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想,忽然抬头对父亲和玉秀说:“爸、姐,三百元钱不能给!”
余忠老汉和玉秀几乎都同时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一齐不解地看着她。半晌,余
忠老汉才不满地说:“不给?不给就让你二哥在里面关一辈子?”
文英说:“爸,我去想办法!三百元钱,容易吗?还是借的!”
余忠老汉仿佛没听清她的话,仍直瞪瞪地望着文英,连玉秀也给弄糊涂了,不
明白地问:“文英,你……”
文英说:“行不行,试试吧,反正三百元钱先不要给!你们在家等着,我没回
来,你们千万别去派出所!”说完,也不等余忠老汉和玉秀回答,就风风火火地跑
出门去了。
文英是去向林平打电话,这是她刚才一瞬间想到的。她也不知成不成,可是她
决心试试。她径直跑到县邮局长话室,操起话筒,拨了半天号,才拨通地委党校,
可这时已经放学了,学员都回到了宿舍。文英问了宿舍的电话,又拨了一遍,终于
接通了,话筒里传来林平浑厚的声音:“谁呀?”
文英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仿佛被什么蜇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接着颤抖地答道:
“我呀!”
林平也听出了文英的声音,答话声一下高了起来:“文英,你还没走?”
文英说:“我已回到了县城。”
林平说:“你在什么地方给我打电话?”
文英说:“我在县邮局,林平,我有一件事求你!”
林平说:“你说吧,文英,不管你有什么事,我都会竭诚帮助你!”
这亲切、温暖的语言,使文英几乎要流泪了。刚才,她还拿不准林平会不会帮
助她呢!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伤害了林平,伤害得那么深。自己己是一个寡情的
人,林平一定还生着她的气。她只是怀着试一试的心情来给林平打电话,死马当作
活马医。现在一听林平这话,她忽然放心了,于是便把文富发生的事,详细地对林
平讲了。
果然,林平听她讲完,就在话筒里说:“就这么一点事吗,文英?你放心,我
马上就给派出所王所长打电话!”
文英几乎要跳起来,脱口而出:“能成吗?”
林平说:“王所长是我高中时的同学,铁着呢!”停了停,又说:“你守在电
话机旁不要走,我给王所长打了电话,再通知你!”
文英像是小孩子似地回答了一句:“是!”接着放下了话筒。
霎时,文英心中的焦虑消失了,愁云没有了,眼前到处都是一派明媚的阳光。
她终于可以为家里办一件大事了,帮父母解忧愁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发林平没
生她的气,还像过去一样,亲切、和蔼,全心全意地帮助她,使她知道了这种友谊、
帮助的可贵。她不由得在心中又一次强烈地感激起林平来。
没一会,电话铃响了,文英一把抢过话筒,贴在耳上。还没等她开口,林平就
在话筒里问:“文英吗?”
文英喘着气回答了一声,林平就接着说:“行了,文英,你们马上去接人吧,
王所长同意了……”
还没等林平说完,文英“啪”地丢下话筒,撒腿跑出了电话间,朝河街奔去。
她跑进屋里,兴奋地一把抱住了玉秀,连蹦带跳地叫道:“行了,玉秀姐,爸,
不用花钱了,我们去派出所领人吧!”
余忠老汉和玉秀还不肯相信。余忠老汉望着她,说:“你别惊风火扯!哪有这
样的事?”
文英一手拉父亲,一手拉玉秀,说。“爸,真不骗你!你去了就相信了!”说
着,拉着他们两人就走。
果然,到了派出所,文富已在办公室里等候他们了,一见到父亲,文富露出了
一副惊惶的表情。他的睫毛颤抖着,双目失去了光泽,嘴角因为想哭而歪斜。他们
走出办公室,来到大街上,阳光灿烂,微风和煦,行人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走着
走着,文富忽然蹲下身去,双手捧着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大家一见,愣住了,咋走着走着在大街上哭了起来?愣了一会,玉秀和文英忙
过去往上扶他,问:“你咋了?”
文富不答,也不起来,反而哭得更伤心,惹得一群人围了过来。
余忠老汉见了,板着脸一言不发。他似乎显得很冷酷,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不断
地颤抖。过了一会,他走过去,显得生气地说:“有啥翻不过去的沟坎,啊?值得
这样哭?!”
文富这才慢慢止住哭声,站起来,泪眼朦胧地对余忠老汉说:“爸,我不为别
的怄,为这笔钱花得冤!我出来没挣到钱,还连累了家里……”
玉秀听了,就急忙地对他说:“我们没花钱,你别伤心了!”
文富一下傻了,定定地看着玉秀。
玉秀继续说:“真的没花一分钱,是文英想法让派出所把你放出来的!”
文富听了,急忙把头转向文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半天,喉咙里才咕噜一声,
哽咽地对文英说:“妹,哥忘不了你!”
文英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说:“哥,你这话见外了!”
一家人往河街走。父子俩走前面,玉秀和文英走后面。玉秀一心想知道文英是
怎样想法让文富出来的,就拉住她的手,轻声问:“妹,告诉我,是怎样让你二哥
出来的?”
文英看了看玉秀,想把林平帮忙的事告诉她。可想了想,没说,只回答说:
“姐,这你别管,反正人已出来了!”
玉秀见文英不肯告诉,也不再问。
回到家里,玉秀忙涮锅生火做午饭。吃了饭,余忠老汉不愿再让文富留在城里
卖菜,文富玉秀也怕那伙强盗再欺负他们,也有心回去避一避,等今后事情冷了再
说。于是,文富便告别了玉秀和文英,和余忠老汉一起回家了。
13
文忠扛着锄头还没走到自己的地边,就看见一群村民围着陈民政、小吴、龙万
春正在吵吵嚷嚷。文忠立即站住,听了一会,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陈民政他们
在动员村民将地里的庄稼拔了,把地翻耕过来,准备栽桑种麻,村民不答应,因此
吵了起来。一个村民大声嚷,像是带头的:“就是不拔!你今天说到明天,莫说口
皮磨起泡,就是磨穿了,也是不拔!”另一个村民接着说:“就是!冒活活的庄稼,
眼看就要到手了,拔了谁不心疼!”还有一个村民说:“不拔你们总不会拿铁链子
来把我们套到监狱里去!总不得砍我们的脑壳!”
闹闹嚷嚷中,龙万春大约生气了,只听见他大声说:“闹啥子?这是上面的统
一规定,又不是我们想这样,闹就闹得脱,是不是?”
村民也显然是因为太心疼地里的庄稼了,又大约都在火头上,因此也敢和新任
支书顶撞。一个村民说:“你也别凶!凶啥子?横眉毛鼓眼睛就怕了你?!”另一
个说:“毛开国过去比你还凶,莫忘了下台后有人向他吐口水的事!”
陈民政听了,对大家说了起来。他说得很坦率,真诚,巴不得把心都掏给大家
看一看:“大家莫吵了好不好?看着还差二十来天就可以到手的庄稼,大家舍不得
拔掉,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哪个的庄稼不是一颗汗水一颗汗水换来的……”
众人没等他说完,就七嘴八舌地回答:“是呀!这话还差不多!不费灯草也费
油,就盼着收获这天呢!”
陈民政等大家说完了,才接着说:“可是,俗话说得好,舍得宝,宝换宝,舍
得珍珠才换得来玛瑙,舍得金弹子,才打得下凤凰鸟!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就
像做生意一样,舍不得垫本又咋赚得到钱……”
尽管他说得十分恳切,可众人还是又闹了起来。一个人说:“事情还没有一点
影影,哪个知道是不是宝?”另一个说:“我们庄稼人,不想一锄挖个金娃娃,管
它宝不宝?”还有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说得再好听,我们不相信!”
陈民政说:“我骗大家干啥?人凭良心斗凭梁,要说别的事,大家没见过,不
相信不足奇怪。这事,可是我亲眼去看了人家的呀!我对天发誓,有一点骗大家的
地方,都不得好死!”
人们沉默了,小吴接着说:“好了,都一把年纪了,对大家发这样的誓,你们
总该相信了吧?大家都快拔吧,我们的话也不知说了几箩筐,还不是为你们好!你
们发了财,我们又不要你们一点!”
可是,大家还是站着,没有一个人动手拔地里的庄稼。
文忠听到这里,一下作难了。前两天,村里就开了拔苗耕地、栽桑种麻动员大
会,大家在会上也像今天这样闹闹嚷嚷了一阵。但事情没到动真格这一天,大家心
情还不咋个紧张,现在果真就要实施,铜刷刷锅——硬逗硬了,大家心里才慌起来。
他现在也一样,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拉长脖子吹喇叭,吹了高调,答应带头。话说
说容易,现在真到兑现的时候了,他该咋办?他和大家同样的心情,要他拔掉地里
的庄稼,万万下不了手哇!他站在那里,不知该朝前走,还是该往后退?往前走,
他怕陈民政他们看见,要他带头拔庄稼;往后退,又怕被别人发现了笑话。左右作
难了好一阵,他才走上侧边的一条小路,想从小路拐进地里。
可是,他刚刚才走进地里,还没来得及弯腰干活,陈民政他们就发现了他。他
们一看见了文忠,就似乎像看见了救星,高兴地叫着跑了过来。
文忠见躲已经来不及了,只是在心里懊悔不该出来干这半天活儿。但他又一想,
半天云里翻跟斗,终究要落地,躲也是躲不脱的。同时,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如
何,自己决不能带头拔庄稼!
陈民政到了地头,笑着说:“嗨!大侄子,我们还说要到你家找你呢!”
文忠故意装着啥也不知道似的,说:“找我干啥?有事对我爸说吧!”
小吴说:“余大叔和玉秀一起进城去了,刚才我们还碰着了的,打了招呼,你
还不知道?”
文忠瓮声瓮气地回答:“自己家里的事,咋不知道?”他原想把父亲拿出来做
挡箭牌。
龙万春像是等不及了,急忙对文忠说:“文忠老兄,全乡的拔苗耕地都行动起
来了,我们村还是‘白板’一个。老兄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就给大家做个
样子吧!”
陈民政也说:“是呀,大侄子,你就带个头吧!反正不拔也是不行的。周书记
到县上开会去了,乡上由刘乡长组织了栽桑种麻的督查小分队,专门督查拔苗的情
况,坐着车子巡回检查,说不定啥时就转到我们村里来了。要是自己不拔,就由督
查小分队的人拔,自己还得付拔苗人的工资!”
小吴也说:“文忠大哥,你也说过带头的话,就权当帮我们的。忙,给我们一
点面子!只要你拔了,别的村民就没有理由不拔。”
文忠听了,心里又矛盾起来。他原是想一口拒绝拔苗的,可听了这些话,心里
又觉得很过意不去——人家是些啥人?又用的啥口气对自己说话?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冲着别人这些话,自己也不该为难他们,何况自己还黄口白牙说过带头的话呢?
可是回头一看地里的庄稼,他的心不由得疼了——这是一片大豆地,夏粮时种的高
粱,高粱中间是种了大豆,高粱收了,大豆此时十分繁茂,一串一串的豆荚,己经
开始鼓胀起来,阳光下,闪着青黄相间的颜色。一阵风调皮地吹过来,掀起了略微
泛黄的豆叶,露出了那一串串豆荚不断摇摆,像是欢笑。今年的豆荚特别好哇!开
花那段时间,天气一直没打个阴,大家都说,今年种豆,是烟竿脑壳打狗——啄到
了!再过二十来天,这些豆子就成熟了,变成金灿灿、黄澄澄的粮食了。市场上的
大豆俏着呢,一斤豆换两斤多大米!而他们家里,今年旱地点的豆又特别多,少说
也要收上千斤豆,这可是一笔财富呀!文忠看着这些豆,就仿佛看见了那一口袋一
口袋又黄又饱满的豆粒,看见了它们变成了一张一张的票子。眼下,豆棵摇摆着,
每摇摆一下,文忠就似乎听见它们在央求他别拔掉它们。看着,文忠后一种决心就
占了上风,他抬起头,对陈民政、小吴、龙万春说:“你们看这豆,咋样?”
陈民政知道他的心思,老实地回答:“好着呢!”
文忠说:“是呀,我舍不得拔呢!不能让我们再等二十多天,收了庄稼再栽吗?”
龙万春急了,忙说:“那咋行,文忠老兄?!这是铁板上钉钉,没走展的事,
拔吧,我求你了!”
文忠的态度坚决了,说:“我不拔!”又说:“别人拔了我再拨!”
陈民政、小吴、龙万春听了,一下愣了。正在这时,一辆用小四轮货车改装成
的宣传车,鸣着喇叭开了过来。人们的目光立即被小四轮货车吸引了过去,只见车
头前面一块横牌,上面写着:“栽桑种麻督查车”。车厢两边插着几面彩旗,并贴
了两副栽桑种麻的标语,四只高音喇叭架在车子的四个角上,可此时没有广播。
陈民政、小吴、龙万春一见,脸上立即露出了焦虑的神色。小吴轻声说了一句:
“刘乡长来了!”
果然,小吴的话刚完,汽车在机耕道上停住了,刘副乡长从驾驶室跳了出来。
同时,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从车厢里跳了下来。看见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在
这里,径直走了过来。
“你们这里进度咋样?”刘副乡长还没走到地头,声音先到了。他的脸上挂着
一层寒霜。
陈民政回答:“我们正在做工作!”
刘副乡长显得更不满了,他看也没看陈民政,只沉着脸说:“正在做工作,这
工作要做到啥时候?别的村好歹都动起来了,你们还是大姑娘打屁,稳起!周书记
开会,下午就要回来了,看见我们还是这个样子,会咋个想?”
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都露出了内疚的神色,龙万春说:“我们一定想办法,
争取今天能有效果!”
可刘副乡长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黑着脸,转过头,指着面前的地大声问:
“这块地是谁的?”不知他是没看见地里的文忠还是有意明知故问。
文忠听见问,脸上立即换上卑谦的笑容。他想起那天在刘华川家里吃酒的情况,
刘副乡长还喊他“老兄”,给他敬过酒,觉得他挺不错的,就恭敬地回答:“我的,
乡长。”
刘副乡长用眼角斜了文忠一眼,像压根不认识他了一样,大声命令说:“拔!
把地里的豆子全部拔掉!”
文忠吃了一惊,他也不知刘副乡长是不是真的不认识他了。可听了他的话,心
里却不满起来,说:“凶啥?”他本能地想拒绝执行刘副乡长的命令,可一看他那
副雷都打不透的脸,不觉哆嗦了一下,话到嘴边变了,说:“是,我拔!”
“马上拔!”刘副乡长继续命令说。
文忠没办法了,看了看刘副乡长,只得弯下腰,拔起豆子来,每拔几棵,他都
斜眼去看刘副乡长。刘副乡长一行人就站在地边,默默地监视着他。文忠一狠心,
加快了拔苗的速度,把拔出的豆棵极乱地扔着。可每拔一棵,他都觉得是在剜他的
心头肉。听着豆棵根系离土的“噗噗”声,他感到它们在哭泣。
别的村民看见,也不再说啥,走回了自己地里,像文忠一样,默默地拔起庄稼
来。
看了一会,刘副乡长的气似乎消退了一些,对了龙万春问:“还有哪些地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