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租车司机走过来问我:大哥,坐车不?您去哪儿?
我的倦意上涌,甚至有点恶心,我没有理睬那个讨好的司机,信步走到离车站几百米远的步行街上。我饿了,我要先去吃一碗面条,然后再想一想,总不能这样游游荡荡啊,我去哪儿落脚呢?
第十二章:回到起点
智达医院座落在天马城郊的马鞍山东坡上,站地面积还不到十公顷,在天马市交通图上,根本就没有标注。
当我坐上近郊小客,一路打听着来到马鞍山山下时,内心充满了疑虑。沿着石阶向上攀登,眼前出现了几栋奶白色小楼。已是农历四月,春风拂面,绿意掩映,鼻孔中弥散着花香草香,真没想到,蒋碧云会把李童送到这儿!我的心情不错,这么容易就查到儿子的下落能不高兴么?更令我高兴的是,经过一个多月的玩命,小说终于完成了,已用特快专递寄给了阿广。一年多没见到李童了,我的心情相当复杂。
我站在智达医院三号楼前,禁不住有些惊惶,甚至毛骨耸然。我儿子就在这里住院?从外型上观看,这栋小楼的整体建筑风格不正是听雨楼的翻版吗?一个雪地棉靴,不过比听雨楼高出一层而已,这里难道也是圆型的走廊?怀揣着猜疑,我走进小楼,抬眼向楼梯上望去,果不其然,一个标准的圆型走廊,从环绕的楼梯向上观望,一道道镶着探视孔的玻璃门窗静悄悄地伫立在那儿,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飘渺的音乐声,音乐声里还夹杂着人的吼叫,好象从哪道门里挤出来的,我的浑身不免一颤。李童在几号?我问随行的乔院长。
乔院长是个面目和善的知识女性,清爽干练,谈吐得体,她戴着细边眼镜,目光中隐含着智慧的锐利。她简明额要地介绍了智达医院,然后缓和了语气:李童在301,那是个标准的单间,您可以顺着楼梯上去。乔院长看了看表,叮嘱我:现在是上午10点10分,此刻,他应该在收听天马音乐台的一路平安节目吧。
我一步一步走向301,我的步履相当沉重,感觉像烈士被押赴刑场。这栋楼无论从格局还是装潢上,都与听雨楼相去甚远,可一种久违的心理幻觉,还是不断地袭上心头。终于,我跟乔院长站到301门前,乔院长冲着对讲机说:李童,有人来探望你了。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乔院长身后,她个头不高,我却将身子龟缩在她的身后。于是,我看到窗玻璃上露出一张漠然阴冷的脸,是李童。门开了,他个子明显地高出一块,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他唇上多了一些绒毛,眼角眉梢隐藏着一丝怀疑和反感。他好象认出了我,但没有说话,勉强动了动嘴巴,然后就闪到门里去了。我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式有些生硬,手腕别扭地打着弯,毫无疑问,那是他坠楼时留下的永久记忆。
301是一间二十平米的单间,陈设简单,色调温和,有一扇整洁的大玻璃窗,阳光可以直射进来,不过现在挂着窗帘,不大的空间有些压抑。墙壁上贴了许多图片,还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图案,李童手里拿着两只粗壮的彩笔,袖口上蹭着怪异的粉彩,音乐从墙角传来,半导体里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没错,电台正在播放一路平安节目,墙壁上的涂鸦肯定是李童的即兴之作。
我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乔院长,然后细细地打量着我的儿子。有专家在场,我尽可能地让声调保持亲切又不失真诚,李童并不理会这些,他似乎在听,可神情目纳,我的存在仿佛是一个虚幻,他的眼光偶尔从我脸上掠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象在想着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李童被安排和其它较轻的病友去餐厅吃饭,于是,我扶着李童扭曲的手臂去了一楼。我一点也不饿,我只想看着儿子吃饭,他从窗口打回饭,心不在焉地吃着,偶尔会看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对准饭盆,漫不惊心地咀嚼着。我的心里有股隐隐的痛,我想把笑容保持在脸上,可做不到。我用手挡住自己的视线,眼里有点潮湿,我紧闭了一会,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餐厅里穿着患者服的人并不多,有的人还跟着看护家属,大家都专心致志,对周围的人并不留意。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个人忽然把饭盆扣在地上,嘴里不断地吼叫着,随即传来一个女人悲泣的声音: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你怎么了?别这样呀。然后就有护士和大夫过来了。我扭头看着,原来是一个大男孩,高高瘦瘦的样子,眉毛很粗,一头又硬又短的寸发,大男孩正怒目直视着周围的人。不一会,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就把大男孩架出去了,那个呆若木鸡的女人也呜咽着跟了出去。我痴愣愣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的手在哆嗦,我只好握起拳头。
他是新来的,他也会画画。我儿子李童咽下饭去,眼睛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态。
我的嘴唇动了动,我并不想乐。过了一会,李童吃完了,他见我一脸忧郁的样子,忽然露出久违的笑容。他就那么傻傻地瞧着我,好象欣赏着自己信手涂鸦的画作。
我的表情没有变化,我轻声问李童:你认识他?他叫什么名字?
他?李童想了想,不敢确定地说:他叫304。李童说的应该是那个年轻病友的房间号吧,我掩住鼻吸,觉得什么东西直反胃。如果我告诉李童我认识那个人,不仅知道他叫苏生,还知道他曾经被当成杀人嫌疑犯,而且那案件就发生在304号房间里,李童会怎么想呢?他当然不会想什么,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不再说话了,我不能跟一个精神病患者说这些,在他的思维里,世界应该是纯净美好的,他是我的儿子,我要守护住他的灵魂家园,不让邪恶来侵袭他。
午休时间,李童困了,他倒伏在自己柔软的床铺上,受伤的腿怪异地支楞着,我呢?我就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身边。乔院长把时间留给了我们父子俩,能单独守在儿子身边,对我无异于上天的恩典。
房间里只有我跟李童两人了,李童沉沉地陷入梦乡,房间里安静得出奇,我就那样看着儿子,看着他一会舔舔舌头动动肩膀,一会伸伸胳膊哼哼两声。我的精神有点恍惚,一些似梦似真的场景,电影画面一样掠过脑际。
我看见李童在家里打电话。我看见李童在跟白虹和刘娜娜说笑嘻戏。我看见李童瞪大了眼睛在偷看黄色影碟。我看见李童一边嚼着迷幻药一边把手伸进女孩的裙子。我看见白虹刘娜娜像摆弄木偶似地摆布着李童。我看见李童被压在两个赤裸的女体下,一边挣扎一边无望地呻吟。我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然后蒙住滚烫的脸,更清晰的画面又浮现上来。
我看见自己叼着烟在301房间里踱步,然后靠在沙发上翻看着白虹的密码日记。我看见自己病人似地躺在床上,白虹蛇一样缠裹着我,眼里闪动着幽蓝的光。我看见自己在讲话,白虹仿佛被摧眠了一般倚在靠垫上,毫无意识地回答着我的问话。我看见白虹跟刘娜娜对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刘娜娜倒伏在床上,白虹用锃亮的蒙古刀切割着刘娜娜的手腕。我看见白虹惊恐万状地站在304门前,然后风一般迅疾地飘回305房间。我看见自己站在白虹的房间里,她面无血色地呆立着,我的声音充满一种梦臆般的盎惑,直到她战栗不已,泪眼婆娑,仿佛下了必死的决心。我看见白虹俯下身子,在纸上写着遗书,她的泪水止不住滚了下来。我看见自己把一粒药片塞进马大可的衣兜,马大可涛涛不绝地说着,我眯起眼睛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猛抽着烟。我看见自己偷偷溜进304房间,迷幻药作用下的白虹已经丧失了意志,她手里哆哆嗦嗦地擎着刀子,我拿过刀子来,狠狠地切进她的手腕。我看见自己轻轻地溜回301房间,我的手里拿着一串银色的白金手链,我把它放进拎包里,我站在马桶边小便,我听到走廊里有人声,我擦了把脸,然后一脸狐疑地出现在走廊中。
耳边传来儿子的呼噜声,清晰均匀,随后说起了梦话,含浑不清,我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有一瞬间,我努力地追索着刚才的冥想,脑子相当混乱,搞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又是虚幻的梦魇?我静静地站着,死一般的静寂压迫着神经,我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快乐,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又过了几分钟,意志彻底恢复了常态,我确定房间里只有我跟李童两人,于是,我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去,轻轻地对梦中的李童说:对不起你,儿子,是爸爸害了你。你要原谅爸爸,你要再坚强些,我已经替你报仇了。我让害你的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要拚命挣钱,把你送到国外去治病,你听见了吗?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在盈盈的泪光中,我的眼前突然跳出一组画面。
还是在304房间,还是那个狂风暴雨之夜,白虹摸出刀子在昏睡的刘娜娜手腕上划了几下,血流出来,她惊慌地扔下刀子,逃出了房间。白虹关上房门的一刹那,一个男人蹑手蹑脚地溜进了304,刘娜娜在无力地喘息着,男人拿起刀子,在她的喉管上狠命地切了几下。我努力睁大瞳孔,仔细地辩认,那个男人转过身来,静如止水般的脸色呈现出男人少有的坚毅。我谨慎地描摹着他眉眼口鼻的形状,我有点怀疑了,这个男人竟然是我!我看见自己钻回301房间,洗干净手上的血渍,换了件衬衫,手里叼着烟陷入到沉思中。我看见自己贴在猫眼上向外窥视,我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我看见苏生从走廊另一侧绕过来,走进了304房间。我看见苏生惊愕地呆立在304的床前,他拾起地上的刀子,奇怪地盯着上面的血迹,他走进洗手间,用水一遍又一遍清洗着刀身刀柄,直到刀子明亮如初,他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我看见自己跟一大堆人站在听雨楼三楼的走廊里,我们在交谈、议论、打探,肖梅用手指着304的房门。
儿子,爸爸给你报仇了。我又轻轻地说了一声,我把一串白金手链系在李童扭曲变形的手腕上,揩干净脸上的泪水,直直地站起身来,就在此时,我仿佛听到了李童呓语般的呼唤声。
我把5000元交给乔院长,叮嘱她别把我探望李童的事告诉蒋碧云,她答应了我的请求。乔院长是蒋碧云医学院的师姐,之所以把孩子送到智达医院来,也是出于私人感情的关系。乔院长还答应我,李童的生活或者身体有什么变故,她会及时打电话通知我。
到了六月中旬,我接到阿广的通知,《圆型走廊》已经付梓印刷了,第一版6000册,反映还不错,公司决定再加印6000册。我并不急于计算稿费收入,既然公司准备在北京给我开个新闻发布会,我最好跟别的书商也挂上钩。
忙活完见面会,又搞了两次作者签名,阿广找我商量,准备再跟我签约一本悬疑小说,这回开价是版税15%。版税比别的名家大家只多不少,我立刻心动了,阿广让我把梗概和策划交上去,我开玩笑说自己在北京连个住的地方还没有呢,哪有状态写策划呢?阿广立刻安排,我一个人就住进了北京三环的国民宾馆单间客房。
没有想到,在国民宾馆遇见了赵雅玲。更没想到的是,赵雅玲在北京办事期间,无意间读到了我的《圆型走廊》,她多次跟我联系,可是我行踪不定,手机也换了号,正当她心灰意冷时,却在同一家宾馆的电梯里与我不期而遇了,她的手里居然还拿着一本《圆型走廊》呢。
于是我们一起去吃饭,当然是她盛情邀请,我也乐得奉陪。我们交谈得非常融洽,宛如一对相识多年的知音。酒至半酣,我们先是互相玩笑,后是感慨倾诉,最后竟说起了你情我爱之类的话,在我朦胧的醉眼中,这时候的赵雅玲有一种不易形容的柔媚之态。不知怎么的,她请我到了她的房间,我就去了。赵雅玲请我喝她特意买的香妃茶,我就喝了,喝得酒劲上涌,浑身像着了火。
等我的酒劲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赵雅玲的床上。我的手在身上摸索着,后来就不再动弹了,我看见自己的衣服就胡乱地堆在地毯上,最上面的是赵雅玲绣着蕾丝花边的紧身内裤。
赵雅玲半夜去了趟洗手间,她的门并没有关严,我能轻易地捕捉到她的声音。我有点窘,只好把咳嗽声捂在被子里。赵雅玲裸着身子溜回到床上,她一边搔着我的下巴一边跟我说话:你那小说写得真是精彩。她像背故事似地给我讲述我小说中的情节,有些内容是她后加上去的,显然是听雨楼往事的即兴回顾。你知道么作家?你这种男人很有内涵,那会我怕是就喜欢上你了,呵呵。你小说中的悬疑非常吸引我,你不觉得你是个天才吗?在听雨楼时,我觉得你神神秘秘的,那会一到晚上我就睡不着觉,有好几回我看见你独自在走廊里转悠。赵雅玲暧昧地端详着我,她圆圆的指甲在我脸上划来荡去,仿佛在欣赏一件瓷器,我只觉得手指经过的地方有一种不易觉查的痒。
我是个爱编故事的女人,我可以给你提供好多素材。赵雅玲的声音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像在说梦话:白虹的日记非常有趣,她曾提到一个男人,化名叫洛马,声音很有磁性,学识渊博,善于调侃。那人不断地给她打电话,净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还出心理测试题考她,白虹觉得那人别有企图。我谨慎地听着,我的皮肤绷得很紧,赵雅玲把嘴凑近我的耳朵:那个男人总是打听座台小姐的私生活,对她们的饮食起居、日常来往都很感兴趣,有时候还打听女人身上的秘密,你说那男人是不是有点变态呀?我僵硬地听着,不吱一声。上次说过的小男孩你还记得不?原来跟这男人是一家的,声讯台的电话带来显,两人用的是同一个坐机,好玩不?
我的浑身冰冷,不愿再听她说下去了,我想转身搂住她,动作过于猛烈了,一下子就把她压在了胳膊下。你乍的了?她抗拒的动作有些勉强,嘴里还在说着:你信不?有天晚上,我看见白虹从你的房间里溜了出去,就是在她自杀前的一两天,不会是沟引你去了吧?我突然吻住了她的嘴,狠命地吻她,直到她半是窒息地回应着我,她热烈的体温旋即传染到我的身上,还有浓浓的茉莉香味儿。持续了一会,我返身而起,柔声对她说:酒喝得太多了,有点想吐,我得去趟洗手间。我甩开纠缠,光着身子钻进洗手间。冷的感觉从心底窜上来,我浑身打着哆嗦小便,脑袋里一片空虚。我的咳嗽引起赵雅玲的注意:没事吧你?也不穿上衣服,别冻感冒了。赵雅玲披上衣服,从我兜里摸出烟来,点着了放在我的两指间。有烟顶着,我的恐慌减弱了,当我抬眼看她时,她的手心里正在玩弄一个精致的打火机,我的喉咙直冒火,那是白虹的打火机呀?我不小心揣起来,现在又被赵雅玲捏住了。我就那样赤条条地站着,脑袋里开始幻想一些事情。
我们再次回到温暖的被窝里,我听见我的心跳已经正常了。你要多注意身体,你已经不年轻了,你知道不?赵雅玲的声音充满爱怜。
没事,我还行。我的手在她的脸上身上乱摸,有点像职业流氓,她任由我抚摸着,充分享受着异样的爱抚。我的手停在她的脖子上,只停留了一会,我就把手轻轻地挪开了。我们就那样相互爱抚着,直到天光大亮。我们穿好衣服,刷了牙洗了脸,准备到餐厅吃点东西。赵雅玲问我:作家,是不是该写下一部小说了?我还等着看呢,有题目了吗?
我想了想,然后告诉她:想好了,下一部小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