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的样子。
余忠老汉看见,站了下来,等他走近了,才亲切地招呼了一声:“毛书记,哪
去?”-。
毛开国抬起头,看见是余忠老汉,立即咧开嘴笑了一下,却笑得不自然,脸上
阴郁的表情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半天,他才幽幽地说:“老余大哥,别叫我书记了!”
余忠老汉吃了一惊,忙问:“咋了?”
毛开国说:“我已经不是啥书记了。和你一样,也是平头百姓了!”话音中透
出无限的幽怨和悲凉。
余忠老汉说:“我们咋个没听说?’”
“今天开会宣布的。”毛开国说着,从胳膊下取出公文包,垫在屁股下坐下来,
随即又凄凄艾艾地补了一句:“老了,要让年轻人干。”
余忠老汉听了,一下对这个原支部书记可怜起来。他也在毛开国面前蹲下去,
又接着掏出旱烟裹起来。一边卷一边问:“哪个接你的位置?”
毛开国说:“龙万春”
余忠老汉说:“龙家二小子?”
毛开国回答:“是,过去是副支书。”
余忠老汉听了,“哦”了一声,没再说啥。他是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不管是谁
做支部书记,他都一样挖泥盘上,一样交税纳钱一他不能说谁好,说谁坏。可是,
毛开国此时就不同了,一种被掏空了的失落感亲绕在心头,他需要对人倾吐自己的
委屈和怨气,于是便自顾自地对余忠老汉忿忿地说开了:“老余大哥,你说这人是
咋回事?年轻时跑得、干得,就夸你能干,把你说成一支花。可如今这把骨头老了,
不顶事了,说声不要就不要了!上级要免一个国家干部,还要下个红头文件。可免
我们这样的干部,二指宽的纸条都不要一个,会上宣布一声就完了。你说,我干了
三十多年农村干部,这到底是咋个回事?我有没有功劳?”说完,他神色凄怆地望
着余忠老汉,好像余忠老汉就是一言九鼎的裁判,他期望他给予一个肯定的又是满
意的答覆。
余忠老汉把烟袋插进烟锅里,点燃,然后双手递给毛开国,老老实实地安慰他
说:“老毛兄弟,人凭良心斗凭梁,你可没干啥坏事!”
毛开国抽了一口旱烟,呛得咳了一阵嗽——他过去没抽过这么劲大的旱烟,忙
把烟袋还给余忠老汉,打心眼里说:“有你老哥这句话,我心里就舒坦了!”
余忠老汉又进一步劝解他说:“老毛兄弟,啥事也要想开豁一点。就说这当干
部,谁也不能一直当进棺材里去,是不是?”
毛开国急说:“那是!那是!老余大哥,听了你的话,我这搭的,”他指了指
心窝,接着说:“疙瘩就没有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宅开国心里果然就开朗了许多。等余忠老汉把一袋烟抽
完,便站起身来,往下走了。
余忠老汉等毛开国离开了,才说再去田里扯一会儿草,忽然听见从下面回坎上,
传来毛开国的吵声:“你是咋回事?啊?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
余忠老汉回头一看,见毛开国正气咻咻地一边抖着身上的泥水,一面对田里扯
草的汉子质问。
余忠老汉看清扯草的汉子是本族侄儿余文兵。年前,文兵的女人超计划怀上了
第三胎——他的前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文兵一心要生个带鸡鸡的人种。毛开国带领
乡计划生育突击队去抓文兵的女人。文兵的女人来不及躲,只好没脸没皮地脱光衣
服,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毛开国和突击队几个小伙子,进屋去一看,立即羞臊得退
了出来,在门口支起几条板凳,不屈不挠地守候,到了晚上,突击队的几个年轻人
熬不住瞌睡,傍着墙睡了过去。毛开国年龄大,瞌睡少,半夜时分,听见有“窸窸
窣窣”的响声。睁眼一看,见文兵的女人肚皮擦着地,悄悄地从凳子下面爬了出来,
此时,毛开国如果也假装睡着,让这女人爬出来躲开也就算了——反正有乡上的突
击队员在一起,谁也不会把责任推给他一个人。可毛开国偏偏认真,猛地大喝一声:
“跑了!”这一来,文兵的女人就被捉住了,给弄进医院里,不但把她肚里的胎儿
给打了下来,还强行给她把输卵管结扎了——因为她已经超生了一胎。为这事,文
兵肯定对毛开国怀有仇恨,刚才,他显然是把带着泥水的草,甩到了毛开国身上。
果然,文兵在下面田里,故意讥讽地说开了:“哦,是毛大书记呀?我没看见,
对不起啊!毛书记,啥时你再带人来抓我婆娘?”
余忠老汉听了,知道刚才毛开国和他的谈话,己被文兵听了去,此时故意挖苦、
奚落毛开国。
毛开国当然也知道这个被他惩罚过的汉子在故意讽刺他,又大声质问:“你、
你这是啥意思?”
话音刚落,文兵又将一把带着稀泥的草向毛开国扔去。毛开国一闪身,躲过了。
文兵接着不冷不热地说:“啥意思?没啥意思!我倒要问问你,咋像猪尿包漏气—
—(火巴)了?”
毛开国急赤着脸,怔怔地站在那里。余忠老汉见文兵太过分了,就沉下脸,忍
不住地大声喝叫了一声:“文兵!”
余文兵抬头看了看朝他横眉瞪眼的余忠老汉,收敛了一些嚣张气焰,搪塞地说:
“二叔,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说完,埋头扯自己的草了。
毛开国气愤地站了一会,他虽然觉得憋闷,但又无可奈何,半晌,悻悻地走了。
余忠老汉见毛开国走远了,才指责文兵说:“大侄子,别怪我多嘴,大路不平
旁人铲,都过去的事了,还装在心里干啥?再说。人家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
还不是有政策在那里明摆着!”
文兵不敢和面前这个余家湾大家公认的善良、正直、厚道的老汉争辩。他也自
知理亏,还是红着脸为自己开脱:“二叔,我真的不是故意!我埋头扯草,顺手把
草扔出去,哪知道遇了缘,扔到他身上了。”
余忠老汉听了,也不再说他啥。大男人,哪个没几分面子呢?话说到这份上,
人人心中明白就行了,于是说:“没看见不为怪。不过,今后说话嘴巴把严点,别
再挖苦、讽刺别人。”说完,跳下了田去。
父子三人没扯多少草,暮色就渐渐笼罩了大地。稻田上面弥漫开了一层白色烟
雾状的水汽。花脚蚊子和一些小蠓虫的叫声,也在他们耳边响了起来。父子三人这
才爬上田坎,洗掉脚上的稀泥,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文富一看,玉秀不知下午啥时来了,正和母亲、大嫂一块在家里忙
着。
一见玉秀,文富就抑制不住兴奋,感到自己身上血液的流动比过去加快了,身
体也在膨胀。他红着脸过去打招呼道:“你啥时来的?”
玉秀正在帮田淑珍大娘切猪草,抬头对文富笑了一下,说:“才到不久呢!”
田淑珍大娘见文富回来了,忙过去夺了玉秀手里切猪草的刀,说:“我来,秀,
你们一边摆龙门阵去吧!”
玉秀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妈,就那么一件事。”
田淑珍说:“那事还是小事吗?去,一边商量商量去吧。”
文富不知她们说的是啥事。在自己家里,他也不习惯于当着父母和大哥大嫂,
把自己和玉秀关在屋里,亲亲热热地拉话儿,他觉得那只是城里人谈恋爱才该有的
事。可是,他又忍不住想和玉秀呆在一起,说说知心话。就是不说话,两个人单独
坐在一起,那也是一种幸福。正作难间,文富突然发现阶沿上放着两背青草。文富
知道,那是母亲和大嫂为鱼割的饲料,没来得及撒在鱼塘里,便高兴地对母亲说:
“妈,我们把草肯去撒!”
田淑珍听了,不理解儿子的意思,说:“你去啥?让你爹和文忠去!”
文富说:“妈,我们背去!”说着,用眼睛向玉秀示意。玉秀明白了文富的意
思,出来和文富背起青草,往鱼缸走去。
到了鱼塘,他们把青草均匀地撒进塘里。春天里放下的鱼儿,在他们的精心饲
养下,现在已有两、三寸长,月光下,他们虽然着不清这些争食青草的自由自在的
水中小动物,却听见一片“泼刺刺”的划水声和嚼食草叶的“沙沙”声。
接着,他们在看守鱼塘的小窝棚外的草地上坐下来。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上弦月爬上了树梢,大地上的一切都处在一片
温馨、朦胧的气氛中。空气中的炊烟味道十分浓厚。
在这静谧、凉爽又没人的地方,文富才变得大胆起来。他去捉住玉秀的手,一
边抚摸一边亲切地问:“妈刚才说的是啥事,要我们商量?”
玉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温柔地看着文富,说:“你猜一猜看?”
文富说:“是不是……又是离婚的事?”
玉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她干脆把头靠在了文富肩上,轻轻地说。“法院通
知我明天去……”
“是这样?”文富吃了一惊,几乎是叫了起来,接着又说:“这么快?”
玉秀说:“还快吗?交了申诉书都十多天了,我就天天盼呢!”
文富说:“没告诉你去干啥吗?”
玉秀说:“没!是居委会那个王老太婆来对我说的,叫我明日上午去法院。”
文富说:“你没问问她详细情况。”
玉秀说。“问她干啥?那老太婆讨厌死了!你猜她对我说啥?她说,好端端离
啥婚嘛?虽说男人犯了一点事,可到底还活着嘛。一夜夫妻百日恩,犯了一点事就
各走各,一个女人还讲不讲点德行?我们那时,你满河街问问,孩他爹二十多岁就
死了,我还没嫁人呢!再说,对犯错误的男人,更要挽救,你咋能不管人家呢?她
还告诫我别花眼。”
文富听了,也觉得这女人多管闲事,忙对玉秀说:“你可别听她这些胡说八道!”
玉秀说:“我当然不会听!可我真不知道到了法庭,该咋个说?那天去交离婚
申诉书,看见法官,我心里就像打鼓一样跳。”
文富听了,更紧地握住了玉秀的手。他也压根想像不出来到了法庭该怎样说,
却鼓励玉秀说:“别怕!关键是别怕!”
玉秀还是忐忑不安地说:“就怕到了场,临时忘了词儿。”
文富还是只有一味安慰地说:“别怕!平常咋个想的,就咋个说。”
玉秀说:“平常,我这心里倒有千言万语。”
文富说:“有话说就好,你就照心里想的那样说!”
玉秀果然像有了信心和力量,在文富肩上点了点头。过了一阵,仿佛自言自语
地说:“也不知是红是黑呢?”
文富把玉秀拉在怀里,用他男人有力的臂膀,将玉秀护卫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给予玉秀的支持和鼓舞。他静静地端详了一会玉秀清秀
的面庞,然后说:“我明天陪你一块去!”
玉秀小鸟依人一般地在文富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两人再也没有说话,清朗的月
光照在没有被青草遮掩的水面上,泛着宁静的光辉。远处的树木,显得比白天更密
集,透出柔和的轮廓。他们静静地坐着,心里的抑郁不安渐渐被这种甜蜜幸福的拥
抱代替了。
他们没有想到,在他们相拥相依的时候,余忠老汉和田淑珍大娘也正在为他们
的事操心。他们背着青草刚走出去,田淑珍大娘就从灶屋出来,把余忠老汉喊到一
边说:“玉秀刚才告诉我的,她就是不放心,来和文富商量商量!”
余忠老汉听了,许久没说话,半晌才说:“这年头也怪,离婚还要公堂审理!”
田淑珍说:“他爹,你也别说些让人闹不明白的话。我们也商量商量,娃儿他
们的事该咋办?”
余忠老汉不解地问:“啥事咋办?”
田淑珍说:“这你还不懂哇?娃儿他们的婚事呀!”
余忠老汉说:“不是连婚也没离脱吗?”
田淑珍大娘乐观地说:“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明摆着,玉秀不愿跟他了。还
不让离吗?”
余忠老汉说。“没那么容易的事。”
田淑珍不满起来,责备地说。“死老头子,你别说不吉利的话了!玉秀告诉我,
现在兴自由,再说,那审案的人就不可怜玉秀?”
“那倒是!”余忠老汉听到这里,也坚信起老伴的话了,说:“她受了那么多
苦,说出来,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帮她说话的!”
两人说到这里,都一下觉得玉秀离婚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田淑珍大娘立即说:
“玉秀只要离了婚,我们就给他们办喜事,他们的年龄也不小了,不能再耽搁了。”
余忠老汉急忙赞同地说:“那当然!”
田淑珍大娘接着问:“那,你说这喜事该咋办?”
余忠老汉停了一会,在脑海里思谋了一阵,却没想出具体方案,就笼统地说:
“反正不能亏待了他们。”
田淑珍大娘说:“我思谋了,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六十岁生日了,这也是一个该
庆贺的日子。就把娃儿的喜事放在一起办,一打鼓,二拜年,一举两得,也少省些
事,你看要不要得?”
余忠老汉听了老伴的安排,一下高兴了,女人的心毕竟比男人细。庄稼人办喜
事,一是要图同热,二还要图节约、省事。把两件喜事放在一起办,是最好不过了。
余忠老汉当即说:“咋要不得?我还没想到呢!”
田淑珍说:“到时候,所有的三亲六戚,我们都请。上湾的本亲,不管送礼不
送礼,我们每户也请一个主事的,来吃一顿午饭!灶不够,就在这院坝边盘两眼土
灶。蒸笼、颜子,我们早点去借……”
“借啥?”余忠老汉听到这里,打断老伴的话,以少有的慷慨和大度,对田淑
珍说:“到时候,去把王厨子和李厨子请来,他们的东西都现成。也让你清闲清闲,
陪三亲六戚摆摆龙门阵。”
田淑珍大娘听了,很感激老头子的体贴。可过了一会,还是皱着眉头说:“请
厨子,可是要开工钱的?!”
余忠老汉说:“开就开呗!人一辈子,有几次这样的事?”
田淑珍大娘听了,心里还是不大赞成丈夫的浪费,可嘴上却附和说:“那是。”
老两口说着,好像真的已是喜事临门,越说越高兴,忘记了时间。直到文富和
玉秀从鱼塘回来,老两口才从自己构思的喜事中回到现实。田淑珍大娘说:“回来
了?快吃饭,我们还等着你们呢!”说完,起身往灶屋赶去。
文富见自己和玉秀只顾说话,让父母、哥嫂久等了,很过意不去,于是内疚地
说:“爸,妈,你们吃吧,等我们干啥?”
田淑珍说:“哪能呢?”说着,端上了饭菜,玉秀也去帮忙。不一时,一家人
就围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吃起饭来,谁也没再提起玉秀离婚的事。
3
第二天一大早,文富就陪同玉秀一块往县城法院走去。文富今天特地换上了一
身新衣服,上身是不久前玉秀给他买的那件白衬衣,下身是一条浅灰色的晴给西裤。
余忠老汉、田淑珍大娘,文忠夫妇像欢送出征的将士一样,把他们送到屋后机耕道
上,不断地瞩咐着该注意的事和鼓励的话。
卢冬碧挽着玉秀的手,说:“玉秀,别怕,该咋说就咋说!”
玉秀感激地点了点头,可卢冬碧的话刚落,余忠老汉却不赞成地说:“可也不
能多嘴!话多必失,别人没问的你就莫要说!”
田淑珍听了,也十分佩服丈夫的话,紧跟在余忠老汉的话音后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