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你是心肝掏出来见得日月。这事,要怪就该怪大鼻子洋人!”
陈民政听了,脸痛苦地抽搐一下,惭愧地说:“话虽这样说,可看见乡亲们受
损失,我、我就觉得没脸见乡亲们了……”
话还没完,陈民政突然双手紧紧接着胸口,张着大嘴,喉节一阵上下滚动,像
是要呕吐。余忠老汉一见,急忙奔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口里吃惊地喊了一声:
“老陈兄弟……”
余忠老汉的话刚出口,陈民政就“哇”地朝地下吐出一滩鲜血。余忠老汉慌了,
一面扶着陈民政,一面大惊失色地叫:“老陈兄弟!老陈兄弟——”
陈民政还在他怀里不断吐着,殷红殷红的鲜血溅在雪白的麻上和地上,儒湿开
去,满屋子都充斥着了那种腥咸腥成的味道。余忠老汉感到了陈民政的身子慢慢沉
重了起来。
齐寡妇见了,先是惊恐地看着,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接着也奔过去,一边扶
住陈民政,一边道歉地说:“陈同志,你、你可莫和我们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呀!”
陈大娘见老伴吐出一大滩鲜血,害怕得哭了起来。她爬下床,手扶着屋里的家
具,趔趔趄趄地走到陈民政身边,就一把抱住了陈民政,哭着说:“老头子,你咋
的了?天啦,这咋个么台?”
余忠老汉见了,忙止住陈民政老伴说:“大妹子,你先莫忙哭!你这一哭呀,
老陈兄弟他心里更难受!”
陈大娘听了,果然不哭了。半晌,陈民政身上的血似乎吐完了,面色如纸一样
苍白。这时才一边喘着气,一边虚弱地说:“老余大哥,齐家嫂子,不要紧了,你
们回去吧,我不会生气的!”
余忠老汉听了,忙说:“老陈兄弟,那咋行?”又对齐寡妇和陈民政老伴说:
“你们扶他坐一会,我去叫文富兄弟来,背他上医院!”说完,松开陈民政,匆匆
走了出去。
来到前面乡政府的大院里,刚才安静了一些的人群又骚乱起来。刘副乡长在大
声喊:“同志们,请你们提高警惕,不要上坏人的当!”
人们立即喊起来:“哪个是坏人?你把坏人指出来!”
叫着,人们的理智又演变成了盲目的冲动,有人将零乱的散麻往乡政府办公室,
阳台上扔。刘副乡长又在人群中嘶哑着声音喊:“谁再胡闹,就把谁抓起来!”可
是人们根本不管他,只管用怒吼,用扔麻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余忠老汉顾不得管这些,他匆匆忙忙挤过闹闹嚷嚷的人群,来到自己的麻车前。
麻车旁只有文富和文义,余忠老汉忙问:“文忠呢?”
文富说:“大哥在里面!”
余忠老汉顺文富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文忠也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喊着,叫
着。余忠老汉也没心思去管他了,就对文富说:“你看着麻,文义跟我来!”说着,
拉起文义的手,就直奔陈民政家去。文义不知父亲干啥,可又不好打听,只好满腹
疑云地跟父亲去了。
到了陈民政家里,文义一下明白了,也立即变了脸色。余忠老汉说:“快送医
院!”
文义听了,想问问是咋回事也来不及,就背起了陈民政,和父亲一道,往医院
跑去。一路上,陈民政又吐了很多血,糊了文义一身。
到了乡医院,医生急忙抢救。打止血针、输液,忙活了好一阵,陈民政不吐血
了,却张着嘴直在床上喘气。齐寡妇搀了陈民政老伴走了进来。一进屋,陈民政老
伴又开始一边哭一边诉:“老头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木桶就散箍了
哇……”
医生见了,忙把陈大娘扶到了一边去。文义在陈民政床前默默站了一会,突然
回头对余忠老汉说:“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叫大哥、二哥,把麻拉回去!”
余忠老汉听了,忍了半天才说:“好,娃娃,莫只想到我们自己。是国家有难
呀!”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挥了挥手:“去吧。”
文义跑了出去,来到乡政府大院,挤进人群,把文忠拉回到了麻车旁,心平气
和地说:“大哥、二哥,我们回家吧!”
文忠听了,不解地望着文义说:“回家?咋要回家?你没看见,我们家损失比
哪家都大!”
文义耐心地说:“大哥,我咋会不知道?可是这样闹下去,你说能解决问题吗?”
文忠想了一会,迟疑地反问:“你说咋样才能解决问题?”
文义说:“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不能这样!”
文富这时也说:“大哥,我们听文义的吧!这样闹起来,也确实没意思。”
文忠听了,还是固执地说:“不!要回你们回吧,我不能看着银子化作水!”
正说着,公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兄弟三人抬头一看,见一辆闪着
红灯的警车,已停在了先前他们停放麻车的地方,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上跳
下来,走进了乡政府大院。
大院里嘈杂的人声立即安静下来,可没人退却——大概是相信法不治众的道理
吧。
院坝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一般。人们惶惑地互相望着,脸上全挂上了更多忿
怒的神色。
警察来到大院不久,周华忽然蹬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大家一见,都仿佛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像见了救星一样,“呼啦啦”地围了过
去。
周华一边揩着头上的热汗,一边和人们打着招呼。见了院坝里几个虎视眈眈的
警察,周华的眉头皱紧了,忙过去对刘副乡长问:“你叫他们来的?”
刘副乡长说:“没法了!你没看见他们刚才那个阵仗,真像造反的样子了!”
一个汉子听了刘副乡长这话,立即气咻咻地质问:“哪个造反?我们只问你们
收不收?”说完,又回头满脸怒容地问周华:“你是党委书记、乡长,今天你就说
一句话,这麻收不收?不收,莫说把警察喊来,就是把我们脑壳砍了,我们也不怕!”
周华听了,没和汉子计较,反而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哎,老弟,你等我
喘口气再说呀,行不行?我先找几个人摆谈几句,了解一下情况可以吗?”
汉子听了,气消了许多,只是嘟哝着说:“肚子里藏的啥弯弯镰,就快拿出来。”
周华又笑了笑说:“好先生不在忙上,是不是,老弟?”说着,他在人群中搜
寻了一遍,喊了一些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刚才说气话的汉子和余家老大。大家细
心一看,被周华喊着的人,差不多都是种麻最多的人家。他们面面相觑一会,不解
地随周华走进了乡政府的会议室。
周华是今天清早,从地委党校赶回县上的——学习并没结束,他是从电话上了
解了全乡青麻收购情况和群众情绪以后,请假回来的。一下车,他顾不上吃饭,就
直奔县政府办公室——他想先从那儿知道一点收购青麻的信息。
踏进办公室,秘书科长首先迎住了他,开玩笑地说:“周书记亲自来了?”
周华听了,一把抓住秘书科长的手说:“老兄,我现在是踩到火石要水浇,你
还给我开玩笑!快告诉我,青麻啥时开始收购?”
秘书科长指着一边小门,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一点,然后才告诉他说:“领
导们正为这事着急呢!谢书记和龙县长召集供销社、农委、财委、银行几家开会,
从昨晚开到现在,还没散会呢!”
周华听了这话,着急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地说:“唉,这事呀,咋办?”
秘书科长给周华倒了一杯茶,让他端着,说:“老兄,隔壁接待室去等着吧!
还有好几位乡长、书记,都为这事在那儿等着。”
周华听了,端着茶杯走进接待室,果然看见大兴乡的胖书记老黄、五佛乡的钟
乡长、清平乡的雷书记,坐在里面闲聊。看见周华进来,大兴乡的黄书记先开起了
玩笑,说:“哦,老周,你地委党校的凳子上,也长钉子了?”
周华故意轻松地笑了笑,说:“大哥莫笑二哥,各位家里的板凳也怕坐不住了
吧?”
五佛乡的钟乡长说:“家里坐不住,这里坐得住!来,老周,坐下!既来之,
则安之,耐心等县长大人们的高招!”
黄书记说:“有啥高招,我们说在这儿,到头来还是我们去收拾摊子。当初栽
麻时,我们一方面挨群众骂,一方面受上面批评。风箱板子做锅盖,受了冷气受热
气!”
清平乡的雷书记听了,笑了笑说:“现在麻卖不掉了,上级不会批评你,你少
受一点气,有进步嘛?”
钟乡长说:“我看啦,不要叫化子唱太平调,穷开心了!要是县上拿不出主意,
我们咋个办?”
黄书记说:“咋个办?最好的办法就是叫家属把被盖送来,我们住在这儿不走
了!”
钟乡长说:“对!这办法最好,省得回去挨骂。”
正说着,秘书科长推门走了进来,对他们说:“会结束了,龙县长请各位去!”
大家一听,牢骚话、俏皮话,啥都不说了,随秘书科长走进了龙县长的办公室。
周华进去一看,见龙锡林县长双手支在办公桌上,捧着头,雕塑般地坐着。见
几个书记、乡长走了进来,也没改变自己的姿势,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扫了大家
一眼,用嘴唇努了努旁边的沙发,示意大家坐下。
几位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见了县长这副模样,都不吱声了,悄悄地在沙发上坐下。
然后抬起头,都期待地望着他。
半晌,龙县长才放下手,朝大家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说:“同志们,对不起,
请大家包涵了!”
几位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不安地互相瞧瞧,然后又把目光集中到了县长身上。
龙县长了解大家的心情,又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没有办法!实在没
有办法!财政没钱,这个月干部的工资都发不出去了。银行不愿贷款,供销社收头
茬麻,已经连老本都赔上了。”
几位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的神色,都一下黯淡下来。清平乡的雷书记几乎是带着
哭腔说:“咋办?这咋办?”
龙锡林县长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帘。望了窗外一会,才回身对
大家说:“这就要拜托各位,回去做好群众的思想疏导工作。我知道大家很难,可
大家要相信,西方经济大国对我们的制裁,不会长久的。因为这种制裁本身就不符
合包括他们自己国家人民的利益和愿望。这种情况不会太长,但眼前消除群众对政
府的不满情绪,困难的确很大。因此,我再次拜托各位了!”
说完,龙锡林双手抱拳,朝几位书记、乡长打了一个拱。
几位书记、乡长还想说点什么,可见县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望了望这
个老上级布满血丝的眼睛,就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走了出去。
周华走出龙县长的办公室,急急地赶到车站,可已没有到乡上的班车了。他又
返身走回来,到一个朋友家里,不由分说地借过一辆自行车,就十万火急地赶回了
乡上。
现在,他把十多个汉子请进乡政府的会议室,招呼大家坐下。汉子们脸上挂着
霜,仍然表现出一副誓不两立的气概。周华没管他们的神色,他忍着又饥又渴,亲
自为每个汉子面前斟了一碗茶,然后和颜悦色地和汉子们拉开了话:“哎,各位,
今天是咋的了?平时见面都很亲热的,今天咋都像吃了火药?我周华出去学习了两
个多月,咋不认识了?哎,或者是我周华借了你们的米,还了你们的糠,是不是?”
汉子们听了这话,有的脸上开始露出和气的神色。有的虽然还硬撑着,可呼出
的气却匀称多了。
一个汉子说:“周书记,不是你欠了我们啥,这麻卖不掉,哪个心里也憋气!
你说是不是?”
周华听了,故意笑了一笑,说:“哦,是这一回事,大家咋不早说出来呢?你
说麻卖不掉,我倒想起了一个龙门阵,大家愿不愿听?”
众人没答应听,也没说不愿听。周华见了,又笑着说:“看样子大家还是愿意
听!好,我就讲讲。过去呀,清河坝有个种烟的。清河坝的烟,大家听说过吧?当
年曹操八十三万人马路过清河坝,中午太阳大,没处歇凉。曹操下令把人马扎在烟
地里,结果咋样?一匹叶子烟就把曹操的八十三万人马遮完了……”
说到这儿,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没笑的人,平静地望着周华。
周华停了停,继续说:“可是这一年呀,烟突然滥市,卖不脱。这个种烟的一
看,嗨,你他妈的有七算,我有八算,你有长罗夹,我有翘扁担!卖不脱,我就不
卖。我这东西,放在家里,一不给饭吃,二不怕虫蛀,怕啥!他就把几十担烟叶放
在家里。不但如此,他还拿出家里所有的钱,贱价把乡亲们的烟叶都收起来。结果,
没过几年,烟叶的价格就像雨后的笋子,一个劲往上冒。这个人可赚大钱啰!现在
的清河场,就是他发财后修的!大家都去赶过清河场吧!”
几个汉子点头答道:“去过!去过!”
另外一个汉子说:“生意买卖嘛,也确实是这样回事!”
周华微笑着点头说:“对了!我现在就说说这麻的事!我刚才去找龙县长,龙
县长对我说:‘老周呀,你们乡的麻卖不卖?’我说:‘咋不卖?种出来了不卖,
自己能用得完?’龙县长说:‘可不要吃后悔药?’我说:‘吃啥后悔药?’龙县
长说:‘价钱特别相因哟!’我一问价钱,天王老子,简直像卖稻草。我一听,急
忙说:‘龙县长,我们乡的青麻不卖了!’龙县长说:‘你能替全乡群众作主?’
我说:‘咋不能?我书记、乡长一肩挑,还不能说了算?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
家种红薯,是不是?’我这话把龙县长都说笑了。我说各位老哥,我为啥不答应卖?
我想呀,这样低的价钱,卖了确实可惜呀!大家种这青麻,流了多少汗,费了多少
力,现在收了现货,为啥要像卖稻草一样给人家?我们这东西,虽说不能吃,不能
穿,可放十年八年不会烂。我就不相信,那些大鼻子外国人,就能制裁我们一辈子。
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要俏起来。俗话说,肉烂了在锅里头。只要有货在,大家的
汗水,心血都在里面,怕啥?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一番合情合理的话,说得汉子们心悦诚服起来。人们脸上的怒气消了,甚至还
流露了感激的神色。先前闹得最凶的一个汉子说:“咋不是这样?瓦片还有翻身日
呢!”
周华见了,真正地松了一口气,也学龙县长的样,向众人打了一个拱,说:
“那我就拜托大家了!如果大家觉得我说得对,就把青麻拉回去,好好收捡起。如
果觉得我说得不对,沙坝里写字,抹了就是。我这就去找龙县长改过来……”
众人还没等他话完,就七嘴八舌地说:“找啥哟,莫找了!”
“那样低的价钱,叫我们卖也不卖了!”
“我们看出来了,你是真心为我们好!”
说着,纷纷走了出去。
等汉子们走完,周华才像疲乏已极似的,一下倒在椅子上,冒出了一身虚汗。
文忠走回青麻车前,没等文富、文义问,就急忙挥着大手,对两个弟弟说:
“回去!回去!”
文富、文义摸不着头脑,奇怪地望着文忠。过了一会,文富问:“大哥,咋想
通了?”
文忠一边掉车头,一边说:“我啥时不通?先走吧,路上再慢慢说!”
说着,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