得积在脏腑内的淤血。
正待抽身而去,跨迈出去的脚步,又是生生扯了回来——
他本只为探问铁手究竟因何而惊悚疯癫,竟是不想此举甚是惹恼了正为铁手把脉的应天启!
眸色刹时犀利落狠,不语一言,掌下已是一股劲气轰轰然拍去;
戚少商不由愕然,怎的好端端一人,说翻脸便是翻脸!
却是心下一阵莞尔,若说翻脸便是翻脸的,戚少商一生所识,仍有一人——
青衫儒生俏笑含讽,望以一身惊才之学,指点江山,傲然立世,震荡满心!
心念所动,一时间未及纳气凝息,胸间刹时激痛翻涌、气血不畅。
咬牙吞下喉中腥檀,心头,猛是一头无名熊火腾然生起,烧得九现神龙赤红了一双眼!
'你……!'
但觉一腔怒焰,在惊见那双墨色眼眸之时,淋头一盆凉水,尽数熄却——
戚少商随即做了一件很丢脸的事,他,逃了;
是了,逃了,即便是千里追杀时那般狼狈的逃亡,他亦不曾有如今日里的慌乱!
——应天启应天启应天启……应天、不!那分明、那分明……!
——那分明,是谁?
怎能如此,那令九现神龙戚少商身处梦中亦不曾忘怀的一双眼,怎能,有第二人拥有——
鹰隼之惊蛰,试问普天之下,又得谁,能傲然至此!
□
'戚少商,谢了。'
敛气收势,待二人皆是气息已畅,戚少商方是落下悬心之石。
应天启伤他一掌虽不重,然,亦是乱了内息;
若非赫连春水命在旦夕,绝是不可轻冒此险,如是不然,非但不可救治赫连春水一命,连他亦会走火入魔!
'春水……'
但见息红泪甚是心忧赫连春水,此景看在戚少商眼中,却是不由暗自苦笑;
他知息红泪所等之人唯他一人,年少不再,连他自己亦是分不清,息红泪所等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戚少商。
然,顾惜朝的声音,却似有着鬼魅的魔力般,幽幽入得耳中——
『那你就能放弃自己心中唯一所爱?呵、戚少商,三年不见,你所谓的大仁大义竟愈见虚伪了!』
一个女人,即便女中豪杰、巾帼不遑须眉,心底所望之事,莫过一场情、得所姻缘;
空望痴守,七载荏苒,盼不得尽头;再浓再烈的轰轰动动,亦经不住岁月的蚕食,于情于理,赫连春水,应是息红泪所要的归属。
——是迂,非腐。
这,便是他给顾惜朝的答案——
仁者大义,戚少商,唯不能舍,故而,注定,负了最不愿舍之人。
□
'哼、那匪贼倒是好命,癫狂成痴至今日,身体却是无恙。'
为铁手诊脉过后,应天启便是回得中堂见得戚少商几人——
戚少商为铁手入药之事,应天启反之并未提及一字,却似某种笃定,认准了戚少商那五枚管竹确能救得此疯人。
虽是对此颇有疑窦,戚少商亦知此时不便多问,如不然,其因顾惜朝而担搁五日行程之事,又当如何与人说去!
'应小子,那好歹是帮过咱们的铁二捕头,你别老“匪贼、匪贼”的喊!'
穆鸠平挠了挠头,重伤初愈,说话到底是没了平日里的底气儿;
应天启闻言却是翻了一眼,端了几案上一杯清茶,兀自酌饮起来,却是不再吭一声了。
'也别怪他了,如不是天启今日出手相助,也真不知这出要闹到几事去了。'
戚少商闻言轻笑起来,别看着穆鸠平此时管得紧,单就瞧着他成天嚷嚷着的“应家小子”,就知他对应天启是真喜欢得紧儿——
想来也是,这么一个奇到妙的人,有谁见着不欢喜;唯有他,见着应天启之时,眼里所见,却是只得另一儒雅书生……
'怎的入了城,除了见得几个毁诺仙子,寨子里说着要来帮忙的弟兄也见不得几个?'
息红泪未择戚少商之事,虽为今日传至江湖,穆鸠平却为显少知其内里之事的人之一。
原是一年前,戚少商曾卷入一桩棘手异常的案件,危厄旦夕之时,幸得赫连春水出手相助;
二人连手暗中查访,不想此事竟是牵连毁诺一城,遂急上碎云之巅——息红泪智计擒凶徒,奈何不曾抢在其自刎前问出盘亘在后的幕后之人;赫连春水更于关键之时为救息红泪险遭不测,光是此情至深,已是绝不输于戚少商半分!
此一悬案至今不曾告破,探案之余,戚少商亦多次追其踪再访查探,只叹知此事之人尽数被人闭口,线索皆被抹去;
三人心下皆是一巨石迫压,一年来,多得赫连春水时时伴于息红泪左右,此等痴情男儿郎,饶是坚忍如息红泪,亦不免被其所动——
'嘿、红泪姐出阁的阵势,岂能小了!分着批让他们送得仙子们先行一步上赫连将军府上了。'
听得穆鸠平有此一言,如说无所感动,那自是拿来骗人的谎话。
穆鸠平终是明白了戚少商的用心,那场由连云而起的千里追杀,改变的,又何止一人!
'那你等怎的又和铁手交上了手?'
据方才应天启所言,铁手必是疯且数日,又是如何识得门路上到这峭壁壑立的碎云之巅上的?
如是另有隐情、而顾惜朝与他所言之幽冥宫,莫是亦与涉入此事之中?
'那种情况下,如是不出手,不等你赶来,怕是我、红泪八、寨主三人今日是休想活着离开这毁诺之城了——乍见铁手那等狼狈模样,我等亦是大吃一惊,却是不及上前询问,那掌力所带之风,已是刮上了腮帮子……咳!'
赫连春水愈言愈见激动,重伤在身、不益动气,不待话落,已是猛咳出声;
戚少商等人见状大骇,唯是那应天启,依是悠悠然抿酌杯中之茶——
'没事。让赫连公子通通气儿也好,省得被口恶气给憋坏了!'
若说世间亦有相似之人,见过追命的戚少商自当断言,其貌与那顾惜朝确为同一模子所凿刻、却亦是仅止于此——追命待人宽厚、笑靥温润,不含摄人狠戾;
应天启真真是眉宇不及一丝神似那青衫书生,然,每每闻其言、观其行,顾惜朝、三个字,轻易便是欲脱口而出!
'春水,可好些了?'
'红泪,勿多烦忧,这点伤,能算作什!却是那铁二总捕,究竟犯的什么邪!'
屋内其余三人,此时,却是各怀所思——
戚少商颇为感慨地看着眼前一双璧人,其实他自己亦是不知,真正看进了眼里的究竟为何;
心底倘若真是不曾泛过酸泡,那自是诳人的话——只因戚少商素来拿得起放得下,今日得见息红泪觅得良婿、安心之余,想是仍感失落。
戚少商插不上话头,那穆鸠平就更是开不得这口;
选择退出的是戚少商,他虽为戚少商有所不甘,亦是明白息红泪等了这许多年的怨。
惟独,自始至终不多言的应天启,此时,却是慢慢轻摇起杯盏中已然凉透的清茶——
唇角微勾起的弧度,若有所思,同是,兴味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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