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的坦克半露出水面,一艘驳船的残体搁浅在珊瑚礁上,一架失事飞机的残骸一半没在水中,一半横卧在岸上——水晶般蓝色的海水里闪耀着金属银色的光芒。
DC——10降落在考伯勒机场,靠近以前的艾斯里特·海纳达机场——又叫伊斯雷机场。我们在跑道上滑翔时经过一座有着木屋顶的混凝土结构的机库,上面白色的“塞班岛”几个字发出刺目的光芒,这个机库同另外两个半圆形的活动机库就是塞班岛飞机场的全部设施了。
“这是我第四次来这儿了,”布迪一边走下飞机,一边说,“我一直不习惯战后的这些改变——没有吉普车,没有军用卡车,没有士兵、水兵与海军陆战队员。”
这座由查莫罗人经营的小飞机场是一个熙来攘往的热闹地方,充斥着各种语言与声音——世界各地的旅游者赶往这个度假天堂:欧洲人,阿拉伯人,但绝大多数是日本人。布迪曾经告诉过我,日本人把塞班岛当做战争纪念馆与蜜月旅行胜地的混合体。
“是啊,他们正在买回在战争中失去的这片乐园小岛,”他在飞机上曾对我说,“每次一小块。”
事先安排好的福特篷车在等候着我们,我们把手提箱、摄影器材与录音设备——它们放在轻便耐用的飞行用箱子里——装到车后。那两个摄影师也来自达拉斯,菲尔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家伙,有自己的影视制造公司,通过给我们的这次访问弄来了证件而成为布迪的合伙人;斯蒂夫是一个瘦弱的留着胡子的长头发男孩,起初我把他当成障皮士,后来才知道他是越战中的老兵——他们两个都对摄影技术很在行。
从机场出来的公路两侧,还看得到日本人修建的机关枪混凝土掩体;鲜红的械叶瓶术盛开在碎石铺设的海滨大路旁,在“西丑坎”当年驱车领我参观这个小岛时,这条路还只是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现在,汽车的数量已经超过了自行车,但仍有很多人乘坐着后一种交通工具,上面还经常载着日本游客。
我们经过了几个当年的土著村落,现在它们已变成了一座现代化小镇——查兰·卡诺,银行、邮局、商业区,木结构的房屋与带铁皮屋顶的小房子,这一切都非常像旧日的戈瑞潘城—一还有苏苏皮,这座小城里驻有陆军。我们在一座名叫阳光酒馆的汽车旅馆前停下车,旅馆后面是一座高中棒球场。
“现在,我猜你可能会认为我是一个吝啬鬼,”布迪说。我们正在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搬进那座看起来像是阿肯色州的脱衣舞俱乐部的汽车旅馆,“但是如果我们住进戈瑞潘市中的那些新建的旅游大厦里,我们也许会在同当地人说话时惹麻烦。”
阳光酒馆有一个独立的饭店,我们可以在那里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就查莫罗人的话题无所顾忌地交谈。
“我不喜欢住在这里,”我说,“但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我同意你的看法。在我们住在岛上的这段日子里,你介意我到戈瑞潘市里兜一圈吗?”
“一点儿也不,”布迪轻轻地笑起来,“急着去重游旧地?”
“我想是‘重游故地’。”
“在德克萨斯州人们不这么说。”
戈瑞潘市没有改变,它是完全随风而逝了。这座新城,这座也叫做戈瑞潘的新城,甚至与旧城不在同一位置,它的位置更靠南些。密克罗海滨沿岸矗立起许多观光旅馆。布迪带我去糖业大王公园,马特修·哈瑞吉男爵雕像所在的那个公园现在已变成了一座小植物园。但是,陈列在棕榈书与械叶瓶木之间的——深受日本孩子喜爱的——却是一个红白相间的火车头,静静地卧在曾经环绕塞班岛的铁轨的残段上。这个火车头可能就是很久以前我在坦那帕哥港口看见的那个。
“这座雕像是历经战火却得以保存下来的早先戈瑞潘城的遗物之一。”布迪对我说,他的摄影小组正在附近拍摄着公园的景色。
“这个男爵的左侧太阳穴上好像有个弹孔。”我一边说,一边又走近看了一眼。
“是的,在我们驻军岛上时,我们曾用它当靶子练射击……只有两座属于旧戈瑞潘城的建筑物依然挺立——如果‘挺立’一词用的没错。”他用下巴向街道另一侧一点,在茂密的草场上透迤着一道旧医院的围墙,“那是老帝国医院……离那儿不远,是老戈瑞潘监狱,都被野草覆盖住了。我们应该到那里拍些照片。”
“我就不去了。”我说。
他惊讶地皱起了眉头,“你不想同我们一起到监狱去看看?”
“如果你不介意,是的。”
“好吧,那么我们改天再去,反正我们要同萨美·慕尼兹见上一面。”
萨美·慕尼兹在阳光酒馆的咖啡室里同我们会了面,他是社区的成员之一,也是密克罗尼西亚议会代表成员,此前很多次,他阻止了那些来岛上调查埃尔哈特之谜的探险者。
但布迪·布什是一个善于钻营的家伙,到塞班岛来了三次之后,他交了一大群朋友,当地汽车经销商的头领——他为我们提供的篷车——为我们安排了与慕尼兹的会面。慕尼兹是一个结实但并不强壮的查莫罗人,三十中旬,鸡蛋形状的脑袋上有一张略显忧郁的脸。
“你曾在这儿的军队里服过役?”慕尼兹问布迪,他戴着一副太阳镜,穿着黄绿色相间的热带风格运动衫和一条蓝色短裤,“在战争时期吗?”
只有布迪、慕尼兹和我坐在咖啡室里,两名摄影师没有来。布迪与慕尼兹喝着咖啡,但天气———八十度左右,如果不这么闷热,简直可算是天堂——使我只能喝可乐。
“是的,”布迪说,“在海军陆战队。”
“你也是吗?”慕尼兹问我。
“我也在海军陆战队服过役,”我说,“不过不在这里,在瓜达尔卡纳尔岛。”
“海军陆战队的一个家伙给我留了一个纪念品。”慕尼兹说,笑容很诡秘。他的英语发音近乎完美,除了一点儿显得呆板的西班牙式轻快的节奏。
“岛上这样的纪念品会有很多。”布迪温和地说。
慕尼兹拍了拍大腿,“我身上的是一块手榴弹碎片,还在我身上。它叫什么名字?”
“榴霰弹。”我说。
慕尼兹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个扔榴霰弹的海军陆战队员显得非常不安,他向我们道歉,并亲自为我包扎伤口。他原以为我们是日本人……你们美国人对待我们要比日本人好一些。”
“慕尼兹先生……”布迪说。
“萨美,我所有的朋友都叫我萨美。”
“好的,萨美,我想你知道,我们到这里是来调查艾米莉·埃尔哈特与她的领航员弗莱德·努南的下落的。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来过这里,你们的很多岛民都有着不同的故事……但是,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二手货,我们需要目击者。”
慕尼兹叹了口气,沉思了半天时间,然后说:“布什先生……”
“布迪。”
“布迪,我能够找到这样的人同你们交谈,但只是怕有些人不愿意谈,你搅起了塞班岛人对可怕的往事的回忆,岛上的每一个家庭几乎都在日本人占领期间失去过亲人。上百年来我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以求逃脱惩罚,逃避报复。挺身而出,在公众面前做证,即使是现在,也是一件自找麻烦的事。”
“来自日本人的麻烦?”
他点了点头,“他们开始再次统治我们这座岛了——用另一种方式,那些冲撞他们的人会倒霉。而且,在战争期间,本地还有一个由查莫罗人组成的土著警察势力,专门为日本人效力,那些恶棍们折磨、拷打他们自己的同胞,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还活着。”
“像杰苏斯·萨伯兰?”我问。
慕尼兹很惊讶我居然知道这个名字,他眨了一下眼睛,说:“是的。”
“我听说很久以前他被人开枪打死了。”我说。
布迪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这就是他为什么如此可怕的原因之一,”慕尼兹说,“那些枪并没有要他的命……是的,他仍然活着,并且比十条毒蛇更邪恶。”
“他现在做什么?”我问。
“在废品收购公司。”
“沿街收购废品?”
“不!他在原水上飞机基地的旧址上开了一家旧货堆放、分类与出售的公司,他雇用查莫罗人收集废金属——丛林里到处都是战争的遗骸——把它们卖给日本人。”
那么说,这个“占哥凯丑”是一个破烂王了。
“他住在查兰·卡诺城外的一幢漂亮的小房子里,”慕尼兹说,“他喜欢独居。”
“他喜欢钱吗?”
“那是他最大的爱好,你对这个男人感兴趣吗,黑勒先生?”
“叫我内特,萨美。我只是听说他知道很多关于艾米莉·埃尔哈特与弗莱德·努南的事。”
慕尼兹兴致勃勃地点点头,“他们说他比岛上任何一个人知道得都要多,以前,他曾主动提出要谈论这些事。”
这对布迪显然是个新闻,“我从未与他交谈过。”
“其他人同他谈过,弗莱德·高尔纳,葛维斯少校,但没有人付过杰苏斯索要的价钱”
我喝了一口可乐,“你能给我们安排一次会见吗?”
“他不会同时会见一个以上的人,曾经有一次,几个男人袭击了他——一个在二战期间居住在戈瑞潘城的调查者同几个关岛警察。”
“啊,他害怕了。”
“是的。”
“好吧,”我轻快地说,“布什先生想去看看那座监狱,而我没有兴趣。也许你可以安排我同萨伯兰先生见一面,当你与布迪还有他的摄影师参观旧监狱的时候。”
看起来大家都同意了这个建议。我们还需要另外一辆汽车,但布迪说那不成问题,他可以给他汽车经销商朋友打电话。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我们同慕尼兹提供给我们的查莫罗人逐一会面,我们同他们在阳光酒吧的咖啡室里做非正式的交谈,谈得好的就被邀请到摄影机前。我们花了两天的时间做采访前的准备工作,并在糖业大王公园里拍摄了一些镜头作为背景。
两个来自圣洛村的农民给我们讲述了同一个故事,他们曾在坦那帕哥港口看见过一男一女两名飞行员,后来又在戈瑞潘城见到了他们;一位退休的牙医没有见过那两个白人飞行员,但他在给日本军官出诊的时候,听他们谈论过被当作间谍逮捕起来的那两个美国飞行员,那些军官还就美国人使用女人当间谍一事开起了玩笑。
慕尼兹的姐姐,现在已经六十中旬了,曾在那家旅馆,“空拜亚士·罗坎”,做洗衣女工,她说那个美国女人很善良,并举出了几个事例;她甚至认出了阿美的照片。
一个曾在伊士·绍顿商店——空拜亚士·罗坎旅馆旁边的那家商店——作过店员的男人;说他经常在二楼的窗户里看到阿美。
一个举止文雅的中年妇女说她叫玛蒂达·福斯特·阿瑞拉,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查莫罗人,他们一家曾住在空拜亚士·罗坎旅馆的对面。她的英语说得不好,于是她用查莫罗语同我们交谈(这种语言在我听起来如同西班牙语、法语与鸟叫的混合体),慕尼兹来翻译。当她说到阿美帮助她复习功课,并送给她一枚镶着珍珠的金戒指时,我知道她所说的是实情。那枚戒指在战乱中丢失了。她还说无论那个女人走到哪里,身后都有查莫罗保安警察跟随着。
她还注意到了那个白种女人脖子上的灼痕,她认为是油烫的。
我没有纠正她。
唯一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了,空拜亚士·罗坎旅馆的办事员,现在他已经成了那家旅馆的主人。看起来他似乎没有认出我,这有点伤害我的自尊心——难道不是我饶了他一命吗?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他认出了我,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提起那个教士和被打死在旅馆门厅里的那个查莫罗人的原因。
这些人还有另外八个证人所讲述的内容拼凑成如下的故事:两个美国飞行员,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坦那帕哥港口被带上岸;那个女人梳着短发,衣着打扮像个男人,而那个男人的头部受了伤。他们被带到当地警察局,然后被送进监狱。那个女人在监狱里只待了几天,之后被转送到军方关押政治犯的旅馆。看起来似乎没人知道在这些神秘的白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被判了刑。
布迪很高兴,他为他的记录片找到了几个好证人——几个会说英语的查莫罗人,这非常有帮助。但采访没有什么新发现,这又令他非常苦恼。我说这也许是因为一度来塞班岛猎奇的人太多了。
这个德克萨斯伦噘起了嘴。
慕尼兹说:“你们也许会发现同布莱丝夫人谈一谈是值得的,我姐姐说这个农妇知道一些关于艾米莉的事情,但她不愿到镇上来,她并不经常进城,你们也许应该去拜访她。”
事情依然没有什么进展,到了第四天,再没有其他的采访者了,于是我们开车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土路,去了乡下。路两边树叶茂密,亭亭如盖,我们的篷车如同行驶在绿色的隧道里。然后,土路斜插进大片的庄稼之中,慕尼兹指着一座中型的铁皮顶木屋说:“到了。”
布莱丝夫人是一个小巧玲珑而又显得高贵的女人,大约六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光洁而微黑,这样的皮肤甚至会引起年轻一些的女人的嫉妒。她穿了一件黑色、白色与黄绿色图案相间的连衣裙,看起来年轻而活泼。在一片随风摇曳的甘蔗园前面,由慕尼兹充当翻译,她给我们讲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
她的开场白同其他许多人一样,在坦那帕哥港口看到了两个美国人,一男一女,他们被押往位于小镇广场的警察局。但几年以后,她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美国女人。
“她说当日本士兵驾驶的摩托车载着那个蜷缩在座位上的白种女人经过时,她正在地里干活儿,”慕尼兹说,“那个女人被蒙着双眼,另一辆上面坐着两个日本土兵的摩托车跟在后面。布莱丝夫人说她悄悄地尾随在这一行人的后面,没有被日本兵发现。他们把那个女人带到了一个早就挖好了的土坑前,他们让那个女人跪在坑边上,从她的脸上扯下蒙眼布扔进了坑里。然后,他们向她开了枪,打在她的胸前,她向后仰跌进坟墓里。”
“出事地点是在这个农庄附近吗?”震惊的布迪问。
慕尼兹转译了布莱丝夫人的回答,是在另一个农庄,靠近戈瑞潘。她从那个地方很快跑开了,害怕日本士兵发现她;但过后她又返回到那里,看到坟墓已被填平了。
“布莱丝夫人,”布迪说,句子几乎不连贯,“你还能再找到那个地方吗?”
她说那座坟墓就在岛上最大一棵面包树下,她曾到那树下去过许多次。日本人夺走了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所有粮食,她和她的一家人只能靠这棵树上结的野果裹腹。
很快,我们回到篷车里,布莱丝夫人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布迪坐在方向盘前,他全身都由于期望而颤抖。我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老问题又浮上来了,那一夜日本人把阿美从海里捞出来,只是为了稍后再处死她吗?他们放在摩托车座位上的是阿美的尸体吗?布莱丝夫人在那座无名的坟墓前所见到的一幕是日本兵对阿美遗体的再次亵读吗?
布莱丝夫人指点布迪开车到达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停车场,像恐龙一样停放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