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忠老汉的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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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忠老汉的儿女们-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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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富立即愣住了,没想到父亲会在这时直通通地问他。他看着父亲有些咄咄逼
人的眼光,心里突地一紧,脸上不由自主地变红了。“嗯!”他慌乱地点了点头。
    余忠老汉还没答话,忠厚老实的文忠听出了一点名堂,连想也没想一下,便断
然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再娶不到婆娘,也不要她了!”
    文义不满意地瞪了大哥一眼,可想一想,大哥是个直人,他还不知道真情呢,
于是就把不满压在心底,笑着对文忠说:“大哥,看你说得那么肯定,如果二哥硬
要娶她呢?!”
    “除非等我和你妈四脚长伸,闭了这口气!”余忠老汉盯着文义,却明显是说
给一旁门头鸡似的文富听的。
    “是不该娶个二婚嫂,何况她原先又吊过我们眼皮?如果要了她,别人会说你
硬是饿痨了,找不到婆娘。”文忠不知有是有意还是无心,明显地站在父亲一边。
    “我前世也不知做了啥可恶事?”余忠老汉忽然垂了头,内心无限悲怆地说:
“出了一个现世报,又怕要出个现世报!”
    “爸,这和文英出的事不同!”文义解释说:“就是文英,也不是多大不得了
的事。”
    “啥子才是大事?”余忠老汉气愤地瞪着文义吼了起来:“外人晓得了,还不
把你祖宗八代骂尽!你还嫌丢人现眼不够,在一边帮黄腔?”
    文义不屈不挠地和父亲争辩:“爸,你刚才说,不是姻缘不成亲!他们经历了
一场那么大的波折,最后还是要走到一起,正是他们的缘份呢!”。
    “屁的个缘份!有缘份又不得退退搞搞的了!”余忠老汉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变。
    文富听了,非常痛苦地背起喷雾器,“咚”的一声跳进秧田里,打开开关,一
边气愤地、胡乱地喷着农药,一边生气却是坚定地说:“我的事,不要你们管!我
就是要娶她!”
    “除非你像文英一样,滚出去,永远不落这个屋!”余忠老汉也怒火中烧,对
着文富的背影吼道。
    一个因对未来重新充满憧憬而刚刚恢复宁静与和谐的家庭,因了文富突然出现
的婚事,又陷入了新的矛盾和苦恼中。
    这时,文富心中的七彩阳光没有了。他只觉得周围的天空暗了下来,心里憋闷
得想哭。他心不在焉地喷着农药,把药液喷得有一搭,没一搭。他想起玉秀,想起
一切,只有他才知道他俩的爱有多么真切、深厚。他多想对父亲把这些说清楚呀!
可是,这些儿女私事,一来他羞于说出口,二来他又怨自己口笨,茶壶里装汤圆—
—嘴嘴拿不出。此时,他越是怨恨自己,怨恨父母,越是思念玉秀,越是想把自己
的心里话,说出来,叫出来,喊出来。想着,这个质朴的庄稼汉子,终于忍不住自
己的感情,让滚烫的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此时,文义心里也非常难受。这难道就是他那个质朴得可以接受很多欺骗;宽
厚得可以承受很多不该承受的负担;容纳很多不该容纳的坏人坏事;仁慈得见了比
自己更不幸的人就恨不得脱了裤子给别人穿的单纯的父亲吗?可是现在,为了维护
自己脸上和家庭的一点可怜的面子,他竟然对一个钟情于自己儿子的善良、温柔、
不幸的女人,难以容纳,竟然可以置亲生儿子的幸福于不顾,固执得近似于愚顽,
并且说了许多伤害别人的、如俗话所说的:“牛都踩不烂”的话,这又是多么可怕
的、复杂的人性啊!
    但他还是相信,父亲的思想总有一天会转变。对这一点,就像父亲对生活一样,
文义也充满信心和希望。



  

                                   43

    第二天早晨起来,文富痛苦、压抑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夜晚一直没睡好,像一
个神经衰弱的病人一样,脑海里总有一团东西纠缠不清。一会儿,想起过去和玉秀
的来往,想起在城里两次到玉秀家去,想起玉秀那份亲热的温存和缠绵的话语……
他禁不住脸热心跳,浑身燥热难耐。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父亲下午咄咄逼人的目
光和怒不可遏的神情,以及那些不讲道理,没有通融余地的话。欢娱又很快从他身
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绝望的、难受的情绪。他一会儿觉得父亲可恨,恨他
蛮不讲理,恨他专制霸道。一会儿又恨自己,恨自己软弱无能,没有出息。这样纠
缠不清地熬到天亮,起床来,只觉得眼睛发胀,头脑昏昏沉沉,心里仍然憋闷得难
受。越憋闷,越感到委屈,越想和人吵一架。因此,吃早饭时,当家里那条叫“花
脸”的黑狗,围着他亲昵地摇尾巴时,他猛地一脚踢去,把“花脸”踢出老远,
“嗷嗷”地痛叫着,不知是哪儿惹着了这个平时和气、善良的主人。
    吃过早饭,文富第一次没心思出去干活了。他闷着头,黑着脸,谁和他说话也
不答应。先在屋里闷坐一会,然后便到自己小屋里,倒在床上就睡。尽管睡不着,
可也懒得起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隔房嫂子叶冬碧,来向文富提亲了。
    文富并不知道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来了,他还在房里躲着生闷气。这时母亲上来,
一边“咚咚”地摇门,一边大声催促:“文富,你躲在屋里干啥子?还不快出来,
有人来了!”
    文富不知是谁来了,他虽然心里有气,可如果是客人来了,他就不应该再赌嘴
黑脸。过了一会,他尽量装得自然一些,开门走了出去。
    下到楼底堂屋里,见隔房嫂子叶冬碧,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凉椅上。见他下来,
立即笑眉笑眼地开玩笑说:“我说二兄弟,大白天躲到屋里做啥子呀,怕是害相思
病哟!”
    文富苦笑一下,作古正经地问:“二嫂有啥事?”
    田淑珍大娘不等叶冬碧回答,立即喜孜孜地对他说:“你二嫂来给你说媒呢!”
    “就是呀!”叶冬碧接过田淑珍大娘的话,像表功一样说:“哪时都想给二兄
弟找一个,可打起灯笼火把都找遍了,也没合适的,这下可找到一个,是我娘屋里
的表侄女。要说我这个表侄女呀,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外面的活
儿,拿得起,放得下;论人品,也是百里挑一,人市上比得过;也喝过初中墨水,
和你般配得过!我来说一声,如果答应,我就约个时间,你们先见见面?”说完,
就看着文富,等着文富回答。
    文富这时可慌了神,他本想一口拒绝,可又怕伤了这个隔房嫂子的一片好心,
便找了一个借口说:“是你的侄女,今后结了婚,我们多不好称呼?”
    “那怕啥?”叶冬碧在这件事上倒显得很开明:“巫士出门各叫各嘛!”
    文富再找不到理由推辞了,便只好直通通地拒绝:“我看不合适!你重新给她
介绍一个吧。”
    “为啥子?”田淑珍大娘和叶冬碧都同时瞪大眼睛。
    “你老弟莫不是不好意思哟?”叶冬碧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男大当婚,女
大当嫁,有啥子不好意思的?这阵不好意思,今后结了婚,脸却比城墙还厚!”
    文富没心思和她开玩笑,站起身,冷冷地说:“我不答应!”说完,又径直上
楼去了。
    “这是咋个的了?”叶冬碧不理解地对田淑珍大娘说:“好不容易给他找到一
个,他倒翘起尾巴来了!”
    田淑珍大娘自然明白其中原因,忙对侄媳妇说:“他这两天,不晓得为啥事,
就像吃了火药一样。你别多心,我们答应这门亲事!”
    叶冬碧走后,田淑珍大娘立即跑上楼来,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文富道:“你呀,
是不是弄昏了?让鬼摸了脑壳?放着姑娘亲不答应,硬要跟一个二婚嫂,二婚嫂有
哪点好?”
    

    文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母亲吼道:“我就要和二婚嫂结婚!二婚嫂处处
都好!”
    田淑珍大娘从没见儿子发这么大的火,在她眼里,文富一直是一只听话的小绵
羊。此时倒被文富粗暴的态度吓着了,忙拿出令牌说:“好好,我不和你说,等你
老子回来跟你说!”
    文义收工回家,听说了叶冬碧为文富提亲的消息,急忙上楼来对文富说:“二
哥,你怎样处理这事,自己要拿定主意!”
    文富对文义,不像对父母那样粗暴,他敞开自己的心扉说:“管她哪个,我都
不会答应。我只要玉秀!”
    “对!”文义像是自己的事一样,激动得一把抓住文富的手,鼓励他说:“只
要自己不动摇,爸爸妈妈总会转变的!”
    文富忧虑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好给玉秀回话!别人望半天,难道我就去说声
父母不同意?”
    “为啥要说不同意?”文义出主意说:“你就说全家人都答应,让她放心!她
离婚又不是今天说了,明天就能办到的事情,在这期间,说不定爸爸妈妈就想通了!”
    文富听了,觉得文义说得有理。他感激地望着文义,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有些不
好理解。当初玉秀背弃他时,全家人的胳膊都向内拐,显得义愤填膺,去找孙学礼
算账,唯独他无动于衷,似乎这事是发生在外人家里,还劝他们不要去孙家。可现
在,当玉秀要和他重新和好,父母和大哥都反对时,又只有他帮助他,鼓励他,为
他说话,出主意,想办法。这是咋回事呢?文富虽然不能理解文义的做法,可他却
感到弟弟是对的。别的不说,就是在城里,没有他说的那番话打动自己,他也不会
去看玉秀了。这样,也就没有了今天。此时,文富也完全相信了弟弟。因此,在内
心感激文义的同时,他对争取自己的幸福,也就坚定了信心。虽然他知道,等会父
亲回来,听说了叶冬碧提亲的事,肯定不会轻饶他的。但他已横下了一条心,要吵
就和父亲吵上一架。有道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又看父亲有啥办法?
    可是,没容这父子俩把干戈动起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更严重的打击,把文富婚
姻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矛盾,排挤到一边去了。
    正在文富与文义说着话的当儿,余忠老汉像火烧眉毛一般,慌慌张张跑回来,
冲进楼上的小屋,急赤着脸说:“这就怪了!昨天喷的药,好像没把虫杀死,田里
又发现不少新咬断的秧心!”
    文义听了,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说:“有这号事?莫是往天咬的,你看错了
哦?”
    余忠老汉生气地说:“老子连这点出息都莫得?往天咬的,已经干了嘛,这阵
那些,才在卷筒筒,分明是才咬断的嘛!”
    文义还是持怀疑态度,说:“我不信,去看看再说!”说完,便下楼来,往稻
田奔去了。
    这一来,连文富也没心思再生气了!这个消息太重大了,三十亩稻子,一家人
全年的生计,如果真的虫没治住,那咋个办?想着,他也坐不住了,焦急不安地跑
到稻田里,察看起究竟来。
    果然,在稻窝中间,他们发现了不少才咬断的稻心,这时正在阳光下卷着细嫩
的叶片。
    “这是咋回事呢?”文义急忙跑回屋,翻开书本对照说:“没错嘛!药是这些
药,也是按比例兑的水,咋会杀不死虫呢?”
    余忠老汉怀疑地说:“书上会不会印错呢?”
    文义说:“书上有时也会错,可哪里会这样豌豆滚到磨眼里——遇缘呢!”
    “那就是你小子二冲麻了,整出拐来了!”情急之中,余忠老汉对儿子的本事
心存怀疑起来。
    此时,文义觉得和焦急中的父亲已讲不清道理了,想了想便说:“究竟是我错
了,还是书上错了,我也说不清!我马上赶到乡上去,问问王技术员,就水清石头
现了!”说着,也不顾日头正毒,就往外面跑。
    余忠老汉想叫他吃过午饭再去,想想拦不住他,只好追出来,将一顶草帽盖在
文义头上。
    文义走到机耕道上,忽然又跑回来,到屋里提出一瓶乐果乳油和一瓶稻瘟静乳
油,这才往乡上去。
    一家人在忐忑、焦虑的心情中,等候着文义归来。
    黄昏时候,文义才耷拉着脑袋,像极度疲乏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
地回来了。
    “咋回事?”余忠老汉和文忠、文富都迫不及待地围着他问。
    文义半晌无语。突然,他将手中的两瓶农药,猛地掼在院坝的地上。玻璃瓶发
出一声脆响,散发着一股异味的黄澄澄的药液,立即像小孩尿床似的,慢慢地向周
围洇湿过去。
    “他妈的!”文义红着眼,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跑进厨房,舀起一瓢冷水,
“咕噜噜”地一口气灌到肚里。
    大家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呆了。半天,余忠老汉才回过神,不满地冲他
吼起来:“你疯了,这些农药哪儿惹着你了?”
    “这些药全是假的!假的!根本治不了虫!”文义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叫喊起
来。
    顿时,余忠老汉、文忠、文富都被这晴空霹雳似的消息给震得本然了。一个个
呆呆地站着,张着嘴,像是给固定住了的雕像。
    半天,文富讷讷地说:“假的?这咋个可能呢?全是国营商店买的呀!”
    文义冲文富瞪着眼说:“国营商店就不兴卖假的?现在好多商店都承包了,只
图赚钱,哪管农民利益!”
    文富丧气地一下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完了,两个衣柜丢在水里连泡也不
鼓一个!”
    余忠老汉从木然中醒过来,急忙奔进屋,提出用剩的半瓶乐果乳油,绝望地说:
“假的!假的!老子试试是不是假的!狗日的,把老子害得好苦!”说着,就把瓶
口送进嘴里,仰头要喝。这儿文义、文富、文忠急了,一齐扑过去,抱的抱手,抢
的抢瓶,把余忠老汉的半瓶农药给抢了过来。
    余忠老汉还不甘心地冲儿子说:“抢啥子?是假的又毒不死人,就是毒死了,
又有啥子?!”
    文义耐心地对余忠老汉说:“爸,真是假的,不哄你。王技术员说,这两种农
药的含药量,都非常非常低,根本治不住虫。”
    余忠老汉看看儿子,又看看地下四溢的黄糊糊的药液和碎玻璃瓶片,脸上的肌
肉先是微微颤动着,渐渐地皱纹凝固了,眼珠也黯淡无光地在眼眶里停止了转动。
接着,他像身子发软一样,双膝打着颤、哆嗦着,哆嗦着,整个身子就一下子瘫在
了地上。
    “爸!爸!”儿子们呼唤着,急忙扶起他,忙不迭地问:“咋回事?”
    余忠老汉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两滴浑浊的泪珠顺着皱纹滚落到文富手背上。
    “爸!”文义急忙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余忠老汉没说话,只是痛苦地摇摇头,表现出一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绝望
神情。



  

                                   44

    这个晚上,余家没有叹息,没有怨天尤人的语言,只有死一样的寂静。一轮将
圆未圆的月亮,挂在中天,把整个大地都照得明晃晃的。青蛙、蛐蛐,间或还有一
两只不眠的小鸟,在高声歌唱着,欢呼着。星星亮闪闪的,不断地向沉睡的大地频
送秋波。夜风摇曳着庄稼,树木,似在窃窃私语地倾述什么。
    已经闷坐很久了,文富、文义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便一齐打破这沉寂烦闷
的空气,对余忠老汉说:“爸,是不是再卖一头架子猪,重新去买药?”
    “买个毬!”余忠老汉咆哮着说:“还要把钱拿去打飘飘呀?他妈个×,国营
商店卖的都是假药,你还到哪里买得到真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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