怖又有思想的纯文学佳作,是一部典型意义的心理悬疑小说,起码也是个中国式的《沉默的羔羊》。真正操作起来,全然不像我想的那样容易。
我平时也翻翻惊险破案题材的小说,对那方面的影视剧看的似乎更多一些,知道作者是在编故事吓唬读者,恐惧感并不能保持多久。在天马晚报时,参与报道过两次轰动一时的刑事大案,从新闻纪实的角度,我写过几篇案情通讯。写虚构的小说跟纪实通讯不是一回事,这么多年在报社里瞎混,一时半会还调整不过来。
故事就摆在那儿,我需要的,是如何把故事串成链条,然后在过程中,令人信服地把一个又一个人物弄死,用尽可能暴力尽可能真实的手段。这容易吗?对我来说,光有些犯罪心理学意向分析学方面的浅薄学识,纯属自欺欺人。以为呆在圆型走廊里,从视觉冲击和创作感觉上,可以激发险恶凶残的灵感,可脑袋里仍是一片混沌,几个模糊不清的男男女女,几个扯不断理还乱的故事线头,相互纠缠相互撕扯着,就是他妈的进入不了状态。计划中25章结束的小说,只是有了一个勉强可读的800字的序幕,如此下去,怎么跟三皮交待呢?
气温越来越热,稍微动动,就是一身臭汗。山风毫无遮拦地从窗外刮进来,热烘烘的,有股燃烧时发出的焦胡味,不会是听雨楼后面又在焚烧什么生活垃圾吧?我的手指近乎麻木地停在电脑键盘上,眼睛可能是充血了,蓝色的背景上面不时地隐现一片又一片粉红。只睡了四五个小时的觉,昏昏沉沉的身体像是树桩上面糊了一层厚厚的铅。奇怪的感觉,里面虽然轻浮,外面却沉重无比,烟头把烟缸塞满了,舌头上全是燎泡,赤裸的后背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疙瘩。要是鸡皮疙瘩还好,起码证明我在编恐怖故事,可这些纯粹是出汗焐的,再让忽冷忽热的山风一吹,想想都觉得后背直痒。窗台上落着一些叫不出名姓的蛾子蠓虫,不知打哪儿钻进来的,要不是晚上整盘整盘地点蚊香,我怕自己早就被叮成蜂子窝了。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关掉电脑,铺开草纸,随便在上面胡涂乱画着。若是一天能顺利地完成6千字,再把寄稿的时间拖延个三五天,以黄三皮在北京的私人交情,应该没啥问题,我还得打起精神,支楞起眼皮,点灯熬油玩命地干呀。以前为了弄新闻稿,我坐在电脑前一宿敲了7000多字,我才40岁,我对自己应该有点信心。先制定个作息时间吧,抽空再瞄一瞄大师们的作品,不是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嘛,不动动心眼,光凭着一腔怨气满腹苦水不行啊。
趁着没人注意,我到听雨楼外站了一会,刚抽了一支烟,就发现远远的有一个瘦小的人影朝这边走来。是陈沫,我迟愣一会,转身而返。没啥可说的,还是不着面的好。
泡在澡盆里,闭着眼睛,小说细节又冒出来了。要是一个女孩在洗澡时,突然发现有个陌生男人进来,女孩应该失声大叫歇斯底里呢?还是惊魂出壳呆若目鸡呢?谁突然闯进她洗澡间效果会更震撼一些呢?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哥哥?不好,落入俗套了,好象哪本书出现过类似的场景。
正胡乱想着,突然感到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个人轻手轻脚地钻进来,我立刻停住手上的动作,猫一样竖起耳朵。怎么回来时没把房门关上呢?疏忽了,隔着洗手间没插的门,感觉那人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异常的轻柔,随即响起咦的一声,然后是肖梅有些欠意的问话:李作家,您在洗澡么?
唔,对呀。我的回答傻乎乎的:有事么?
对不起,常经理给您送来几本书,全是凶杀破案的,我给您放在电脑桌上了。她顿了顿,略显玩皮地说:借我一本看看行不?有一本什么三角猫智破奇案。她就站在洗手间的门外,我龟缩在泡沫水中,仿佛一道隔门挡不住她窥视的眼睛,我急忙答应:行啊行啊,你随便看。
肖梅嘿嘿一乐,插严了洗手间的门,出房间时把门从外面锁死了。这样一来,我就是在室内搞裸体游行,外面的人也干涉不着了。我吁了口气,又一个小说细节不经意地跳进大脑皮层里。是呀,是应该让那个被碎尸的女孩有一段奇特的经历,不能让她说死就死了,一点过渡都没有。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侧面镜子上奇怪地印着我的笑容,端详了一会,我觉得自己的笑容那样虚伪那样空洞,对呀,也许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凶手,就应该是这副样子。我扭转身来,半蹲在浴缸中,冲镜子里面做着恐怖的鬼脸和下三滥的动作,把种种感受与假想小说中的恶人穿联在一起,一个别出心裁的开头就呈现在眼前。
我想起马尔克斯在完成《百年孤独》前寻找作品开头的情境,可惜,没有一个女人与我共享,没准,就是在这间味道难闻、狭窄封闭的洗手间里,一部骇世惊俗的恐怖经典从此诞生了呢!直觉告诉我,感觉找到了。
我重新靠在浴缸的边缘,轻松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臆想,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钻进耳谷。那声音好象一个女人的哭泣,不会是我的神经出问题了吧?我止住呼吸,让手臂保持着僵硬的姿态,让怦怦乱跳的心寻觅着声音的出处。原来是隔壁,隔壁应该是302的洗手间,原来是那对小夫妻。
女人的哭泣声有些做作,随即男人的低声细语也穿插进来,女人的声音变成了斥责和嘲讽,男人的声音又多了几分挑逗和无赖,当两人的呻吟和狂笑汇集在一起时,我浑身发冷,满脸燥热。原来小夫妻正在体验鱼水之欢呢,我这样偷听他人的淫声浪笑,是不是有点太无耻了?关键是,这么严丝合缝的洗手间怎么这样不隔音呢?我四下里搜巡了一番,发现墙壁的接缝处有一个钻开的孔,那是安插玻璃镜框用的,现在已经空了出来,这不会是从前的客人窥人隐私的卑劣行为吧?没准,又一个小说细节。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尴尬僵硬地呆在越来越冰的温水中,耳朵不得不聆听着他人的隐密。我都知道了什么?小夫妻中那个男的叫何铁,女的叫安晓丽。小夫妻是上个月28号结的婚,婚礼主持人是王玫——电视台有名的女主播。我还知道了一些隐秘,何铁那玩意满硬气,他的活挺让女的满意。我当然还知道了一些别的。
我光着上身,横卧在床垫上,浑身懒洋洋的,任由山风和浓郁的草木气息肆意穿越胸膛。独居的生活真是好,姿式再难看也不在乎。手边放着常成搜逻来的参考书,有松本清张的《点与线》,横沟正史的《玉门岛》,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斯蒂芬金的《黑暗的另一半》,埃勒里奎因的《希腊棺材之迷》,更可笑的,还有一本硬皮精装的《世界推理小说大观》,书装潢的倒不错,只可惜是一本儿童出版社的压缩本,给少年儿童预备的普及读物,常成拿我当小儿科了,我的智商还不至于那样低劣吧?幸好没把整个故事全盘露底。
正想着,忽然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话,声音满大,像在训斥。我光脚站在房门前,顺着猫眼向外窥视。是白虹跟肖梅,白虹已经气势凶凶地扭身下楼去了,只剩下肖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苦瓜脸上带着一丝惶恐。又听到一个人在问话,然后陈沫出现了,他低声劝慰肖梅,肖梅破啼为笑。两人可能进了陈沫的房间,猫眼中只能瞧见对面的308和307,我退回来,脖子生疼,本来一米七八的个子,这种缩头缩脑的样子实在受罪。摸出一盒烟来,上山才两天呢,这已经是第三盒了。这样一算,两条烟肯定熬不完小说杀青。一个念头闪进脑海,黄三皮不是让我一周内跟他联系吗?光顾着急上火了!我立刻翻出老头衫套上,揣上钥匙锁了门。
对面307的门正好打开,赵雅玲正将散披在脑后的头发系紧,把一顶乳白色的长檐凉帽扣在上面,见我愣愣的模样,勉强露出笑意:李作家,您的小说进行得还顺利吧?
这两天在餐厅在走廊在户外,偶尔会遇到她,随随便便地也就认识了,她也像肖梅那样称呼我李作家。尽管我8年前就混进了省作协,总被她作家作家地叫着,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啊,你要出去呀?我明知故问。我正写着呢,状态不太好。也不知道她是真打听呢?还是没话找话,我胡乱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只有一楼前台有一部外线电话,我跟赵雅玲一前一后地走下楼,看见一男两女三个服务员正站在前台。赵雅玲说了声抱歉,您忙您的,就推开了大门,清丽的背影倏然不见了。
电话就放在前台桌上,我告诉他们要打个长途,男服务员接好了计价器,他的眼光并没注意我,从他的动作中,我能预感到白虹就在附近。我没带电话本,电话号码在我脑袋里转悠,终于想起来了,我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播通了北京黄三皮的宅电。是黄三皮的女人接的,他本人在厅里接待客人,停了几秒钟,听筒里传来黄三皮变了调的东北腔:哪位?天白呀。
黄波是15年前我文学院的同学,写东西没写好,当编辑没当成,跑到北京做了二手书商。他全名叫黄波,我叫他黄三皮习惯了,一个礼拜没联系,开开玩笑是少不得的,一会话就扯到正题上:怎么样了哥们?弄到第几章了?他满不在乎地问。
刚开了个头,状态不好。我的声音有点发嘘:别人的活进行得乍样了?一起接这批悬疑小说的共有四人,我想知道另外那几位的状况。
黄三皮的口风挺紧,他半是推委地说:协议在你手里攥着呢,得加速呀。别天天想着泡马子,正经点。他捂着听筒不知道在跟谁讪笑,然后又扯回话头:等你的稿子成了,到北京,我再请你好好玩玩。这小子暗指的是上回他请我桑拿的事,可我确实光给了小姐50块钱,啥事也没干呀。他肯定误会我了,以为我想那事想疯了呢,解释不清了。
你不知道哇,为了《圆型走廊》,我他妈地从家里跑出来住进深山老林里体验生活了,兄弟一场,你再帮我拖延几天。我拧着身子,不想让旁边的服务员听到我一嘴的无赖腔:这地方条件极差,我都快把自己逼疯了。
这样吧,再给你加一周的时间,统共40天,不能再拖了。黄三皮的腔调也缓和下来:字是我替你签的,出不来活,你可真把我害了。
害不害黄三皮我不管,我粗略计算一下,明天开工,四十天里完成也并不算难。再说,虽然小说要求20万字,把标点符号空格插图都算上,硬凑个十七八万字也就够了。这方面要在电脑里动动心眼,在报社工作了10年,这些滥事我懂。
晚饭陈沫跟我凑到一张桌上,不奇怪,整个听雨楼我们俩年纪靠得最近,他也问起我的小说。我胡乱地应付了他,又聊起他的兴趣,这下把他的谈兴勾起来了。客观地说,这小老头满有学问满有风趣的,能聊聊闲天也不错。
饭后没急着回楼上,就坐在餐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陈沫紧绷的脸孔早就松弛下来,沟壑变成了坦途,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改称我天白了。他似乎对天马山及天马山庄的历史了解颇多,本来我的小说中就缺乏这方面的铺垫,我也就比较认真地向他请教。我眼角的余光缺少一个人,就是白虹。白天在哪儿见过她来着?一身火红的裙子非常惹眼,她挺着胸脯掐着双手的样子,总是不经意地在四周乱晃。说话间,同在三楼的邻居们也走进餐厅,各自象征性地打打招呼,然后专心对付自己眼前的食品。
肖梅正好经过我身边,我问她:怎么不见白虹呢?肖梅没吱声,陈沫倒说了:可能是病了吧?我从肖梅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答案。
我去敲305白红的房门,她倚在被子上,病恹恹的模样仿佛换了个人,一脸的憔翠,一身的倦怠。你来了,李舅?她强打精神对我说。
你没事吧?我问:你老舅知道么?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
没啥事,过一会就好。白虹尽力冲我笑笑:谢谢你来看我。怕我再问下去,她吱唔了几句,索性告诉我:我一来事就难受,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呀。话一出口,她的眼里飞速地掠过一丝怀疑,随后就不作声了。也是的,我这么一个大男人,没头没脑地问女孩的隐私,真是欠扁。
走廊里亮着灯,不太亮,轻轻地摇晃着,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浪漫气息。差不多是晚上9点钟了,我从305出来,逆向走了几步,来到304的门前。304关着门,平行的把手说明门已锁死,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从房间里飘荡出来,不是幻觉吧?我怔怔地立在门外,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房间不就是那个女孩自杀的屋子吗?怎么会有声响?难道是闹鬼了?这么一想,就激凌凌地打了个寒战,不及细想,304的房门已迅疾被打开一条缝,从里面钻出一个披着长发的头。居然是那个大学生苏生。
是你呀?你还不睡?他问得相当古怪,他自己不也没睡么?
哦,闲溜达溜达。我指了指白虹的房门。串串门,你呢?我反问他。
门没锁,进去看看。苏生的声音异常地空旷,好象风在山谷里的回音:奇怪不,这里没人住的房间从来不上锁。
第四章:不上锁的房间
凌晨3点半,我从一个清晰的梦中醒过来,出于本能,我立刻拧亮台灯,铺开草纸,以一种神性写作的方式,迅速地把梦境记录下来。
疲惫困惑失落虚脱,都无法形容此时的状态,我闭上眼睛,却清晰地看见一个形单影支的自我。借用弗洛伊德的观点,在意识处于半睡眠状态时,一个虚无飘渺的本我,正在观察审视那个脆弱无力、实实在在的自我。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球型台灯,光线只能罩住草纸周围一米见方,光线外围,仍然是一片漆黑静寂。我匆忙记录下梦境,混沌了片刻,终于把半睡眠的意识弄醒,我咳嗽了几声,揉揉眼皮和太阳穴,努力地回味着刚才那个可疑的梦境。
意向分析引导着我,对梦境中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场景,作出了接近于理性的判断。不错,刚才我梦到了一个年轻的异性,我不认识她,只记得她有一头飘散的长发,眼窝深陷,目光含情。梦中有水碗和酒瓶,有拔酒瓶的启子和沾着腥红葡萄汁的瓶塞,这些意味着什么呢?我听到自己的笑声,没错,不必研究细节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性梦。我靠在椅背上,脑袋一激灵,仿佛身后有一只毛绒绒的手在揉搓我的脖子,一股莫明的寒意临上心头。
我扭亮了天棚的吸顶灯,室内一片雪白,我神经质地打量着四周,自嘲地擂了擂胸口,残存的睡意彻底清醒了。
点着一支烟,故意弄出些声响,钻进洗手间,蹲到马桶上。我绝对不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生死惊惶的滥事也经过了好多次,可人毕竟都有恐惧心理,更别说现在的主观倾向了,它容易把我推向那个恐惧的边缘呢?我有个恶习,情绪一紧张,就想蹲马桶,也不管有没有屎尿,反正嘴里叼着一支烟,一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边把体内的东西和紧张排泻掉,那种压迫感就荡然无存了。分析梦境也是我的习惯,无论好梦坏梦恶心梦荒诞梦,凡能记录在案的我都会记录下来,随手丢到一边,不为别的,就觉得有必要记下来。现在不过凌晨三四点钟,三楼的人都在干嘛呢?
从隔壁算起,302住着新婚的安晓丽和何铁,甭问,他们一定相互搂抱着在梦境中游历呢。晚上10点左右,还能隐约听到他们房间里的电视声,白天满山庄转悠,晚上如娇似漆地享乐房事,能不累么?
303的陈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