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简要地向龙万春说了一遍,末了又对他说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女人。如果连自己
的家属都教育不好,咋个教育全村的群众?身教重于言教嘛!龙万春听了,显得很
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就进地里扛起锄头,和刘副乡长、陈民政、小吴一块,走下了
山。回家后,龙万春先进屋放了锄头,然后披了一件衬衣在身上,就随刘副乡长他
们一道走了。
可没走多远,女人忽然又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追来,嘴里大声喊着:“他爹你给
我站住!”
四个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龙万春的女人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跑来,不由分说地一抓住了龙万春,一边
往回拽着一边说:“你天天在外头不落屋,外面哪儿有女人等着你是不是?”
龙万春又红了脸,往回拽着女人说:“娃他娘,你这是啥话?”
女人说:“啥话?这个家你要不要了?家里的活你还干不干?”
龙万春说:“我有工作呢!”
女人又拉扯起来,黑着脸说:“不管你有啥,今天都要回去干活!”
刘副乡长三个人听明白了。陈民政忙走上前去,对龙万春女人劝着说:“大兄
弟媳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着乡长的面,你这样做,不是让大兄弟难堪吗?”
女人却不领情,似乎火气已到了最旺的时候,狠狠瞪了陈民政一眼,气呼呼地
说:“乡长咋了?我家周围的死蚕臭几天,乡长咋个不来闻闻?在台上时就是干部,
下了台鬼大爷管?人家把口水吐到毛开国脸上,你们咋个不管管!”
陈民政还是耐心地说:“大兄弟媳妇,话不能那样说。养蚕失败,不能怪村干
部。乡政府周围也倒了不少死蚕,我们扫了就是。当干部的人,哪能不受点委屈?”
女人说:“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不管咋个说,今天不得让他和你们一块
走!”说完,又使劲拖起龙万春往回走。
龙万春似乎有些恼怒了,一边生气地往回拉着女人,一边说:“你放开我!我
当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
女人说:“我就不要你当这个和尚了!这样多人没当干部,不照样过日子!”
刘副乡长在一旁,许久没插话。一是觉得这是别个两口子的事,不好过分去干
涉,以为他们拉拉扯扯一阵就会完。二是感到这个女人是个不好慧的角色,自己去
干涉,弄不好会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所以,他一反平时的性格,在一旁静静
地看着。可现在,见他们不但拉拉扯扯像是没完,而且见这女人硬像是铁了心不让
龙万春和他们一起走,心里就“咕咕”地冒起气来。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就板着
脸走过去,大声训斥龙万春女人说:“像啥话?简直没名堂!大白天的,让群众看
见会产生啥样的影响,啊?!”
龙万春女人听了,也果然摆出了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说:“啥影响我管不着,
反正不能再让他跟你们干得罪人的事!”说着,一用力,将龙万春往回拉了好几步。
龙万春这时也真正生起气来了。刚才在地里听了刘副乡长的批评,心里就觉得
很不是滋味。现在见女人耍横没个完,又是在领导面前,并且还一点不听领导的劝
阻,心里就更感到不好受。他一直没打过女人,甚至还有点像农民常说的那样,
“(火巴)耳朵”,怕老婆。可此时气不打一处来,就举起手,突然一巴掌打在女人
脸上,嘴里骂着说:“真她妈的混账婆娘!”又接着将女人一把搡到地上。
女人立即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她爬起来,又要拥去抓龙万春,小吴和陈民政连
忙在中间拦住了他们。小吴扯着龙万春女人说:“嫂子,别这样,人家看见了会笑
话。”
龙万春女人不像刚才那样横了,却一把鼻涕一把泪,一面伤伤心心地大哭,一
面说:“我不过了!离婚,我要离婚!免得我们娘儿俩跟着你这个挨千刀的受气!”
龙万春心里的气还没散,他回头想答应,被陈民政推着走了。
这边小吴见龙支书他们走远了,才放开龙万春女人,进一步劝解说:“嫂子,
气过了就算了,龙大哥可是一个大好人呢!想开一点,当干部的哪有不得罪人的!
我那天下乡,别人把死蚕扔到我身上呢。我一个姑娘家,还不是忍了算了。唉,我
现在也横下一条心,变了泥鳅就不怕糊眼睛!”
劝了一阵,龙万春女人渐渐平息了下来。小吴见她不哭了,才起身去追赶前面
的人。追了一阵,赶上了刘副乡长他们。然后,一行人沿着机耕道向前走去。
没走多远,忽然听见从前面地里,传来一阵叫声。他们都停住脚,抬头看去,
一下子惊呆了:余忠老汉的桑树地里,一文忠像和谁较劲一样,在拔着地里的桑树。
拔出的桑树四处扔着。而周围地里干活的村民,像是对他鼓劲一般,纷纷叫着:
“拔得好,文忠!”
“这鬼桑树把我们害苦了!”
“拔了把地耕出来,种下季庄稼来得及!”
“你拔了我们再拨!”
文忠像是没听见,也像是用实际行动作回答一样,他没抬头看对他鼓劲的乡亲
们,只顾用力地拔着。”
机耕道上的几位干部一看,脸全变了。龙万春想先跑过去制止文忠,可被刘副
乡长拦住了。刘副乡长的脸色铁青,紧紧地咬了一阵牙齿,然后带着他们气冲冲地
向文忠拔桑树的地头走了过来。
周围地里干活的村民见干部们来了,都倏地住了声,而抬起了一双双惶惑不安
的眼睛,紧紧地看着他们,在心里为文忠捏了一把汗。
可文忠还一点不知道刘副乡长他们来了,他只顾赌气地拔着桑树,将拔出的树
苗往机耕道上扔去。
是的,文忠心里充满着怨气。养蚕失败以后,使这个不善于思考的汉子,也为
家庭今后的命运担忧起来。虽然养蚕使家家户户都遭受了损失,可是,没有一家的
损失有他们家惨重。他们承包的田地多,栽桑种麻又都是按实际承包的田地来计算
的。更重要的,他们拿出的地又全是上好的一等地,是最主要的产粮的地块。这样
一来,就可以想像损失有多大了。他想起秋后要交售的近两万斤合同定购粮,想起
要交纳的几千元税款和各种提留、摊派,心里就不寒而栗了。这些虽然都有父亲顶
着,可家里的任何一点得与失,欢乐与痛苦,无不连着每个成员的心呀!何况他还
是老大呢?再说,除了父母以外,文富、文义都没结婚,如果说家里的损失也与他
们息息相关,可他们毕竟还是单身一人。自己就不同了,有了妻子,有了女儿,他
承担的损失和风险,就要远比他们大得多。有好多个夜晚,文忠都睡不着觉。他在
心里反复想着养蚕这件事,想来想去,得出了三点结论,或叫做三股怨气。一怨庄
稼人命不好,雷打火烧,命中所遭,好好的蚕子得了病,老天爷不睁眼,待庄稼人
不公平。二怨自己当初口臭,想舔干部的肥,答应带头,结果把家里的几块好地都
拿出来了,现在才晓得吃后悔药。第三,这是最主要的,他在心里怨恨干部。如果
不是干部要庄稼人干这事,谁会来干?几十年了,没人叫栽桑养蚕,庄稼人不是把
地种得好好的?因此,他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干部头上来了。尤其是对刘副乡长,
一想起强迫他拔苗、乡上受审查和“肇皮”的事,心里的怨恨就不打一处来。几股
怨气交叉在一起,使文忠这个死心眼的汉子越来越陷进了一种心灵的误区里,见了
谁都觉得别扭。今天拔桑树,他并没有对家里人说。他是出来干活,走到这块地边,
突然想起干这事的。他想起去年秋天这块地里快成熟的豆子,被刘副乡长强迫着拔
了,家里少收了上千斤大豆,越想就越心疼。再一看这地,冬天里父子三人挑来垒
桑树的渣肥,此时还黑黑的在桑树蔸下。他就想,如果把这些桑树拔了,虽然种玉
米来不及了,可如果栽上红薯,再间种上绿豆,也肯定能收一季好庄稼,多少弥补
一下养蚕的损失。这么一想,他就果真拔起了桑树来。
他没想到,他的这种作法又撞在了风头上,更没想到又碰上了刘副乡长。
他又拔起了一棵桑树,朝机耕道上扔去,这棵桑树正好扔在了走在头里的刘副
乡长身上。刘副乡长大喝了一声:“停下!”
文忠这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迅速地瞥了瞥刘副乡长一行人。他没露出上次
拔庄稼那样的胆怯和巴结的神情,但也没有表现出反抗和拒绝执行刘副乡长命令的
意思,而是矛盾地蹲在了地下,黑着脸没吭声。
刘副乡长余怒未息,冷冷地看着文忠,讽刺地说:“今天又碰上你了!看来上
次的教训你还没有吸取,有意要和政府作对!”
谁知文忠听了这话,满肚子的屈辱和气愤一下涌了上来,本来心里就凝聚一股
对他的怨气,这话成了浇到火上的油。文忠的脸黑了一会,又红了起来,可接着慢
慢变青。他咬着牙齿,攥紧了拳头,然后松开,就突然抓着桑树,示威地用力拔起
来。
他的这一出人意外的行动,不但把刘副乡长、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这些干部
给弄愣住了,就连其他地里于活的人,也给弄得不知咋回事,丢下锄头纷纷跑了过
来。
过了一会,刘副乡长回过了神,他知道文忠这一行动是冲着自己来的,就一步
冲到文忠面前,大声喝道:“叫你别拔了,你听见没有?”
文忠说:“我耳朵背,没听见!”
刘副乡长气得哆嗦起来,指着文忠说:“我要你把拔掉的桑树全部栽上!”
文忠“呼”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也瞪着刘副乡长,挑衅地问道:“我要不
栽上,你又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刘副乡长磕打着牙齿,脸色像生铁一样僵硬、冰冷,看着文忠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民政、龙万春和小吴见状,忙走过去把文忠拉开一些。陈民政说:“大侄子,你
今天是咋个的了,哪个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气这么大?”
文忠双手推着他们,不甘心离开,口里说:“要是你们叫我栽,我没二话说。
他叫我栽,我就不栽!”
刘副乡长听了这话,简直像受了奇耻大辱,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他向前走了
几步,又逼到了文忠身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再问你一句,栽不栽?”
文忠站住了,回过头,犟牛一般盯着刘副乡长,斩钉截铁地说:“不栽,就是
不栽!”
刘副乡长脸红一阵白一阵,太阳穴的青筋突突跳着。他似乎“也一时想不出什
么办法来教训文忠了,只好黔驴技穷地站着,怒火中烧地盯着文忠。
前来围观的群众见了,开始息事宁人地劝说起文忠来。可文忠不甘心在刘副乡
长面前认输,对大家的劝不但不领情,反而说:“怕啥,看他能把人吃了!”
正在这时,余忠老汉、田淑珍、卢冬碧跑了过来——他们是在不远处的一块地
里干活,一个好心的村民见这里僵持不下,跑去给他们报了信。
余忠老汉还没走扰地头,就听见了文忠最后那句话。他虎着脸,走到地里,分
开人群,忽然夺过一个村民手中的锄把,抡起锄把就朝文忠打去,口里骂道:“孽
种!你这种孽种!”
围观的群众一见,立即抱住了他,夺过了他手里的锄头。文忠这时也才像从梦
中醒来一样,意识到了今天做出了啥样的蠢事。他痛苦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可刘副乡长觉得心中的气没有消散,他今天被一个普通的村民“洗刷”得大惨
了。他仍板着脸,冷冰冰地看着文忠。
田淑珍一见,马上去替儿子认错,说:“我们栽,一定栽好!你们做领导的,
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莫跟他一般见识了!”
刘副乡长听了,回过头,也像是和他们生上了气,看着田淑珍大声说:“栽,
现在就给我栽上!”
田淑珍愣了一下,说:“你放心吧,我们说了栽就一定要栽上!”
刘副乡长不容置疑地命令说:“不行!必须当面给我栽上,栽不好还不行!”
余忠老汉在一旁,抬眼偷偷看了刘副乡长一下,沉下了脸。他的嘴唇哆嗦了两
下,似乎想说啥,却没有说出,而是将烟竿含进了嘴里。
田淑珍和卢冬碧迟疑了一会,果然去拾起锄头,一个创坑,一个栽起村来。此
时,她们的脸上除了一层无可奈何的表情外,还有一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羞辱的
神色。
余忠老汉的脸色也在急剧变化着,脸上的皱纹因为内心的不安而痉挛似地抽动。
他取出了口中的烟竿,盯了一会栽树的田淑珍婆媳俩,突然满面怒容地大喝了一声:
“给我放下!”
众人听了,犹如晴天听到一个霹雳,全都惊了一下,然后不明白地看着他。
刘副乡长也和大家一样,不解地看着他问:“你要干啥?”
余忠老汉向前走了两步,说:“不干啥!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
众人又都吃了一惊,惊诧地望着他。
刘副乡长过了一会,才冷冷地说:“说吧!”
余忠老汉说:“我这个老头子没上过学,说话不知轻重,你可要大人大量啰!
说句不中听的话,牛拉犁头时,遇着拉不动的时候,牛不是直接往前冲,而是退一
步再拉呢!这人和牛也是一样,咋只知道猛打呢!俗话说,兔子通急了还兴咬人呢,
是不是?”
刘副乡长脸红了,故意不明白地问:“你这是啥意思?”
余忠老汉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我晓得你们从心里来说,是想为我们庄稼人
好。你,周华书记、老陈兄弟、小吴姑娘和龙万春大侄子,都是在想方设法为我们
好。可就算是为大家办好事,也得讲究个啥……方法呢,是不是?我老余家不管啥
人,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他娘说了栽,我们就绝不会拉稀摆带,就一定要栽好。
可你咋个非得逼我们这些几十岁的人,当着这么多爷儿乡亲的面栽不可?这人活一
张脸,树活一张皮,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引起了周围的人群一片共鸣,纷纷说了起来:
“是呀,老余大伯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呢!”
“老余大伯一家可是好人呢!”
余忠老汉朝众人摆了摆手,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娃不对,我当着众人的面,
也骂了他。说实话,他再没出息,可也是三十大几奔四十的人了。要不晚婚,恐怕
也会有人叫爷了,你这样当着老少爷们逼他,搁在你心头好受吗?还有,上次你让
他在游全乡的喇叭里检讨,在上万的人中肇他的皮,他心里没有疙瘩吗?
众人又纷纷抱不平地嚷了起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呢!”
“都是爹妈生的,哪个没有面子?”
“不能这样对待老百姓!”
在众人的近乎谴责、声讨中,刘副乡长的脸失去了血色。这可是他参加工作以
来,第一次遇见的老百姓当面谴责他呢!特别是余忠老汉的话,柔中带刚,绵里藏
针,句句戳到了他作人的短处上,使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他。是呀,老汉
数落的他的缺点,上级领导和周华不止一次对他指出过,可正应了“江山易改、秉
性难移”这句古话。他在心里承认自己不是坏人,也一心一意想把工作搞好,可实
际工作中往往事与愿违。他爱训人,作风粗暴,有时办错了事,还觉得是群众习,
上级不理解。现在听了余忠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