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种行为,在今后的人生路上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们忘记了一切:世界,楼下老人唠叨,以及自己。
18
玉秀家的新房要上梁了!上梁,意味着房屋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
钉桷板、盖瓦一类的活计。上梁是一件大事,一般人家都要大摆酒席,请所有的帮
工、师傅和送了礼的三亲六戚、左邻右舍大吃一顿,以示庆典。孙家的宴请在上梁
的头天晚上。
现在,客人都已散去,刚才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充满节日般喜庆气氛的旧房
小院,一下子变得十分静谧。玉秀此时和衣躺在旧房唯一没拆的半间厦房的床上,
看着从墙外透过来的淡淡的、冰冷的月光,心里还是憋闷得难受,仿佛脖子上被人
勒上了一条绳子,使她有种窒息的感觉。她的身子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她知
道,这不是感冒,而是因为内心巨大的惶恐和烦躁造成的。
姑娘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刚才人们在酒席上,用鄙夷、嘲讽甚至挖苦的语气,
谈论今天在乡上发生的一起迟婚事件的情形。
本来,在这样的酒席上,人们用以佐餐的,应该是孙学礼的新房。但由于这件
事的新奇、曲折,又加上发生在当场口,所以,其普及程度就很高了。人们对它的
兴趣,己大大超过了主人的新房。
玉秀在酒席之间,穿梭往来,不断地为桌上添菜,加汤,渐渐地,她听出了事
情的原委。
原来是鹞子村一个姓周的青年,与同村一个姓黄的姑娘,经媒人介绍订了婚,
都好几年了,经常走动往来,两个人感情都很好。小伙子的母亲害眼病,年纪也大
了,已经操持不了家务,就一心想把媳妇接过去。女方父母和女娃都答应了。可是
几天前,女娃有个在外面工作的亲戚回来了,答应给她在城里找个有工作的,各方
面条件都比现在农村这个小伙子强,姑娘听了,就变卦了。今天,是约定的到乡上
办结婚证的日子,姑娘却死活不愿去了。姑娘的父母因为这么多年,用了小伙子不
少钱,还是愿意答应这门亲事,就强迫自己的女儿去。姑娘没法,最后还是和小伙
子一道到了乡上。可到了乡上办公室,姑娘却耍了一个计策,她叫小伙子等到,她
去方便了就来。小伙子果然去等,左等右等,等到快下班了,还不见女娃的影子。
小伙子以为姑娘回家去了,就又赶到岳父家问。岳父一见,生气了,说:“不是和
你一块去乡政府的吗?又没回来!”小伙子又只好往乡上跑。刚走到半路,却看见
姑娘迎面走来了。姑娘见了小伙子,想躲,可没躲成,让小伙子给抓住了。小伙子
要扯姑娘去乡上,姑娘不去,两人就在路上拉拉扯扯起来。这时,正好旁边有一伙
打石匠在打石头,十个打石匠九个嘴巴粗野。看见了,便一边开玩笑,一边怂恿:
“那号的婆娘,把她搞了算了!”“又不是讨不到婆娘,那类家伙,几拳头就捶死!”
小伙子又拉了姑娘半天,真拉出了气来,果然一下子将姑娘摔倒在地,骑马似
地骑在她身上,朝她的胸膛一阵乱捶,然后又一口朝她鼻子咬去。这一口也咬得真
狠,姑娘的鼻头只剩下一点肉皮皮连着了。小伙子咬后,啥也不说,走了。姑娘这
才捂着鼻子,哭着跑到乡上来。
听了这个故事,大家却丝毫不同情这个姑娘,酒席上几乎都是一片谴责的声音:
“该背时!这山望着那山高。”
有知情的人还补充道:
“小伙子咋不生气嘛?耍了好几年,女娃家大小活儿,都是小伙子去干,当了
好几年牛马。现在,说不要别人,就不要别人了?!”
“是呀!”很多人都赞同小伙子的做法,说:“对不要良心的人,就该这样!”
还有的人说:“还该整狠点,要破相就该把脸盘子破完!”
这些话让玉秀听了,脸烧得滚烫,心里难受得直想哭。她穿行在酒桌之间,却
仿佛是穿行在一条幽邃的地道里。人们的每道眼光,每句话语,甚至每个微笑,都
变成了对她投射过来的刀子,扎得她心里好疼,好疼。她不敢去看人们,不敢去和
人们说话,她只是像木偶人一样,机械地在破落的院子里走着。
是的,今晚,孙玉秀姑娘的心,变成了一片薄薄的笛膜,即使是非常轻微、非
常琐碎的刺激,都会引起她敏感的回应。
中午,当只有她和母亲刘泽荣在露天灶台上做饭的时候,母亲突然显得非常谨
慎地对她说:“玉秀,有件事,不得不对你说了。”
玉秀不解地看着母亲,不知啥事让母亲这样小心。
“你爸爸要你和文富迟婚,你有啥子想法?”刘泽荣盯着女儿的脸问。
玉秀听了母亲这突如其来的话,愣了,好像不认识似的,直直地看着母亲,反
问:“为啥子要退婚?!”
刘泽荣忙避开女儿的眼睛,尽量平和地回答:“你爸爸看上了你的石太刚表哥。”
“不!”玉秀重重地把火钳拍在灶门上,把全部的火气都好像要发泄到母亲身
上一样。“我不答应!”她吼叫道。
刘泽荣忙向四周瞥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女儿说:“你和我吵啥子?这是你
爸爸的意思!”
玉秀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是的,她不该向母亲发脾气。在这个家里,一切都是
以父亲的意志为转移,母亲从来是作不了啥主的。可玉秀的脑子,此时乱糟糟的,
好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她不知道为啥要作出这样的决定。
“文富……哪点不好呢?”半天,她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对文富的人品,你爸爸倒没说啥子……”
“那他嫌弃别人哪一样?”玉秀强压火气,打断了母亲的话。
母亲不情愿地劝道:“说起来,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他说,余家一家人,就只
知道啃泥巴,出息不大,比不过你石太刚表哥……”
“石太刚是啥子人,他该是明白的!”玉秀又一次打断母亲的话。
“老皇历翻不得,”刘泽荣说:“过去不大爱种庄稼,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
现在,不种庄稼的人,还比种庄稼的强得多!”
“可这门亲事,也是爸爸亲自去访的人家,亲口答应的呀!”玉秀还是不甘心
地和母亲争论。
“唉!”刘泽荣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要说余家,也本来没有哪一样可以挑
剔的,周围团转,方圆百里,都知道是一家种庄稼的好把式。可这阵突然冒出你这
个表哥,一个人挣的钱,比他们一家人还多。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分出高矮来了。
你还不知道,你表哥这次还给你买了一只表,说是什么进口的,外国货,叫英……
啥子格,三百多元呢!哪个舍得像他这样出手大方?”
“我不要,”玉秀坚决地说。“你们嫌文富穷,我不嫌!”
刘泽荣见女儿这个样子,眼圈不觉渐渐红了起来。她知道女儿的脾气,虽然孝
顺、温柔,但很有主见。在婚事问题上,她最初估计女儿也是会不同意退婚的。其
实,她对这个未过门的女婿,心里也很喜欢。文富老实、厚道、勤快,每次来这里,
轻重活儿,见了就干,旁人见了,没有不夸他们这个女婿好的。他们老两口,就只
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老来的依靠就全在女儿女婿身上。像文富这样的孩子,是再
合适不过了。可是,如今丈夫要这样做,她又有啥办法呢?想到这里,她又对玉秀
说:“这是你爸爸的决定,你要好好想一想。你爸爸催了我几次,要我对你说,我
都不好开得口。明天,房子都上梁了,我不得不对你说。”
玉秀很同情、心疼地看了看母亲,再没和她争什么了,一下子却跌进了痛苦的
深渊里。她想起这几个月来,石太刚频繁地出入他们家里,想起他时不时对她投来
的贪婪的目光,想起父亲对文富的疏远,不答应他们结婚,以及有意安排文富去犁
冬水田,不让他们接触……等等,“天啦,原来是这么回事!”玉秀在心里这样喊。
同时,一下子对父亲也十分反感起来。她不愿意屈从父亲的意志,可是,又不知道
该怎样反抗父亲。她知道,她的反抗是十分微弱的。这时,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走
进了一条黑黑的没有尽头的长廊里,看不见一点光明。
就是在这种惶恐不安的心境中,今天晚上偶然听说了鹞子村一对男女青年的事,
玉秀咋能不敏感呢?现在,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股儿一股儿冬夜的寒风,不时
“飒飒”地从墙缝灌进来。她的耳畔又回响起了人们刚才在席桌上的谴责甚至辱骂
那个女娃的声音。人们当然还不知道她父亲的打算,要是她真的按父亲的意愿办了,
天啦,人们那些辱骂、谴责,就会变成对她的了!她还有啥脸面见这些亲友和乡亲?
一会儿,她的面前又浮现出那个小伙子来,尽管她不认识他。玉秀从小伙子又想到
了文富。想起文富憨厚的面孔,想起为她家挑砖时红肿的肩膀,和那天犁田时,看
见的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双腿,不禁心酸起来。如果她真提出和文富退婚,玉秀不
知道文富会不会也会失去理智地揍她、咬她?但她却完全能想像文富痛苦、悲伤的
样子。
“不!不!我不能退婚!坚决不退!”想到这里,玉秀在心里坚定地大叫起来。
她不愿被众人骂为不要良心、忘恩负义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从内心里深深爱着
文富。
心中的激情退去一些以后,玉秀忽然想到,这事父亲不会善罢干休,石太刚也
会常常来纠缠,她唯一的出路,是催文富尽快结婚,来逃避父亲给她制造出的厄运。
这时,玉秀迅速产生去看守材料的窝棚里会见文富的强烈愿望。今天晚上,也
许是天赐良机——以前,都是她和母亲在这半间没拆的偏厦里睡觉。偏厦里一是存
放着家里的粮食、衣物等东西,二也是母女俩第二天早起做饭方便。可今晚,母亲
到上面新房里睡去了。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
在一种突然升起的冲动中,玉秀姑娘迫不及待地跳下床,迅速穿上鞋,用手指
理了理额前的刘海,打开门,正要走出去,却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身在自己装衣服
的小箱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手帕裹着的小包,揣在怀里。然后,才在朦胧
的月光中,大胆地朝文富的窝棚走去。
19
文富住的为老丈人看守材料的窝棚并不远,就在玉秀旧房左下角一块被鸡鸭糟
蹋了的菜地里,和玉秀睡的半间厦房恰好形成一个对角,相距也不过百十步。但院
坝边那棵茂盛葳蕤的柑子树,却像一道屏障,挡住了他们。
这窝棚实在太简陋了——它只用了三根竹竿和一张档席就搭成了:前面两截竹
竿捆成了一个“×”字形,中间一根竹竿,一头搁在“×”字形交叉的地方,一头
落在地上,竹竿上面铺着一张旧蔑档席。这样的棚子,也仅仅只能遮住头顶上的露
水,更不用说御寒了。
文富躺在这个黑黝黝的窝棚里,两眼看着落在柑子树上的黯淡的月光,尽管已
经十分疲劳,可是却一点也没睡意。他的脑海里,老是浮起几天来,石太刚像主人
一般对他指手画脚、吆三喝四的神态,以及像苍蝇一般围着玉秀身影转的目光。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要干啥呢?”文富双手枕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
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今天下午,木匠师傅清理新房的椽子,猛然发现自己少计算了一根巴墙椽了,
立即需要从山上砍回一根树来。砍树不是轻活,文富立即主动地去寻出一把斧头,
要上山去。石太刚这个穿大衣、着皮鞋,平时俨然监工一样指挥别人的家伙,却也
忽然自告奋勇地争着去砍树,并不由分说地从文富手里夺过斧子。把斧子拿到手后,
他却装着不知道玉秀家责任林子在哪里的样子,要玉秀一起去。玉秀嘟着嘴,不愿
去,可她的父亲却不管玉秀愿不愿意,就吩咐她去带路。看着玉秀不情愿的神情和
石太刚哈巴狗一样在玉秀身边转的样子,一股仇恨的火焰,便在文富这个老实的庄
稼汉身上燃烧了起来。他恨不得冲过去,朝“黑子”脸上吐一口唾沫。
在刚才的酒宴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当着那么多人,看见玉秀在酒桌间添菜、
舀汤,自己也跟在后面,端起一只酒杯,挨桌挨桌的敬酒,口里还说:“我代表玉
秀一家,感谢大家了!”好像他真是玉秀家啥人。玉秀目不斜视,只顾往一只只碗
里舀东西。这家伙却时不时甜腻腻地喊道:“玉秀,这里舀菜。”“玉秀,这儿添
一碗汤。”甚至还厚着脸皮说:“玉秀,来,我们一块儿敬大家一杯!”
听着那些话,文富心里像爬着一只小虫子,直想吐,身上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来,
他必须要收拾这个家伙一下了。于是,等石太刚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把脚从凳子下
面反伸过去。石太刚猝不及防,绊在脚上,身子趔趄起来。要不是有人及时扶住,
非要摔个狗吃屎不可。
现在,余文富心中的怒火还没完全平息。他恨石太刚,恨他的处处显派,恨他
的卑鄙下作。同时,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只知道老老实实地挖泥盘土,恨自己口迟
言钝,恨自己是狗屎办席——上不得场面的材料。石太刚所做的一切,本该是自己
做的呀!
让余文富欣慰的是,他的玉秀对石太刚所献的一切殷勤,都装着全然没看见一
样。每当石太刚的眼睛色迷迷地盯着她的时候,玉秀总会把一双眼睛转向他余文富,
眼睛里并蕴含着了许多甜蜜的话语。只要石太刚要她和他一起去干活,或故意在她
身边磨缠时,玉秀总要露出一副冷淡、高傲和鄙夷的神情,或者借故走掉。而只要
和他余文富在一起,哪怕时间只是短短的一会,玉秀脸上的肌肉立即活了,眉、眼
立即笑了,连话也多了。窝棚里的稻草,第一天晚上,只是他胡乱铺了一些,第二
天,玉秀悄悄来看了,傍黑时,又抱来一大捆,把个窝棚铺得暖暖和和的。他盖的
被盖,原先那床脏了,就被玉秀抱了过去,换了自己这床来。这一切,说明玉秀是
多么的爱着他呀!
“玉秀是爱我的!”想着这些,余文富对着窝棚外微弱的月光,笑了。
“是的,玉秀是我的,任何人也别想把她夺走!”这个庄稼人似乎看到了明天
的光明和幸福,心里更是充满了欢乐与喜悦。“啥子东西八杆子够不着的亲戚?你
就是有金山银山,我和玉秀结了婚,也不认你这个龟儿子下作的亲戚呢!”
正当他沉浸在对未来的勾勒中时,忽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轻柔地传了过来。
文富的目光立即从蒙眬一团的橘树上移下来。这时,一个人影从树背后转过来,朝
着他的窝棚走来了。虽然是迷蒙的夜晚,但是,从那熟悉的身影和走路的姿势,文
富已猜到了是谁。他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急忙掀开被子,“呼”地站了起来。却
忽略了窝棚的空间太低,头撞在了中间顶档席的竹子上,窝棚也因此摇晃了起来。
玉秀已来到窝棚外面,踌躇地站住了,她伸起头看了看棚里面,发现文富衣着
整齐地站着,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弯腰走了进来。
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而且隔得那么近。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