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忠老汉却还忍不住继续解释:“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你们好。我和你娘,黄
土埋大半截的人了,勤做苦磨,还能背进土里去?只希望你们弟兄姊妹,日子能过
得顺畅、舒心。等你结了婚,我们再把文义的事办了,然后把两边的平房再加上一
层楼,你们三弟兄,今后一人两间楼房。我和你妈看着你们生儿育女,和和美美过
日子,死也闭得上眼睛了!”
“爸,”文富再一次为父亲的话激动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亲。父
亲在非常艰难的日月里,把他们弟兄姊妹拉扯成人,现在不但为他们成家立业操心,
而且还想到了他们的未来。天底下,也许只有父母亲才会这样关心自己的儿子了。
而文富,却觉得自己远没尽到儿子的责任。想到这里,文富产生出一种无比温柔、
乖顺的冲动,很想像小时一样,扑在父亲怀里,去亲一亲他那满脸的胡茬和粗糙的
皮肤。可是现在他不能,他只能用质朴的语言去宽慰老人。“我们都大了,”他说,
“你和妈都不要替我们想那样多。我们今后把日子过好,让你们放心,也会让你们
老了有福享!”
“那就好!”余忠老汉笑了,眼里闪烁着老人特有的那份慈祥、温和而又十分
满意的光彩。太阳这时升高了,老汉一时停了话,目光就散落在路两边那些初秋时
光里的小草和一些小黄花上。那些小草都已呈现出微黄的苍老气息,预示着一代生
命将随着季节的更换而结束。而那些一朵朵比米粒稍大的小黄花,却正以倔强的生
命和阳光争辉。老汉又把目光移到两边的地里,满地的红苕叶的颜色,也全不似夏
季那样一片碧绿。根部的叶片,已有了一种成熟的绛紫色。而透过厚密的叶片,可
以看见由薯块膨胀而造成的一道道土地的裂缝。一看见土地、庄稼,老汉的什么忧
愁和不快,都可以尽快消失。此时,他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再下一场雨,今年
的红苕收成肯定不错,家里又要多出几头肥猪呢!”
老汉只顾喜孜孜地想着,却没提防车轮滑进了一个坑洼里。
余文富见父亲的车陷进了坑里,忙停了自己的车,走过去。余忠老汉一边使劲
往上面拉车,一边在埋怨:“公路烂了也没人管,尽是坑坑幽幽的!”
文富过去说:“都各种各的地了,哪个还管公益事?看这路,过去大汽车能开
进来,现在窄得只能走板板车了。”说着。动手解开父亲车上的绳索,从车上抱下
两袋稻谷到自己车上。
余忠老汉说:“你车上已经多装了两百斤呢!”
文富道:“不把谷子下一些,怕把车拉不起来!”
余忠老汉看着儿子,慈祥地笑起来,说:“你别转弯抹角了!你是怕老子拉不
起,故意往你车上搬!”
文富被父亲看透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本来我就该多拉一些嘛!”
“也是!”余忠老汉突然有些伤感地说:“到底是年岁不饶人了。像你们这个
年纪,别说一千斤,就是两千斤拉起来,也一路放小跑呢!”说完,在文富的帮助
下,把车子从坑洼里拉了出来,父子俩又重新上路了。
现在,文富伯父亲又提起自己的婚事,重新陷进忧虑中,走了一会,自己就主
动提出了另一个话题。
“爸,”他问:“文义想出去打工,他跟你说没有?”
“打工?”余忠老汉回过头,两眼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是呀!”文富点点头。“前天他还在对我说呢。他说,种庄稼是没有多大前
途的,周围的年轻人,进的进城,走的走广东,差不多都走光了,他也想出去挣点
现钱。”
“杂种!”余忠老汉愉快的心情一下子阴了下来,生气地骂了一句,然后说:
“才吃几天饱饭,就嫌种庄稼没出息了?我看是懒骨头作怪!”
“也不一定是,”文富为弟弟辩解说:“文义干活还是舍得出力气的!他也是
看着别人一个个离开土地,出去挣了现钱、才花心的”
“大家都挣现钱,哪个来种庄稼呀?”余忠老汉忧心仲仲地说。停了一会,又
对文富说:“一本二本,庄稼为本,庄稼才是人的命根根呢!一天三顿能吃上饱饭,
这就是好日子了。别有了五谷想六谷,吃饱了不晓得放碗!再说,他走了,哪个来
帮我们干活?几十亩庄稼,我和你妈又老了,文英又是懒惯了的,靠你和文忠能种
出来?”
“他说,当初就不该转包别人的田地。”文富不小心说出了文义埋怨父亲的话。
“放屁!”老汉更生气了:“当初老子还怕包不到呢!没有这几十亩地,能把
新房盖起来吗?玉秀能答应和你结婚吗?我们一家人能挺起胸膛,像模像样地做人
吗!”
“就是!”文富被父亲的情绪感动了,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回答。
“再说,”余忠老汉显然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这时话音低了下来:“包都包了,
白纸写成黑字,订了合同,盖了指印巴巴的。就是再不划算,我们也要种下去,不
能让人说我们不守信用。”
文富为了让父亲不再生气,就说:“我回去跟文义说说,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反正他也没有最后决定。再说,即使要走,也要你答应才行呀!”
余忠老汉听了儿子这话,果然慢慢平息了心中的怒气。
在机耕道和公路相连的地方,有一段坑洼更多的路,几天前老天下的雨水,还
积在坑里,闪着污浊的光。为了不让车轮再陷在里面,父子俩便都不再说话,小心
翼翼地拉着车,避过那些水坑往前走。
上了公路,父子俩都松下一口气来,不约而同地停下车,歇了一阵。然后一口
气把车拉到了乡粮站。
7
余忠老汉父子俩把两千斤稻谷拉到乡粮站,卖粮的人没有几个。前几年,这里
卖粮的人山人海,乡政府上至党委书记、乡长,下到炊事员,都来维持秩序。昨年
卖粮的群众没那样积极,今年更缓慢了。乡政府也派了干部来协助粮站收粮,可现
在无事可做,全在一棵泡桐树下聊天。看见余忠老汉和文富拉了谷子来,都一齐回
过头看着他们。其中一个人叫了起来:“巧了!正要找人给你带信,你就来了!”
余忠老汉认出了是党委书记兼乡长周华,便把车停在他们面前,客气地问:
“书记有啥事找我?”
周华说:“不是我找你。昨天县报社打来电话,前两年来你家采访的那个林大
记者,明天又要来采访你这个种田专业户。”
余忠老汉听了,心里立即又荡起一种自豪感来,嘴里却说:“有啥采访的?”
书记说:“人家看得起你(口山)!”说着,用手摸了摸车上麻袋,接着问:
“还差多少粮没卖了?”
余忠老汉回答:“今天就扫尾了。”
“(口火)!”乡上干部们的眼里立即闪出兴奋的光彩来。周书记接着夸奖说:
“你一万多斤稻谷都卖齐了?!不错!不错!”说着,周华立即来了个典型引路,
对了院内稀稀疏疏的交粮群众,宣传说:“大家看一看,这是余家湾的种田大户余
忠老汉,种了三十口人的田,该交一万……一万多少?”周华一时记不起了准确的
数字,转问余忠老汉,余忠老汉立即给他补充说:“一万七千斤。”周华马上接了
过去说道:“一万七千斤,人家今天就全面完成任务了!大家要向他学习呀!富了
不忘国家,踊跃交售爱国粮!”
余忠老汉被书记当着这么多人,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心头却又觉得非常好
受。他想找几句很好听的话感激领导,却一时想不出来,只是说:“皇粮国税嘛,
该交就得交!不交,不就成了赖皮的了!”
“对!”周华像很佩服老汉的觉悟似的,又接着表扬道:“大家都有你这种觉
悟,我们的工作就好做得多了!”
这儿说着话,那边几个交粮的,已经过了磅。有人冲文富父子俩喊道:“过秤
了,”
余忠老汉听见,很抱歉地冲周书记他们笑了一下,将粮拉了过去。正要从车上
搬下稻谷来验质过磅,不想周书记又急忙赶了过来,说:“别忙别忙。”
文富听见,立即停止了搬动,有点茫然地看着书记。
周华看着他们不解的神色说:“为了掀起卖粮高潮,我们正准备办一个专栏,
宣传卖粮中的好人好事。你们是我们乡的种田大户,卖粮又走在全乡前面,我去找
人来给你们照张相,贴在专栏里。”
余忠父子俩明白过来,互相看了看,都流露出乐意的神色。余忠老汉说:“我
这衣服,你看,皱皱巴巴的。”
周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样才真实(口山)!”说完,立即去喊照相的人了。
这儿一些交粮的人,都对余忠父子俩露出羡慕的神情。也有人对他们开玩笑说:
“老大爷,等一会可要笑啰!文富兄弟,把衬衣扎进裤腰里,神气一点!”
在众人善意的戏谑中,余忠老汉忽然想起什么来,凑近文富悄声问:“这照相,
可是要钱不要钱?”
文富也不知收钱不收钱,想了一想说:“恐怕不要钱的。是他们要我们照,又
不是我们送上去的。”
老汉说:“不给钱还差不多,如果要钱,听说照一张带色的是很贵的。”
说着,周华书记就把广播站的万通讯带了过来。万通讯手拿笔记本,肩挎照相
机,走到余忠老汉面前,打开笔记本先问:“余大爷,你今年一共卖多少爱国粮?”
余忠老汉仍沉浸在自豪里,说:“不多不少,一万七千斤!”
万通讯又问:“今天就完成任务了!”
余忠老汉点了点头。万通讯用笔帽搔了搔头发,从头发中掉下一些米肤似的头
屑,想了想又问。“余大爷,你积极交售爱国粮,心里是咋想的?”
“咋想的?皇粮国税,反正得交嘛!”
“还有呢?”万通讯紧跟着问。
“还有?”余忠老汉想了一想,想不出了。
“你想过没有,党的政策好,使农民日子好过了,我们丰收不忘国家,要积极
交售爱国粮?”万通讯启发地问。
余忠老汉皱皱眉头,他没想过这样深的问题,便率直地说:“我没想过。不过,
农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可这定购粮,也不知咋回事年年在涨?前年我卖一万四千
斤,去年卖一万五千斤,今年就涨到一万七千斤……”
没等他说完,周围的群众都一齐笑起来。万通讯忙合上本子,说:“行了行了,
照相吧!”说着,让余忠老汉和文富都站到仓库的大门边,一人把着一袋稻谷。余
忠老汉很少照过相,表情很不自然。他圆睁着双眼紧张地看着相机,嘴僵硬地咧着,
万通讯一看,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眼睛看低一点,嘴巴闭着,笑,再笑!
好——”说着,“咔嚓”一声按了快门。
照完后,万通讯收起相机,转身就走。也没向余忠老汉提钱的事。余忠老汉才
知道真是不要钱的,一时又想起该多照一张,譬如照一张单人的,今后死了,让儿
女们看着,心中也好有个想念。可一来小伙子已经走了,二又怕别人说他想占便宜,
也就把这种想法压在了心里。
等人群散开后,他们才把粮卸下来过了磅。两千斤稻谷倒进国家仓库里后,父
子俩才像完成一件重要任务,吁了一口长气。接着,文富守着两架板车,余忠老汉
持了这次和上几次卖粮的单据,去左边决算的窗口结账。窗口前围着的人比卖粮的
人多,吵吵嚷嚷,询问声,抱怨声,和从窗口里面传出的算盘声,响成一片。余忠
老汉的心还沉浸在党委书记的夸奖和照相带来的喜悦中,何况他现在手里攥着一万
七千斤的售粮单据,周围不管哪个,都没法和他相比。他攥着的单据就是钱!不一
会儿,就将从里面领出一千多元崭新的票子。他将再次被众多的羡慕甚至嫉妒的目
光所吸引,将会被一片“啧啧”的赞叹声所淹没。到时候,老汉心里幸福的暖流,
将远远超过书记的夸奖、表扬所带来的快乐呢!说到底,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是一家人一年辛勤劳作换来的一份报酬呀!他将用这报酬,为文富娶回心爱的女人;
还将用这报酬,托人给小儿子说门亲事,为他们完成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也完成自
己做父亲的责任!
正当老汉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的时候,他前面一个结账的汉子忽然叫了起来:
“你们搞错没有?一干多斤谷子,就收这么一点钱?”
“错了你去查账!”屋里算账的人冷冷地回答说。
“搞的啥活路哟!今年各种款就比昨年多了一半?你们家是不是种庄稼的?”
汉子继续质问。
里面结账的人语气软了一些,说:“我们管不到那么多!我们只管结账、收钱。”
汉子嘴里咕哝着,无可奈何地退了出来。
轮到余忠老汉结账了,他走到窗前一看,里面算账的财政所、农经站和粮站的
人他都认识。他们都一齐向余忠老汉打招呼:“大爷,粮卖了?”
余忠老汉满面笑容地回答:“卖了!”
里面的人又说:“大爷真是好样的!”接着问:“大爷结账?”
余忠老汉又和蔼地说:“是呀,结账呢!”说着,就把手中的定购粮本本和一
叠单据,从窗口笑吟吟地递了进去。粮站会计把单据接了过去,先在算盘上“劈劈
叭叭”敲打了一阵,然后在单据上填上数字,把它们转给对面的出纳员。粮站出纳
员也在算盘上“劈劈叭叭”敲打一阵,又在单据上填上数字,又把它们转给财政所
的税征员。税征员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翻了一阵,然后对着账簿开了几张收据,
又把先前的单据转给了农经站的女出纳员。女出纳员也同样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翻
了一阵,然后对着账簿一口气开出了好几张发票,最后才把所有的发票和单据,一
齐转给了粮站的出纳员。
余忠老汉充满信心和喜悦地看着他卖粮单据在一只只秀气的手中周转。他知道,
这些手续是结算当中必不可少的。除粮站会计以外,每经过一个人的手,他们一手
辛勤劳动的果实,就要被扣除一部分,贡献给国家和集体。这也是完全应该的,自
古种田的就要交回税。何况现在托政策的福,才不愁吃不愁穿,没有任何理由不积
极交纳“皇粮国税”。老汉在等着粮站出纳员最后敲出的数字,以及从他手里递出
的现金,那才是他们一年劳动成果中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大爷,给——”终于从窗口里面递出了一叠花花绿绿的发票、单据和现金。
余忠老汉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暴满青筋的双手由于高兴而微微颤抖着。他接过
出纳员递出的单据和票子,同时,还不忘友好、亲切地向窗户里面的人微笑着点头
致意。
为了不影响别人,余忠老汉捏了那叠发票和现金,退到墙角边。他先把发票清
理好,揣在褂子里,然后,专心致意地数点起票子来。
可数着数着,老汉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两眼也由先前闪耀着的幸福、激动
的光彩,变成了一片茫然。他急忙奔到窗边,分开窗前的人,大声地对窗子里面的
人问:“哎,我的账错没错?怎么才二百多块呢?”
里面的人先还对他很和气,说:“不会错的!经过了几个人的算盘,咋会错呢?”
“可咋只有这样一点钱呢?我可是卖了一万七千斤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