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们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资金——“狐火”资金。
也许是长腿最先用这个表达语,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也许是马迪。因为在这儿,在她的笔记本里,有一整页留出来,上面划着格子,写着数目、醒目的美元符号,而这一页的顶上方尽是“狐火”资金,“狐火”资金,“狐火”资金的字样。
我想,只有当你独立门户,独立开始生活,不依赖外援,只有这时你才知道什么是资金。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我们“狐火”的姐妹们都逃出了费尔法克斯大街!
哈蒙德市的下街区看起来一派颓废的景象——你可以看见街区的四周到处都是衰败的迹象。破破烂烂的城市公交汽车冒着废气,不像上街的汽车,至少不会这么破烂;柴油机发动的卡车沿着鹅卵石的街道轰隆隆地碾过街道;破烂的人行道两旁杂草和小树苗在茁壮成长。休伦湖散热器厂是哈蒙德市最大的工厂(就像它总吹嘘的那样)。去年,这个工厂解雇了五分之一的工人,它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在西弗吉利亚开设一些新的工厂,在那里可以雇佣非工会的工人。还有反对费里斯塑料厂的长期而痛苦的零星罢工,缪里尔曾经在这个工厂上过班,我们目睹了行进的罢工者举着他们的红色字母A·F·of L·Strike的标语,我们目睹了那些男男女女,他们憔悴的脸庞,焦虑而愤怒的眼睛,他们掌握不了他们的未来,尽管他们知道经济是我们这个文明社会的支柱,不过这个支柱已被虫子蛀空,你们能够带着这样的事实体面地生活吗?
大多数日子里天空都是灰蒙蒙、雾沉沉的,只有在黄昏时天空才出现灿烂的橘黄色——因为空气污染,我猜想。从屠宰厂流出来的腐臭的血水流淌到河里(这些屠宰厂自1949年以来就关闭了!),在潮湿的日子里就散发出一股龌龊难闻的气味。空气中总有一种困惑的、令人震动的打击,可是你却看不见它,因为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心脏在嘭、嘭、嘭地跳动一样。
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南面,即马迪和她的母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科利尔造纸厂在一场令人“怀疑的”大火中倒闭,至今六年过去了,但厂房仍然立在那里,无人租赁。在第四大街,拉瑟富德?海斯小学的铺有沥青的操场,我们“狐火”的女孩们都从这里毕业,如今到处都是玻璃的碎片。面对着塞里奥特神父常常坐的那条长凳(牧师在哪儿?——自从被关进红岸管教所后,长腿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纪念公园的二战坦克上面落满了鸽子粪,还有一些乱涂乱画的东西;实际上每个地方的墙壁上、人行道上、甚至树木上都有乱涂的丑陋而可怕的文字,比如“他妈的”、“狗屁”、“狗杂种”、“黑鬼”等以及一些粗俗和淫秽的画,这些都是那帮少年帮的家伙将我们“狐火”的话语和火把完全抹掉后的杰作。因此,你会认为,自从我们处置他们以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是的,仿佛是过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光,我们已经走了多远呢?
就像我们与长腿一起经历了红岸管教所的遭遇,我们已经变得更坚强,也更狡猾。
这些令人不安的景象没有一样使我们感到吃惊,真的没有,“狐火”的女孩们正准备着离开我们曾经生长的地方。突然间,我们觉得是下街区在离开我们。
就像塞里奥特神父——他去哪里了?——长腿也弄不清楚。
(马迪听传闻说那老头已经死了,或者他被发现在人行道上不省人事,被强行送进医院,在某个地方“为了自己好”而了结了自己的生命——?马迪想得很聪明,也很仁慈,她从未跟长腿说起这件事。)
长腿相信,当革命到来之际,倘若有革命的话,那么,人们住在哪里都没有关系——“所有的地方都是平等的,没有”穷“、”富“之分,但是,若要看见这样的情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们“狐火”的过去有一个荒诞的把戏,即在我们早期的日子里,我们戴着动物的面具把自己掩盖起来,跑到灯火通明的主街上,砸烂一些高级商店如珠宝店、昂贵的服装店、储蓄贷款公司、保险公司、银行的窗户,打烂那些险恶而迷人的窗户,那里面展出的是丝绸、质感柔滑的羊毛、动物毛皮、薄如蝉衣的织品。那些织品穿在人体模特儿身上,而那些模特儿都拥有纤细的身体、小巧而圆滑的脑袋和完美无瑕的绘制的脸蛋。“狐火”正义,“狐火”愤怒,玻璃粉碎、碎片飞溅,落下,嵌进人的肉体里,闪闪发光,无声无息……
十月的一天,长腿和马迪两人在费尔法克斯大街上停了一会儿,她们凝视着那排低矮的破房子,长腿·萨多夫斯基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现在由一家黑人住着,长腿不知道这家人的姓名,她们俩人沉默不语,一时不知所措……马迪很不自在地开了一个玩笑,或许是她想开个玩笑。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排水沟里的垃圾,那不是普通的破玻璃和破烂的报纸和树叶,而是一只直挺挺的死了的松鼠或老鼠——可怜的家伙一定是被车辆压死,然后又好几天或好几周被随之而来的车辆碾过,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被撞死在人行道上,直到最后被压扁当成一块纸板。看到这种景象,马迪颤抖地说,“——就是这样的一个生命,它的开始是真实的,然而结束时,只是一个念头。倘若周围的人都想想这件事!”
长腿站在那里,双手放在屁股上,陷入一种梦境之中。她皱起眉头,凝视着老房子的前面,一排排房子就像蹒跚的脚印,布满山上和山脚。也许她在想她的父亲阿布,也许她爱他比她晓得的要多,也许她在想她的母亲,母亲死去了很久,可她连母亲的名字都不曾说过。也许她在想那天晚上她奔跑着,跳跃着,飞过那些屋顶?这时,有一股空气迫使她清醒过来,她转向马迪,傲慢地、快活地笑了笑,将一只手臂绕着马迪的肩膀,说,“是人类使一切如何结束—— 一个念头。除非人类先完蛋,灭绝。”
那天晚上,在下街区,“狐火”弄到了一辆汽车——我们将它弄回家,就给它喷漆,并给它取名叫“闪电”。我们给它两边涂上彩虹样的高贵色彩,中间穿插一些青铜和金色如闪电一般的Z字形。
“道路上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看我们。”长腿说。
“闪电”是一辆1952年产的道奇,状况“良好”,是我们花了二百二十五美元(我们所有人的钱)从埃斯?霍尔曼的手中买来的。这辆车的底盘有点摇晃,看起来有点不稳,也许曾出过相撞的事故(虽然埃斯发誓这辆车从没有出现过相撞事故),挡泥板和保险杠生锈成了花边,排气装置咆哮如原子弹的云彩。但不管怎样,这是一辆有四个轮子的汽车。因此,第二天夜里,“狐火”光明正大地开着它上了哈蒙德市的街道,汇入滚滚的车流之中,自然是极其引人注目,而周围的车无一例外都是男人们在驾驶——每一个帮派都有他们自己称呼的“颜色”,即使距离老远,你也不会弄错他们的车;而且他们都将自己的车加足马力,主要目的是为了赛车这类青少年幼稚的行为。所以,相比之下,我们的“闪电”就更显高贵、美丽、有品位。
同时,我们很少将“闪电”开到超过每小时六十三英里的速度。有天夜里,我们与一些鹰帮的家伙不停地赛跑,那些家伙开着一辆咆哮如雷的福特老爷车,车子没有装消音器,引擎罩下有一种神奇的引擎,还有巨大的轮子。“闪电”开始发抖、喘息,从排气管里冒出一些类似爆竹的火花来!——于是结果就可想而知啦。
我们承认失败。我们让鹰帮的家伙们离去。在这里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只得接受失败,因为要知道有些失败并不重要。
五章半、交易
这并不是真正的一章,只是一类附在前一章的松散的线索而已。
我只是想用几句话来记录一下长腿是如何从埃斯?霍尔曼手中弄到“闪电”的,因为每个人都认为他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他憎恨“狐火”的勇气,因为我们抢过他的车,自然很尴尬,直到今日,街坊邻居还在议论和嘲笑这件事哩。
是的,我们真的是好惊讶,但最吃惊的莫过于马迪(那天一整天她都与长腿在街上闲逛,但没有得到一点长腿的暗示)。因为,她以为长腿·萨多夫斯基与埃斯?霍尔曼是连话都不说的,怎么会是朋友关系,或生意伙伴呢。可突然,长腿说,七点钟来费尔法克斯大街和泰德曼街相交的“帝国新车和旧车商行”见我。你一定会吃惊的!——的确,我们都感到格外吃惊。
在下街区,白人和黑人混住,没有一个词比男妓更恶心了,而男妓这个词有时候就可以用在埃斯?霍尔曼的身上,也许是玩笑,也许不是。长腿过去常常将他的那个模样归为男妓。于是,我们就想她一定讨厌他,可她现在却说,“哦,埃斯并不太坏——埃斯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
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生意的。我想回顾一下,我会说他是一个与敲诈有关的小打小敲的骗子,他有钱,但不是那种特有钱的家伙,多年以后,他被处以死刑,子弹穿过他的头后部,他的尸体被扔到卡萨达加河,可怜的埃斯。此刻,在哈蒙德市,他享有浮华的名声,他是一个狡猾的家伙,结果靠赌博发了,他控制着许多当地的生意,包括这个汽车商行——“帝国新车和旧车商行”。在这里,我们,或者我该说是长腿,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买下了这辆1952年产的道奇轿车。我们给这辆轿车取名“闪电”。
立刻,就在户外的停车坪,塑料条做成的红色旗子劈啪地吹开了,原来是起风了。埃斯?霍尔曼,一头黑发梳得油光油光,发型呈波浪状,迪安马丁式的睡眼惺忪的昂首阔步,昂贵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起来是那么廉价。埃斯和长腿开始讨价还价:他要二百九十九美元,因为道奇“就像新车一样好,几乎是新的”,长腿“最高价”只肯付他二百二十五美元,我们其余的人就站在旁边听着,轮换看看他们俩,就像观看一场网球比赛。埃斯是属于那种当他与你谈话时能渐渐打动你的一类人。很自然,他将一只手搭在长腿的肩上,而长腿也接受了,还扮酷,因为只要她乐意,她是很会迷人的,我的意思是,迷住男人。
我的意思是,长腿总是一个遭女孩和女人喜欢的女孩,那是她的天性。对男人,她也会起一些作用。这得益于她那姣好的容貌,还有吸引男人目光的那头金发。不仅如此,她知道如何与他们打交道,就像她与埃斯打交道,强硬的谈判交易中夹带着俏皮话,活像电影中的明星一样,也是“女性”。
而且,马迪看见:瓦奥莱特·卡恩也在这里。
没有理由让这个哑巴样的、一身华丽的瓦奥莱特·卡恩今晚跟我们在一起——这也就是说戈尔迪、兰娜、丽塔和马迪——除她们几个是该在场的。我们都盯着埃斯?霍尔曼,他撅嘴的微笑,大大的眼睛,跟湿面团似的白皙的皮肤;而长腿身穿“狐火”夹克,拉链随意地开着,里面是一件紫色的棉织的毛线衫,衬托出她那茶杯形状的乳房。
于是,埃斯一双飘忽不定的闪亮的眼睛,在长腿的脸上扫来扫去,感觉她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
无论是什么策略,有意还是无意的,反正它奏效了。
经过大约四十分钟的逗乐式的讨价还价之后,埃斯?霍尔曼说话了,“好吧,宝贝,你赢了:就二百二十五美元,外加一桶免费的汽油,一个几乎崭新的备用轮胎。”他一直盯着长腿,像是他在用舌头上下舔她,舔她的全身,他只是忍不住。“我可以看出你是那类摩登女郎,当真是说一不二的姑娘。”
长腿愉快地笑了,脸上浮现一层光芒。
很自然,我们都很高兴——大声欢呼,爬进了此刻属于我们自己的汽车里。
缠着我们腿的托比试图狂吠几声,嗓音是那样的疯狂、嘶哑、好笑——戈尔迪将它举起来,扔到后背座位里,我们大家都笑个不停。
我们“狐火”的盟血姐妹都身穿我们的黑色夹克、深红色丝巾,像过圣诞节的孩子们那样激动和高兴。我们有了一辆车。最终我们有了一辆车。长腿是从哪里弄到的现金来买车(埃斯?霍尔曼要求现金),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起我们有了一辆车。
看着我们上车,过了一会儿,埃斯倚在长腿这边的窗户上,朝我们所有人微笑,对我们所有人眨眼睛。埃斯?霍尔曼似乎很开心,也许只是有点傻笑,如果你足够精明,是能够看出来的,“——是的,我说你们都是摩登女郎,但生意归生意。”
后来,我们中的一些人会认为,无论如何,埃斯?霍尔曼从没有为了这辆道奇车来找长腿要更多的钱。他妈的,这件事到底有多少错误,我明白了这一点。
但是,无论如何——那是以后的事了。
第六章 “狐火”资金 / “狐火”“陷阱”
它如何开始……
你会不得不说,我们的幸福正是从我们的“狐火”家园开始,可是突然我们却面临着无情的资金需求问题。为了资金的问题,我们总是坐到深夜,冻得全身发抖,因为厨房里烧木柴的炉子里没有了火,只剩下炉灰冒出的余烟,我们谈论着、担心着、策划着、计算着资金。在第二天早上的第一抹晨光中醒来,我们的床分散在冰冷的房间里(准确地说不是床,只是平铺在地板上的床垫而已:气味难闻、污旧褪色的二手货,从默特尔大街的古德威尔商店每张垫子花四美元买回的),然后就听到远处传来打雷的响声,一整天的不吉利。尽管我们“狐火”的姑娘们都分工负责我们的各项计划(长腿、戈尔迪和兰娜在城里做事,马迪、丽塔和瓦奥莱特继续上学,早上大家一起乘坐彩虹镶铜色的“闪电”到哈蒙德市区)。正如我陈述的那样,我们现在不仅是盟血姐妹,而且人人是与“狐火”资金紧密相连(正如缪里尔?奥维斯警告的那样)。这所我们租住的旧农舍,我们像亲姐妹居住的这个“狐火”家园,我们不停地热爱它,同时它又像是一个聚集灯光的大坑,我们每个人为之付出努力,或许要永无休止地为它付出……
一个马迪在梦中见到的真的大坑,她和所有其他姐妹都掉了进去,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马迪渐渐怀疑,在那七八个月的摆脱了所有成年人的干预和暴政的自由日子里,是否不仅仅是成年人,成年人的重负,造成了她母亲的对日常生活的不适应,进一步说,是她不适应生活:在资金方面,她为计划着的未来困惑,你每个月、每个季度都得算计将钱带回家,又算计着将钱如何花出去,还要面临各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你感到身心疲惫。资金资金资金,现在它占据了“狐火”笔记本的许多空间,就如同它占据了我们的许多时间一样,我们没完没了地谈论它、担心它、策划它,我们计划着每月的房租、额外的用途,无休止的需要食品,还有对汽油、鞋子、新的二手冰箱、地毯、餐具、刷子、沙发、绝缘胶、水管的修理费、灭鼠药、堵缝胶、消毒剂、香烟、啤酒以及令人兴奋的大麻等的需求:此刻你知道为什么这被称作“飘飘欲仙”了,嗯?
另一种方法可以解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是什么使长腿如此不顾一切、如此不计后果、如此残忍、或近乎残忍……一旦你知道用你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