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是什么事情如此残忍又如此兽性,如此亲密又如此淫荡呢,马迪不想去推测。
这儿还有一个吃惊:长腿没有告诉任何人,就邀请了好几个人来参加“狐火”为她举行的欢迎会,他们都不是“狐火”帮的人,尽管这些客人只停留了一会,也许他们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那不是长腿的盟血姐妹所预料的。
其中一个就是缪里尔?奥维斯,因此,这还不算太坏,姑娘们都渐渐喜欢上她了,甚至连对成年妇女非常挑剔的马迪,在怀孕妇女面前觉得浑身像长刺一样不舒服,也有了一个借口,因为长腿与缪里尔现在住在一起(暂时的:直到她找到一个自己的地方),于是就得出了这样一个逻辑推理,自然要邀请缪里尔。还有一个对“狐火”姐妹也很友好的人,那就是凯瑟琳?康纳。姑娘们真的不能反对——这是既可笑又大胆的事,也许只有在像这样的派对上才有的可能。她们喝了很多酒,气氛热闹而欢快,这两个阿布·萨多夫斯基的前女友正式地相遇,最后会面,彼此打量着对方,笑了,她们拥抱对方,两人一起走开去交换她们的故事了。
阿布·萨多夫斯基,婊子养的王八蛋!——有谁确切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但是另外两个客人真的是让人大吃一惊,至少对“狐火”的姐妹来说是这样的。
长腿说,其中一个是她在红岸管教所的好朋友、值得信任的朋友,她几个星期前被释放了。长腿热烈地谈起这个陌生人玛里戈德?登普斯特,于是我们都很顺从地会见她。接着,大约晚上九点钟,客人进来了——有点自我意识,有点畏缩,好像随时准备走出去的样子——却是两个黑人女孩。她们不仅是陌生人,而且是黑人。
倘若不是收录机的声音太吵闹,整个房间都会鸦雀无声的。只有戈尔迪瞪大眼睛,万分震惊,将啤酒都喷了出来,大声呼叫,“——黑鬼!”这时靠近她身边的马迪对她责备道,希望那两个黑人女孩没有听到,“——黑人,”戈尔迪才勉强回过神来,贴着马迪的耳朵低声说,“——无论你怎么称呼他们,他们反正不是白人。”
所以,玛里戈德和塔马没有待多久,不到一个小时。
准确地说——是我们让她们感觉很不受欢迎。
登普斯特姐妹都是下街区的女孩,但是来自黑人居住区,她们或许上着,或已经上过佩里中学,但没有人能回想起她们。只有丽塔和马迪,当然还有长腿除外,其他人没有谁主动对她们表示友好,明显地有一股抵触情绪,或是一种孩子气的憎恨。长腿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呢!——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原来,长腿根本就不认识塔马,这是个彻底的陌生人,这就使得这个邀请多少有点特别。登普斯特感到很难受,很害羞,没有了在以白人为主流的学校里受欢迎的那种黑人女孩所具有的轻快而开怀的大笑,她看起来很甜,但也很朴实,很黑很黑的皮肤,塌鼻子,凹陷得很深的小眼睛,总是向下望着,显出不安的样子。即使长腿用手臂搂着她,对长腿机关枪式的发问,玛里戈德也没有太多的回答,她只是重复她好高兴看见长腿出来了。哦,天哪,根本就没有什么跟出来有什么关系,每天的每一分钟里,玛里戈德都要感激主耶稣,她出来了,她再也不会进去了。
长腿紧紧地拥抱玛里戈德,将她那一头金发脑袋紧紧靠着黑人女孩的脑袋后面,说,“宝贝,你说过的:他们将置我于死地,他们还希望我再进去呢。”
长腿说得那样动情,那样挑衅,每个人都觉得有点尴尬。“狐火”帮的女孩,登普斯特家的姐妹,都不知道到底该望着哪儿好。
天色很晚了。黑人女孩走了,凯瑟琳?康纳和缪里尔?奥维斯都离开了,派对上只剩下“狐火”的姐妹们,长腿周围只有“狐火”帮的姐妹,没有理由伤害、误解、生气和混乱。为什么你不喜欢玛里戈德,是的,我们真的喜欢玛里戈德,不,但你并不喜欢玛里戈德,你他妈的,你这个白人笨蛋,狗杂种,你怎么敢,你的肤色只不过是你生来就有的,你怎么敢,但是不,真的没有种族歧视:这些可怕的话语没有说出口来。
除了“狐火”这八个滴血发誓的姐妹外,没有人仍留在这里。这个蜡烛照亮的“狐火”的秘密场所,她们在这里发誓要永远结合在一起,长腿、戈尔迪、兰娜、丽塔、马迪、瓦尔莱特、托尼和玛莎永远在一起,这个秘密庆祝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她们喝了不少酒,放在冰盆里的啤酒,成打的三明治,三层厚的蛋糕,是丽塔或“红”烘烤的得意之作,是马迪给蛋糕上面撒上一层糖霜的,里面放了好多香子兰味的巧克力,上面刻上“欢迎长腿回家!”长腿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尝到的最好吃的蛋糕。
她们也抽大麻,是戈尔迪提供的,她有长腿的老熟人,只几分钟长腿就变得兴奋起来,扮鬼脸,开玩笑,他妈的,她好久没有抽这玩意儿了。
马迪不习惯喝酒,更不习惯抽大麻,她躺在地板上睡着了,然后醒了,又接着睡,又醒来,是不是半夜了?——还是凌晨两点?——这个“狐火”的庆祝会一直持续,没有人想要它停下来;倘若一个女孩睡下了,过一会她会醒来,如果两个睡下了,其他人仍然会醒着。收录机的声音开到最高,蜡烛的火焰似催眠,马迪手舞足蹈,富有灵感,其他人都为之感到惊奇,同时也笑得抽筋,这让她意识到她是多么年轻,身体是多么不成熟,与她身边的其他人比较,甚至新来的女孩瓦尔莱特、托尼和玛莎,而玛莎在学校比她还低一年级。她跳起舞,展示给她们所有人看,长腿与她一起跳舞。长腿尖声笑着叫她“杀手”,说她想念她甚过任何其他人——“你知道,马迪?——你是我的心肝!”
接着长腿拉着马迪离开其他人,两人都很安静,很神秘,咯咯地笑着。她们爬上楼梯来到屋顶,长腿高高地举着一支蜡烛,更严肃地说,因为马迪是唯一待登普斯特姐妹像人而不是怪物的女孩。马迪有点想抗议,试图保护其他人。但长腿不听她的,“——你知道我真的为”狐火“感到羞耻,使那些女孩感到不受欢迎,我决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你等等——”突然,她们已在屋顶了,由于夜风吹拂着她们那发热的皮肤,两人就忘了刚刚的话题。天空,夜晚的天空是多么深邃,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洋,多么美丽,多么有力量,马迪的心有点疼痛。她在屋顶的边缘游弋,头缩回来,说,“——古代的人,他们认为天空很低很低,如果你爬到像我们所处的位置这么高,你实际上就接近了天空。”
长腿点燃了一支羊皮纸包着的大麻,漫不经心地说,“——是吗?那我们就到了。”
一轮下弦月,像一块热乎乎的骨头,有一些瘀伤、碎片在里面。月亮可以承受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的东西。
还有星星——这么多的星星——用一架倍数大的望远镜你可以看见更多——更多,更多——马迪笑得有点发抖,思索着这些很可能想不到的东西,但不会真的是这样。凉爽而潮湿的空气里,你可以闻到河水的咸味,一定是某种可恶的东西污染了这条河流,但似乎又不是,那为什么她如此激动呢?——一个小时前过去的,现在她的脚,她的皮肤,都像是在发烧,她的心在奔跑?——这是很新鲜的东西,马迪在想,长腿是一个新人了,她害怕长腿用那种就事论事的嗓门告诉她,在红岸管教所她已经思考很久,也想了很多,得出的某种“绝对的”关于生活的结论,马迪不想听任何使她害怕的事情,不是现在。
长腿·萨多夫斯基长高了不少,至少五英尺九英寸(相当于1。75米),漂亮的脸蛋,是的,但她对自己漫不经心,她的美丽不会持久,那种尖削的脸蛋,那种详细审视、带着欲望和不耐烦的神色。马迪一直凝望着她,猜想她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将会有什么联系。马迪·沃茨和这个年轻的、几乎具备年轻男人体格的姑娘是什么关系。她的肌肉非常细嫩而结实,头发剪得短短的,耸在前额上,像一个鸟冠。长腿身穿一件无袖的黄绿色棉运动衫,这件衣服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将她的背脊骨和小巧而坚硬的胸脯上的小乳头衬托出来;她穿着低腰的裤子,上面系着一根有银质奖章的皮带,这根皮带是红岸管教所的一个人(其中一个看守?)送给她的回家礼物,它有一种好斗的、性欲的成分,而这正是长腿站立的姿式:屁股和盆骨翘起,腹部扁平,几乎凹陷下去,两腿之间的隆起部分巧妙地突出来,她的眼睛特别的大,瞳孔黑黑的——他们是对的,她是很危险。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
在屋顶上,长腿试图与马迪认真地谈一谈,告诉她“狐火”的敌人,不仅仅是男人,有时候女孩子也是她们的敌人,还有像红岸管教所的看守们那样的女人——“天啊,马迪,我希望你决不要自己发现,有时候,真的有邪恶。”
马迪不顾一切,但很高兴地说,“——我有我自己的办法,长腿,我将会与你在一起的,我们总是在一起。”
长腿说,好像她没有听到,或不想去听,“这种邪恶,就在这,知道它,已经足够了。塞里奥特神父认为是因为社会,因为资本主义,我们不可能是兄弟姐妹。你知道,我们不得不出售我们自己,我相信,坦率地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就像——为什么一个女孩会将拇指戳到你的眼睛里?——有个人很像你,你们可能是双胞胎,除了脸不像?”她若有所思地擦了擦她的左眼,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笑了,带着后悔的笑意,想说一说,需要说一说,而马迪是既很想听一听,又害怕听到些什么。她嫉妒红岸管教所,甚至红岸管教所的那种丑陋,以及那些她没有的也不可能想象的经历。长腿蹲在屋顶的边上,马迪也蹲了下来,移动了一点点身体,就像牙医诊所的氧化氮,她情绪颇高,长腿说,“现在,一个男人,我可以接受一个男人,接受把一个男人当作敌人的观点,好吧,我可以接受这点,就像在博物馆,有现代人类,一个会思考的人类,他妈的,他最先想到的东西之一就是杀人:我的意思是,好,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倘若不是这样,怎么会有战争,总是有战争;倘若男人不热爱战争,我们就不会有战争的,我可以接受这一点了。但是,我们自己的一类人,女性,这真是——出乎意料。”
马迪不太确定地说,“——长腿,他们伤你了吗?你的眼睛——”
长腿说,“不,没有人伤害我。在他们看来,我是太聪明了。时候到了,我就逃跑了——变成了一只老鹰。”她大笑了,挥动着她的手臂,使马迪担心她真的将要飞了,或掉下来,落到了屋顶的边缘上。“——美丽的鸟儿,他妈的美丽的鸟儿。”
也许蹲在屋顶边缘上很危险,但马迪感觉很自信,吮吸着大麻烟,人处在一种眩晕的幸福之中。这是“狐火”的庆祝之夜,长腿从红岸管教所回家了。而且她和长腿避开其他人,也许她们在想念她俩,也许时间快要用光,所以这些时间就显得特别宝贵。卡萨达加河就在不远的地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冰冷而苍白的泛着涟漪的波浪,月光照耀下的波浪,像肉做的碎片;更远处的河岸边灯光闪烁,那些街灯,房屋里的灯,如小星星一般闪亮,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黑暗之处,但你并不能识别出真正的小山,甚至连它们的轮廓也辨别不出来,只因是夜晚:黑夜。这就如同真正的宇宙的天空,它是一个单个的物质,它由黑夜而不是由白昼揭示它的属性(因为,难道白昼不破裂吗?盲目的?它瓦解成许许多多的部分,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长腿一直观察着马迪在抽香烟。现在她说了,笑了笑,大姐姐样的恼怒,“哦,天哪,亲爱的——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像那样抽大麻,就像一个笨小孩一样?”
于是,她从马迪的手指中接过那根细小的香烟,演示给她看如何抽大麻。她嘬起嘴唇,很像喜剧性的接吻,将烟放在嘴中间,深深吮吸,闭上眼睛,再深深地吮吸,一直保持让烟出来,不慌不忙,达十秒钟(倘若这个“狐火”的庆祝派对被警察突然袭击,那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刚从红岸管教所释放出来的长腿·萨多夫斯基当天被发现拥有大麻,那会发生什么事呢?)然后,她大口大口地呼出,尽管事实上,很奇怪地,只有很少的烟从她嘴里呼出来。“——你得给它时间,吸到你的肺里去,我猜想,还有你的血里去。”长腿说着,将烟又还给马迪。马迪完全照着长腿的样子,可总是不对劲,她的嘴和喉咙开始燃烧,于是她咳了,几乎是咳得透不过气来,很快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长腿没有笑,没有嘲笑她,而是等着她的咳嗽过去,然后说,“好了,亲爱的,慢慢来,你弄了一整晚了,再试一次,好的,很容易的。”于是马迪再试了一次,她真担心她会在咳嗽中爆炸。长腿甚至将烟拿住,放在马迪皱起的嘴唇中央,她吸气,吸气,再吸气,闭上眼睛,因而没有了河流,没有了黑夜,没有了她朋友的脸,没有什么东西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了。是的,她握住燃烧的香烟,深深地吸到她的肺里去;忽然,出人意料的是,她的紧紧的小头骨盖不见了!月光自由地照射进来!马迪的眼睛飞翔着,睁开了,这时马迪在漂浮,在空降,马迪·猴子在笑,她克服了地心引力,就是这样!多么容易!
长腿似乎离她有很远、很远的一段路,但是,不,她现在靠近了。长腿用她的头轻轻地抵着马迪的头,用她那细长而结实的手臂搂着马迪的肩膀,紧紧地搂着,保护着她——“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被称作”飘飘欲仙“了,宝贝,对不对?”
第三章 女侏儒/大事表中的怪事
天哪,今天早上我才确定我在写“狐火”梦想或“狐火”家园,尽管结尾有点辛酸和痛苦,不过,这些日子对我们来说也许很快乐……但是我还是要忠实地、实事求是地记录下那些不是我凭记忆记住的东西,而是那些的确发生过的事件,我在这里把它们记录下来,其中一件奇怪的事,发生在1955年的仲夏,是关于一位女侏儒的故事。
对我来说,这是一件丑陋的、污秽的、绝对神秘的事件(为什么长腿会被牵扯到这件事中,正如她所说的,是否她真的是卷进这件事中很深了)。我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要不是看了笔记本;我才突然想起来——禁不住想了起来。这个大事年表中的怪事,不仅丑陋和污秽,而且令人不安;当你要记录那些历史上确有其事的事件时,它就冒了出来;撰写像这个笔记本这样的文献的问题在于它是一本论文集,还是一份自白书。在这里,你没有权力杜撰任何事件、人物、地点以及“情节”,你必须把一切照它发生的样子写下来。记忆取代想象,而语言文字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工具,可是文字可以值得信任吗?
若不是文字,我们就能撒谎吗?
(不是因为我在撒谎,说真的,我认为,我在捕捉我的“狐火”历史的这些痛苦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撒过谎,一次也没有。但是,倘若我们并不总是获得真实,也不能总是准确回忆或者被告知真实,那这种撒谎算不算是一种撒谎呢?这就如同天主教教堂关于遗漏罪的教条,它们是所有罪中最难理解的,因为它们缺乏实际存在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