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我的却是淡淡的一笑。
竟是可以与三月春阳相比美的温暖,水色天色此时一如他的眼睛。
郁郁时幽蓝如湖水,开朗时若晴空。
我有一瞬的失神,看着他,由此而生的焦躁思绪延续到了黄昏。
直到夜晚陛下来探我,和往常一样,我们的旖旎从棋盘开始的时候,依然如此。
棋过三盘,我两胜,我知道他走神了。
陛下自己也笑言若不是他在想别的东西,今晚定然不会输得这般惨烈。
我最喜欢陛下的一点,就是他不会以势压人,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这是难能可贵的优良品性。
他问我可要什么奖赏,我只是摇头。
宫中富贵,集世间美物大成,看得多了,很多都看淡了,得失心也少了许多。只是对于此刻在我身边的男人,我更多了几分依恋。
除了他,没有人我再能说得上话。
站得越高,其实也越凄凉。
我只是想他陪着我,多说一会话,这样就够了。
我以为最小的要求,他点头,陪了我一会,我以为他会留宿。
可过了一会,象往常一样,他说自己要走。
我靠在门边上,看着他走远,听着他与身边侍奉的内侍高世宁说话。。
“陛下还去老地方?”
“当然,倚靠着强势,把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若不好好照顾他,岂不是大大失礼。”
陛下眼角眉梢都是笑,回话也俏皮。
我的心却淡淡凉了下来。
我没见过这样轻松的陛下,即便我们这样亲密,也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面上微笑自若,可担忧藏在他的眼底。
他想的人,担心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
自从一年前仆射齐英被扳倒之后,莫名其妙地我成了宫里最受宠爱的妃子。
陛下时常来见我,但很少再留宿于我的寝宫。
他总在夜半时分出行,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在要走的时候,陛下的眼睛里,总会泛起一丝温暖的笑容。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去什么地方。
但我觉得凄凉。
为什么抓住陛下心的人,不是我!
即便我这样爱他,他却不爱我。
既然不爱我,那喜欢任何一个人,都无所谓了。
我是妃子,不能是妒妇,为了我的儿子,我不能做出失礼的行为。
在宫中出差错很容易,安稳地过日子却不容易,我只能沉默。
怔怔地看着皇帝远走的背影,和往常一样,我知道这夜又是我一个人独处。
而宫中起居注上,只会标明,陛下夜宿德妃处。
那时我不知道,半夜陛下陪着的人,是谢默。
偶然我睡不着,半夜去花园散步,偶然我看到他们。
那时陛下的眼睛里面,象是有星光,让他沉醉的人,就是朝中人称“谢郎”的男子。
而平时温和淡漠的青年,在漫天的星光辉映下,竟会对陛下,笑得如此坦率和天真。
我见他弹琵琶,陛下吹笛。
浴堂殿前宽阔的平台上,晚风吹卷他们的衣袖,月光径直如泄,笼了他们的身……
清冷的琵琶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竟也泛出几许暖意。
没有什么让人生疑的举动,他们有的,只是偶尔回头的会心微笑。
我却觉得一阵冰冷的寒意涌上心头。
这两个人的世界,为何让人有插不进去的感觉?
3
时光真是过得很快,想起初见那个男人仿佛还在昨日,而如今的我和他都已经不同。
我的儿子独孤令已经五岁了,如我所愿,他成了太子。
我也成了皇后,我的儿子因为我的身份,在当今圣上百年之后,将为未来的皇帝。
说起来我该感谢谢默,如果不是他的当头棒喝,或许我不会清醒。
过去我也知道为了自己好,不该和陛下宠信的人起了争执,可是我控制不住。
嫉妒与爱情,向来难舍难分。
我毕竟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对于占有我倾心所爱的人,不能不起嫉妒之心。
或许我的敌意太过明显,一次他对我说。
“天子与江山并重,你可以和任何一个人抗争,可是你争得过这个天下吗?”
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哑然无语。
我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和帝王相恋,本来就不该要求太多的东西。
天下无情,莫过帝王家。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倒不如什么都不想,意外得来的,反而都是惊喜。
于我,这样的想法太消极了。
可是看他清浅温和的笑容,再想起传说中年少,初初进京,浑身锋芒毕露的他。想到他的迷惘与忧郁,我不得不承认,不过才是几年,他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
或许因为什么都不求,所以心境能够保持平和。
水天一色净如蓝,不由想起了陛下所言。
不知怎的,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如今看他,如同看水看天,水色清澄如镜,而天色也是朗朗。
由此我在宫中淡漠度日,冷眼旁观这宫中发生的一切。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宫中势力决定一切,这些年我看到很多人来了,也看到很多人走了。
象是来自异域邻国的美女,或是朝廷重臣的眷族,她们得到宠信是因为陛下需要稳定她们背后的那层关系,她们失宠大多数原因,也是因为她们的关系对于陛下不再重要。
陛下越来越深沉,我知他爱好玩弄权术。
天底下的帝王似乎都爱玩弄权术,这些年闲暇无事,看多了史书,对于陛下的手段我也摸到几分。
奇怪的那样爱好权术的男人并不讨人厌,朝野上下对陛下口碑都很好,或者是出于他的手段巧妙。
除了我,或许不再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有柔软的地方存在。
至尊如他,在一个人的面前也可以放下一切。
在众多的纷扰中,那两个人还是在一起。
陛下和他都喜欢看月朗星稀,也喜欢在傍晚的湖畔垂钓,也或是一起读书……
平时陛下话多,而在谢默前面,他大多听。谢默于朝堂之上不太活跃,而退朝之后的他,总是微笑的对陛下说一日之中,他遇到哪些事。
见过很多次,私下他们相处总是这个样子,可是有时我看他见到陛下热情的举止,脸会红,唇角会微微上翘。
淡淡的笑容浮上面容,却不爱被陛下瞧见。
见陛下转过头正对他的时候,这男人总是一副正经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伪装。
我和谢默时常碰面,这些年他已经变的开朗很多,不复初时所见的样子。
他很喜欢笑,也爱逗人。
在陛下面前,他却是另外一个模样,让我想到欲擒故纵这个词。想起他总是牙痒痒,我竟然比不过一个男人总是让我耿耿于怀……
有时看不过去,我私底下也会与他针锋相对。
他看了我半天,一言不发离去,向来如此,张狂得象是不屑与我一般见识。
气得我很想跳脚。
可是陛下偏偏就吃他这一套。
就在这么有滋有味的日子里,我成了皇后。
这里有一半是出于他的授意,我不知道谢默对我的看法如何,照父亲兄长进宫探视我时的说法,这人对我十分欣赏。
被一个我所敌视的人欣赏,从来没有想过。
有那么一点点,竟有些得意……
升位成皇后的那天,令儿被册封为太子。
我高坐于御座之旁,俯视群臣,见他冲我微微点头致意,我回以一个不屑的白眼。
撇头的时候,我发现陛下看了他一眼,很温和平淡的眼神,谢默也是这样的眼神,四目相对,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到两双眼里,都含着勉励的意思。
就象去年,陛下派十九岁的他为和亲副使,护送皇叔雅王之女前往天岚和亲,临行前他们相对的眼神。
那天原昌乐县主而现在被册为宁国公主的十六岁女孩并没有哭,虽然她此后家国万里,也不知道可否有回来的一天。
陛下担心她的情绪,让我宽慰她,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还带着稚气的女孩儿说此去为国,虽死无憾。
雅王却是泣不成声,宁国公主在他诸女中年纪最幼也最得宠爱,视若掌上明珠,常常对人夸耀的结果,连远在北域的天岚都知道昌乐县主的美名而遣使求亲。
皇家的利益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反对而改变,即便雅王是当今圣上最为器重的叔父,他的女儿依然逃脱不了成为祭品的命运。
听说天岚动荡不安,宁国公主此去,是福是祸谁也不晓,但还是得送她走。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好,况且天岚邻近突厥与玄冥,我国公主为可汗可敦,可就近监视两国的动向,玄冥犯边,也可调兵抵御。
“那是边境的防线啊,皇叔……”
伤心的父亲为了幼女的幸福而前来求情的时候,陛下这么说,雅王在雨中踉跄的离去,陡然间象是老了好多岁。
陛下什么也没说,淡漠的看着,我突然觉得离他好遥远。
今天宁国公主就要启程了,和亲正使是鸿胪寺卿苗大人,谢默为和亲副使之一,我不清楚为何陛下要派他去,却记得临行前陛下看他的眼神。
陛下说一切都交给你了,谢默点头,说的不是肯定的句子。
“臣尽力。”
他确实尽力而为,队伍行至天岚边境,天岚爆发内乱,可汗被其长弟刺杀,太子失踪,长弟篡位自立为“假王”,宁国公主自愿留下为人质,下嫁“假王”,让和亲使节平安离去。
和亲正使苗大人回边境求援,谢默却只身一人带着自己的家仆去了突厥借兵五千,借突厥使节为天岚假王大婚庆贺的理由,平定叛乱。
假王伏诛,宁国公主与先王太子成婚,谢默才回来。
面对指责,他说兵贵神速,只能随机应变,尽快解决事情才是最要紧的,达成目的的手段,并不重要。
齐英想法办他的自作主张,突厥遣使解释说,借兵的对象只是谢默,并非宁朝。
结果他也平安无事。
可是,为什么他能借到兵呢?
这事闹得很大,宫里也传说的沸沸扬扬,忍不住问陛下,陛下笑笑。
“这不奇怪,他的祖母可是突厥步离可汗之女,号‘大公主’,能统兵,以军功封‘珍珠叶护’。当年还是阿史那大公主带兵帮助小都蓝可汗平定三部叛乱,谢默为大公主之孙,以这层渊源,他能借兵,也不是很难想像。”
说话的时候,谢默离我们并不远,殿外桥旁,他和另一位官员在商议事情,陛下看着他,微微的笑了,这时谢默也抬头,也许他看到了陛下。
他也笑了。
四目相对的神情,就象现在的他们。
我哑然。
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母,其实也没什么。
曾经朝思暮想,可真到了手,又觉得什么都淡了。
在这样繁华的时候,我转头看陛下,见他看着谢默,微笑。
目光之中有欣慰也有爱怜。
那一瞬间我突然领悟到陛下在这个叫做“谢默”的男人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
我登上皇后的宝座依然离陛下很远。
陛下在栽培他,不视他为他的情人玩物,而是与陛下并驾齐驱的人……
这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我不懂。
4
我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年冬天,夜空之中有流星飞过,次夜电闪雷鸣,十二月的冬天,翠微宫雷击失火。
有人说这是我的过错。
我不配当皇后吗?
不,我不以为我有错,违背伦常世情的人不是我,是坐在天子之位的人与他的臣子。
如果连天也看不过眼,他们的罪凭什么要把惩罚降临在无辜的我身上!
心中愤愤,那时我犹如困兽。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为了我的儿子,我什么都不能够说。
天降大灾,朝廷大多会推出一个替罪羔羊,我不知道自己想当皇后是不是错误,可我知道我在陛下的心里,其实也不算什么。
如果我对陛下而言什么都不是,那么陛下会为我做什么事呢?
心里半点底也没有,一日日我只是抱着我的儿子,希望有灾难只降临在我身上就好。
这孩子毕竟是陛下的骨血,所谓虎毒不食子。
陛下总不会对令儿也下狠手废了他吧!
整日我都在想我与令儿的未来,想到齐英之女齐淑妃过世之后三皇子独孤冥的凄惶,我越想心越凉。
独孤冥有谢默为师,在宫中尚不免被其余人等欺负,如果我被废,令儿怎么办?
一度我绝望,以为自己铁定被废,那时不甘心,很不甘心……
宫中流言纷扰,势利的宫人们已经在讨论什么人将替代我,成为新的皇后。
我只是在等待消息,什么人也不见。
当陛下下诏之时,我心痛如绞,我以为我完了。
没料到陛下会下罪己诏。
陛下在诏书中说夜飞流星,宫中失火乃是他的过错,与我无关。
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是否对我有情,刹那我心中充斥的是狂喜。
可是当我摆脱了身后一群宫人,来到陛下寝殿的时候,却看到他对谢默低语。
“要是罪朕也认了,天不认同又如何,人定胜天,朕此生当个好皇帝,为黎明百姓创一盛世天下,就当是弥补朕的罪。朕无须杨婉为朕做替罪羔羊,你说得对,大男人怎能欺负弱质女子,朕有罪,朕一人担,你别忧心,这不是你的错……”
原来陛下不是为我。
即使听不见看不到谢默他的声音他的表情,我却见他靠近陛下的怀里,静静地,象是松了一口气……
这年八月,谢默被云阳谢氏除名,十月二十二日他二十岁生辰,为他加冠的是司空沈言。
也许谢默也觉得他是有罪的,也许陛下也这么觉得,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能够获得陛下的心呢?
淡淡的酸涩,弥漫上了我的眼睛。
我很清楚,陛下是真的喜欢他……
或许,还掺杂了许多别的感情。
令儿幼时很喜欢亲近那个有着一张和善笑颜的男子,而那日之后我再不允许我的儿子靠近那个男人。
我害怕。
我的丈夫已经离我远去,如果我的儿子也是如此,我受不了。
想要的爱情已如镜花水月,成空。
我能抓住的只有权力,只有权力……
但我依然爱恋我所喜欢的男人。
即使他救我,只是不愿意做这样的宵小行为。
那个被称为天子的男人光明磊落,他虽然不爱我,却不曾欺我。他想让他的爱人与他并驾齐驱,成为他的左右手,那么我如果也为他分担一些责任,他会不会多看我几眼呢?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傻,可有的女子,想要的始终是爱情。
权力这样的东西,也不是全然让人眷恋的。
也许出于这样的心态,我无法对那对男子的爱情视而不见。在我为皇后的第二年,大内再度发生火灾时,我方才发现,陛下于他,那样的关爱未曾变过。
那晚的火灾很大,熊熊火光象是烧红了半边的天。
被宫人扶出的我蹒跚行至御花园,正见陛下被卢公公背来,身边跟着谢默……
他们都很狼狈。
这时我才晓得是陛下今晚住着的紫檀殿也起了火,难怪他们如此模样。
陛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看天,眼里象有几分沮丧。
谢默的脸色依然柔和的很,一如往常,沉默地坐在陛下身边,只是他的手握住了陛下的手……
在旁人忙着救火的时刻,没有人关心着他们的时候,我瞧见容易脸红又爱羞的谢默握着陛下的手,即便陛下想抽手,那个看似温和的男人却是不放。
陛下朝他皱眉,他对陛下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抚慰的意味,那时陛下怔了半晌,伸出另外一支手,拍拍他的肩膀。
或许他们并没有发现,这样的小动作有我在看。
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那时的我忍不住扭过了头去。
再看下去,我怕我会失色,一个女人的嫉妒,掩藏地再好,也会露出痕迹。那两个人都不笨,而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在谢默面前失态,也不想陛下看到我嫉妒的神色。
嫉妒的女人,有时看上去会很丑陋,在宫中的我,早已看多了这样的人。
我不想,与那些丑陋的人一样。
但在这时候,我发现群集于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