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喜欢翻,不大掏钱买。一方面居无定所,买也没地方放,另一方面,还是口袋里缺钱,而且画册又贼贵,一本书够我几天生活费了。但是我挑了一本西方现代油画图集,有多幅人物肖像,对我现在创作的油画会有所帮助。我就咬咬牙,跟自己说,买下。
一本书七十八块钱,确实太贵了。我好久不买书了,买下这本书,出门就后悔了。我给小麦打电话,跟小麦说了买书的事。小麦的电话这回很顺,一打就通了。小麦听说我买一本书,她说她也好久不买书了,有时间真想逛逛书店,狂买几本。我说那就来呀,我陪你逛一会。她说今天就算了。我问她最近忙什么。她说还能忙什么,在家看片子。我一听,有门,便约她晚上出来吃饭。她不肯,说跟别人约好有事,说改天吧,改天再请,谁请谁都一样,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她在挂电话之前,我听到又一部电话铃响了。小麦大约是很忙的。我没有问她忙什么,也没有问她跟谁约会。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问她这些的时候。但是我心里有些醋意。
我带着满心的醋意,设想着跟小麦以后的相处以及我们可能会发生的关系。这样的设想,会让心里无端地热情起来,欲望之火随即被点燃,妄想着艳遇马上就能出现。就是在这当儿,我意外地碰到了小芹。小芹身穿质量低劣、色彩花哨的衣服,我还看到她露出一片光洁的、玉色的酥胸。天气虽然不是很冷,但是这样的裸露,还是别出一格的。另外,她急急的样子,和我擦肩而过时的目不旁视,并没有发现我,大约急于办什么要紧的事吧。
她是张田地的人,那天和许可证的表演很不错。我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很听张田地的话,她的忸怩作态,让许可证都上心了。她急忙忙干什么去呢?怎么没坐张田地的车?张田地也太苛刻了,那么有钱,让她穿这么俗的衣服。我忍不住又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身影,在晚霞照耀的马路上很显灿烂,这时候的小芹,也许是真实的小芹吧。鬼使神差的——我是说鬼使神差,我转回身,小跑几步,跟上了小芹。
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跟着小芹走了两条街,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她走进了苍梧绿园。这时候的女孩,不是上饭店,就是回家,或跟朋友约会,她上苍梧绿园干什么呢?如果不是约会,她完全没必要在天黑的时候往免费公园里跑的。那么她跟谁约会?冥冥之中,我觉得我的跟踪要有点意思了——如果这个叫小芹的女孩不是张田地的人,不是和许可证有那么一回(我们亲见的一回),我不会像苍蝇一样叮着一个几乎是陌生的女孩子的。何况,就是在刚刚,事有凑巧地在书店又碰到了许可证的爱人江苏苏,这些都应该是某种预兆吧?
我神情亢奋,欲望之火已经剥离而去,剩下的只有好奇。
我在苍梧绿园零散而迷茫的灯光中,若即若离又若无其事地跟着小芹。
果然不出所料,许可证在土垒的、种满绿草的小山上出现了。他迎着小芹走下来。小芹向他跑去。小芹像飞似地蹿进了许可证的怀里。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看到之后就后悔了。我想,如果我知道小芹是在应许可证之约,我会跟来看吗?决不会的。这种事,看了会害眼,可我偏偏看到了。
我在绿园里拐了个大弯,背向着许可证和小芹而去了。他们两人接下来的活动,就像一幅幅热烈而疯狂的动画,在我眼前不停地变幻。
在这样温暖的冬日的夜晚,我想起库斯科那个黑珍珠。我掏出手机,翻找到黑珍珠小姐的号码,我没有给她打电话,而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有时间吗?我马上去!电话很快就回了:没钱打什么电话,穷鬼!黑珍珠小姐的回话让我很没面子,连小姐都瞧不起穷光蛋。我打肿脸给她又回一个:我有钱。对方又回了:改天,我正有事。这就让我来气了,你有事就有事,不能这样跟我说话啊。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不好受,被人耍弄的滋味更不好受。我后悔跟黑珍珠小姐联系了,疤眼照镜子,这不是自找难看嘛。我冲着手机骂一句,去你妈的。
但是这天晚上,我体内隐藏已久的虫子,在血管里蠢蠢欲动。我控制不了自己,总是想做些什么。事实上,我以前也会有这样的经历,如果不做点什么,我是不能安心的,大约犯了毒瘾的人就像这样的吧。我想想我经历中的女人,实在都不值提起,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和黑珍珠小姐一样,那么再跟小麦聊聊吧。奇怪的是,当我再次拨打小麦的电话时,她的手机居然关机。又是关机。我记得刚才我跟她通话的最后,在她身边响起另一部电话的铃声,那是她自己的电话呢,还是另一个人的电话?不管怎么说,她是因为那个电话而关了自己的手机。这个问题,就像有无数只老鼠在我周围蹿来蹿去,有一种叫折磨的东西,开始折磨我了。因此,我更加确信,我是爱上小麦了。
二十六
9
许可证说要请我们到他家去喝酒,尝尝他的手艺,说完好像就没了动静。尽管,他都叫江苏苏买菜谱了,菜好像都做好了,可我们后来还是没接到他的通知,可能是,他最近和那个小芹姑娘正玩得火热吧。不过,许可证确实能做点菜,我是晓得的,这要看在什么时候,针对什么人。要是江苏苏的朋友,他是乐意系上围裙上厨房的。请我们吃一顿,还不如把我们叫到饭店,至少,到饭店请客,有人为他买单,省得自己掏钱。许可证现在不请客,我倒是觉得很好,不然,小麦是去呢还是不去?有一回,达生请喝茶,又说到江苏苏是个大美人,才二十出头。小麦不相信二十出头的大美人会嫁给许可证。后来还是海马说,都什么时候了,只要有钱有权,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不要说一个漂亮老婆了,再养一个二奶、三奶,都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小麦想了想,说,就算是吧。海马说,什么就算啊,老陈你说!好像我是什么法官似的,能一句定生死。我不说也得说了,因为小麦正看着我。我想起苍梧绿园那档子事,说,许可证也算得上个人物,人物就是英雄,美人配英雄,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吧。小麦嘻嘻笑了,说不知是夸他还是贬他。
从这次喝茶之后,我和小麦的关系突然近了许多,这让我有点始料不及。
我和小麦的亲近,主要体现在频繁的约会中。频繁的约会,自然是小麦的邀请,自然会弄出火花的,说话也亲密多了,接近于暧昧了。这可是我梦想过的。梦想变成现实,是如此之快。梦想和现实,实际上就是背靠背的兄弟。
我问过小麦,为什么她的手机老是关机。
小麦显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说我有事就关机,看电视啊睡觉啊逛街啊聊天啊也会关,我想关就关,你是不是经常打不通啊?没事,我常打你电话就行了。
看起来,我和小麦的关系突飞猛进,话中常有机锋。
比如,小麦说,爱情总会让人在错误中重复。
比如,小麦又说,别试图改变你的爱人,上帝没有制造一个半成品的,不是别人要改变就改变的。
她的这些话,让我无法对答。小麦突然就变成一个哲学家了。
小麦说这些话时,之前和之后还会说许多更浪漫的话。
一天,我们在耶士咖啡馆喝茶,这里的美式咖啡吧,处处透出简单和随意。小麦说她喜欢这里。说这里让人有种怀旧的感觉。我比较同意小麦的话,因为我也常和我那帮绘画的朋友来这里喝咖啡、聊天。
本来我今天准备请客的。我近来在一家广告公司画广告牌,弄了一笔钱,够请一顿了。按照那天我们排定的顺序,达生请过了,是许可证请,许可证请过了,是海马请,海马请过了,就是我了。可达生都请三次了,我还一次没请,怎么说,也挨到我了。我先给海马打电话。海马说,你先别跟我说,你把他们说好了,我随叫随到。海马又说,主要是许可证和芳菲,他们两人好像不容易请到了,我那天请客,芳菲就没到,许可证呢,他又喜欢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跟我们显摆,我有点不喜欢这个人了,我提醒你老陈啊,你要是请客就我们六个人,多一个也不要,少一个也不请。我觉得海马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可我也不敢保证啊,许可证我还能拐弯抹角提醒他,跟他就是说轻了说重了,毕竟还有老交情在,他也不会跟我翻脸。可芳菲我就不好把握了,我们毕竟不常在一起了,何况从前还有过那种尴尬的经历呢。至今,她那句怒斥我的话语犹在耳边,她说,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我和芳菲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她的怒斥声中结束的。多年来,我并没有把她忘掉,如果在某些特定的场合里,我还会想起这个和我有过肌肤之亲并差点成为情人的女人。老实说,虽然我们的关系有所缓解,但还没到流畅自如的时候,打电话约吃饭一类的事,虽说常规,还是有点犹豫的。
后来我没有请客,是我接到了小麦的电话。
我接到小麦的电话是在和海马通话不久。小麦说,你干什么啊,我请你坐坐啊。
我说我正要请你们吃饭呢。
小麦说,吃什么饭啊,老吃老吃也没意思,喝茶去吧,我请你。
就这样,我们来到耶士。
我对她第一句话就是,就我们两人啊,像谈恋爱似的。
小麦说,你真不会说话,你就不能说,像什么来着?情人约会?
我说,还真像呀。
小麦嘻嘻地笑着,说,什么叫像啊,就是。
我心里有些美美的。我猜想我脸上也是美美地在笑。
小麦打了我一拳头,像小姑娘一样地娇嗔,说你坏笑什么啊,美死你!
二十七
我们坐下来,喝茶、说话。我看到小麦今晚很漂亮,穿了件柠檬色新大衣,还有一条装饰性的小围巾。我说,这件大衣不错,才买的吧。小麦说,哪里啊,穿好几年了。她又说,我都好几年没买衣服了。我说,女孩子不就是喜欢在衣服上打主意吗?小麦说,笨女孩才那样子的,何况我都老了。我说,不老,正是穿的时候。小麦说,女人穿衣服是让男人看的,我不想让人看,也没有人愿意看。我调侃道,不会吧?那女人脱衣服呢?小麦说,这还用说呀,当然也是为了男人啊。小麦的话让我想笑,可我没敢。小麦这话的意思是,还没有男人来欣赏她的服饰,当然也没有让她脱衣服的男人,或者说,让她脱衣服的男人还没有出现。我说,我看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小麦说,你别哄我了,你这种话,太过时了。我承认,我说话是有目的的。我们又说了些别的。小麦还说了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小时候和邻家男生打群架。说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大孩子身后玩。说她爱穿小花裙子什么的。可这些话都不经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请客上。我说我明天要请客了,我要告诉芳菲一件事,许可证可能要调到他们晨报去。小麦惊讶地说,许可证会去搞报纸啊,他是文盲啊。我说,外行才能领导内行啊。小麦说,精辟。小麦说,你告诉芳菲这个干什么啊?你们关系一直很好是不是?噢,我知道了,你们有一阵关系并不好,你是不是想吃人家小甜饼没吃成把芳菲得罪啦?我说,不开玩笑了。小麦说,不是开玩笑,你说吧,你们俩从前是不是有一腿?看看,脸红了吧?其实我早就觉察到了。我说,天地良心,我哪敢啊。小麦看看我,说,好吧,我相信你了,你要是要我帮忙,我就帮忙,我常跟她联系。我昨天还跟她通电话的,她说明年的任务增加了许多,忙死了。她也是一个大忙人啊,天天忙钱,天天数钱,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一头钻进了钱眼里了,成天都想着,怎么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我说,芳菲的话还真是真理。我又说,你们在一起,是喝茶啊还是聊天?小麦说,又喝茶又聊天啊,你问这个话怎么有点弱智啊?你和芳菲不会真的有什么吧?这么对你说吧,我和芳菲,以前联系不多,最近来往非常不少,怎么,你现在想见她啊,我打电话让她过来呀?我想说算了,可又没有说的理由。小麦拨通了芳菲的电话,我听小麦说,芳菲啊,干什么啊,我请你喝咖啡……没有谁,还有一个朋友,你来就知道了……什么呀,你真能猜……你是怎么猜到的呀……算了,别说了别说了……哎呀,我服你还不行吗……好吧,就算是你说的那样,满意了吧……什么什么?什么电灯泡呀……好了好了,过来吧,还在耶士。
听话听音,她们在电话里提到了我。她们也常在耶士喝咖啡。
不到半小时,芳菲来了。她还是那样笑吟吟的。她的这种笑在她脸上十几年都没有消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咖啡馆昏黄色灯光下,我看到她穿着得体而华丽。我平时不太注意别人的穿着,但对熟悉的人,特别是漂亮女人,我就要注意一下了。十多年前在招商局时,我就对眼前这两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感受,即,小麦青春而健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芳菲小巧而柔顺,可以用美丽来形容。你知道,漂亮和美丽是不一样的,只有细心的人才能感受其中的奥妙。
果真是你们呀,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坐下后,芳菲说,我要知道是你们两个,我还把熊老板也叫来了,我正在跟她谈一个全年广告的事。
谁是熊老板啊?
芳菲说,一个搞美容的。
我还以为是个俊男呢。
我们哪有时间搞什么俊男啊,天天应酬都应酬不过来了,最多没事的时候偷偷想想,哪像你啊。芳菲的话快快乐乐的。
算了吧,你身边那些大老板多了呢。
那些人啊,都是大肉头,你不剁他他还不乐意呢。你剁他了,就得陪他们喝酒。跟他们啊,充其量就是饭友。
小麦说,多几个饭友也不错,你那些饭友可不是一般的饭友啊。不过,光陪吃饭多没意思,不陪上床啊?
芳菲说,真可悲,还没碰到一个有资格跟我上床的。
小麦说,要求太高了吧?
芳菲说,哪像你啊,天天像一个地下工作者。
小麦说,我还真想做一个地下性工作者哩。
芳菲说,美死你了,看你也没那个心情。
小麦说,这倒也是。对了,你应该把那个什么熊老板带来,她是不是很漂亮啊?带来摆摆显,你就和许可证差不多了。
芳菲说,我不是怕影响你们俩说话吗?真是好心没好报。好啦好啦,反正我这人就习惯做电灯泡……喝咖啡多没劲啊,喝酒,先上三瓶啤酒。
芳菲脱了大衣,又说,每人一瓶,包干!
我真不知道,芳菲怎么会有这个兴致,她真要和我们大干一场了。
那可不行,你知道我不怎么能喝酒。小麦说。
二十八
不能喝酒也要喝一回,又不是老鼠药,就是老鼠药,让老陈送你到医院也来得及,正好还让他表现一下。要是喝不醉更好,借着酒劲,才能找到感觉,才能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说是不是老陈?
我看芳菲是要成全我们的,她突然就变成好人了。我也就放开了。我对小麦说,就少喝点吧,你要陪芳菲喝好,是你把人家请来的。
小麦这下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