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班,你是晓得的。
情绪这么差啊。
也不是。
别这样了,芳菲说,外国有句名言是明天还会继续,你看人家许可证,忙得有头有脑的。
我哪有人家那境界。
别酸了,到我办公室坐坐?
不了,我有事。
芳菲声音也小了些,她说,你的事,我知道一点……现在住哪里?
瞎住,租一间屋,挺破的。
最近没和海马他们联系?
没有。
我们别在这儿站了,喝咖啡去吧,走,我请你。
芳菲伸手拦一辆的。她伸手拦的的动作很潇洒。
在咖啡馆里,芳菲的情绪也低落下来。该说的话很快就说完了,单位里、朋友间的人和事,我们都不想说,我们各人的麻烦事也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点到为止。她现在解脱了,离了婚,又过起了贵族生活,但她为什么也这么忧伤呢?
公安机关把我关了,又放了,放了,又关了,如此反复几次,他们不烦,我都烦了。在又一次讯问的时候,他们问了我一个让我震惊的事。他们说,有一个女孩,化名叫株株的,你还没跟我们谈谈。
他们突然提到株株,就像我当初听到小麦贩毒一样吃惊。我不知道株株是否对此案也有牵连。我就说,谁叫株株,我不认识,我不知道谁叫株株。
株株是她的化名,该讲的,她都讲了,说说你们在一起都干些什么。
既然她都讲了,你们还问我干什么。
你讲和她讲,是两回事。讯问我的人不温不火。
我想,我不能说,在和株株短暂的交往中,我看不出来株株像坏女孩。
讯问我的人可能看出我的表情的变化了,他冷笑笑,说,看来你是不准备把问题说清楚了。其实我们掌握了所有的情况,你说不说都一样。当然,你说清楚了对你有好处,对小麦也有好处,对株株,也是有好处的,我再次劝你,要很好地配合我们。
我说,你们让我说真话,说实话。我说的都是真话和实话。难道你们非要让我昧着良心说假话?我说假话,你们就满意了吗?
一零六
对方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和株株有过一个多星期的交往,这个情况我们都掌握了,我只是问你,你们在相处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她没让你去过什么地方吗?
我说,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株株,谁是株株。
我这回撒谎是要坚决撒到底了。
对方说,你再想想看,那个叫株株的,她让没让你拿过什么东西。
我说,如果你们要这样套我,逼我,那我只好保持沉默了。
他们对我的话没有做出相应的回应,而是小声地商量几句,然后,对我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回去以后,如果有什么遗漏的问题,你可以随时约我们谈。当然,如果我们需要找你,会跟你联系的。还是那句话,你暂时不要离开本市。如果需要出远门,一定要通知我们。
对于他们问话中突然出现的株株,让我始料不及。我感觉到,株株和小麦可能是同案。我联想到株株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联想到株株毫无缘由地陪我一个星期,联想到她和我刻意保持的距离,我的思路大致清晰了,即株株很可能是接受了小麦的安排而和我做那场游戏的。很可能,在我和株株相处的那几天里,小麦就在海城,就在我周围,就在城市某一个角落里,窥视着我们。
我现在走在小雨中。雨水细密而均匀。空气里有一股凉爽的气味。街两边的建筑,还有树木,都含着水汽,都笼罩在烟雨渺渺中。那些往来的车流和人流,在雨雾中急促地穿行,他们的归宿,都是家吗?
我不想把我的推测告诉任何人。我只是一个人感受着生活留给我的苦涩,感受着生活留给我的回忆。
苦涩中的喜悦也是让人惊奇的。芳菲在电话里告诉我,海马的老婆小汪,生下了五胞胎。由于在怀孕后期,没有钱到医院定期做检查,一直当着双胞胎来对待,结果在破腹产时,不小心挤死了一个。即便这样,四胞胎在海城也是特大新闻了,报纸电视台都作了报道。作为朋友,我和达生芳菲相约到医院看望了他们。
海马看到我们,欢天喜地地给我们讲述产程中的花絮,说准备了两套包布,结果要四套。说四个护士每人抱一个出来,四个儿子一起向他打哈欠,给了他这么一个特殊的见面礼。
但是,我们见到小汪的时候,小汪没有笑,小汪哭了。美丽的小汪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拿什么养活他们啊……
这的确是个严峻的问题。海马在小汪怀孕后期,什么事也没做。事实上,他也做不了什么事了。他那些书,被工商、文化、城管、交通等联合执法队收走以后,许可证和我们费了好多精力才答应退给海马。但是,等到海马有一天接到通知去拿书时,退回来的,还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就是说,只有几十本书了,并且是些去头掉尾的破烂书。海马作为门面摆出来做做样子的藏书,一本都没有了。海马跟他们交涉,被他们劈头盖脸训斥一顿,说能拿到这么多,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不然,是一本拿不回去的,你要不要吧,你要是不要,过两天就送到废品收购站了。海马欲哭无泪,只好用三轮车,把剩下的几十本破烂书拉了回来。从此,海马的旧书摊,就彻底收摊了。
海马看着四个可爱的儿子,脸上的笑渐渐收敛了。海马说,一头牛也放,两头牛也放,多一口少一口,能养活就行。
海马的话虽这样说,但是我们看出来,他也一脸忧郁,明显的底气不足。
芳菲表示,我们会尽最大所能给予帮助。但是一句帮助,又是多么的轻飘啊。
直到我们离开了,小汪还一边欢喜一边泪流不止。
我和芳菲走在路上时,话题大都离不开海马的四胞胎儿子。我们确实为他们的生活担心,海马没有工作,小汪也没有工作,他们凭什么养活四个儿子呢?这生活也真会给他们开玩笑,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芳菲说,海马一心想成为大名人,写作写了这么些年,名人没当上,弄得自己一贫如洗,没想到这回养了四个儿子,一不小心倒成了大名人。
真是愁人了。我说。
名人没当上,当了愁人……芳菲苦笑笑,摇摇头。
我也不知再说什么,这种话,会越说越累的。
芳菲接着说,愁是愁人,但是,四个儿子,多喜人啊。其实,其实也不要太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还会继续,是不是老陈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也别为他们愁了,我们念好自己的经吧,走,我请你喝杯咖啡去!
还喝啊?
聊聊嘛。
我们拦一辆出租车,钻进了车里。芳菲说要念好我们自己的经,我咀嚼着这句话,觉得很有味。
在咖啡店里,我们意外地碰到了江苏苏,她正和一个年轻人聊着什么。
江苏苏也看到我们了,她稍一犹豫,就笑笑着离开座位走过来,她说,你们两人啊。
是啊,我们去看一个朋友,顺便过来坐坐。芳菲说。
一零七
别找这种理由了,多没意思。
就是顺便嘛。芳菲像小姑娘一样羞涩道。
江苏苏美美地说,我和朋友来聊天玩,他从外地刚回来,不打扰你们啦,你们慢慢聊,我去陪陪他,再见。
江苏苏走后,芳菲问我,那是谁啊,那个男的?
我不认识。
你不是常到许可证家去吗?
我真的不认识。
我们说话间,江苏苏和那个男的起身离座了。那男的小声说一句什么话,江苏苏偷偷笑起来,还在对方身上打一下。
38
在这个多雨的秋天,我基本的行状就是在雨中走路。我会在雨中思考一些问题。我会想到我周围的朋友们。想到朋友们的生活。想到朋友们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他们都生活在这座城市里,都生活在我的周围,我看着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许多陌生的面孔,也许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和我的朋友们有着共同的遭际。他们的情感,他们的事业,他们的生活,甚至他们的心灵,都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和我的朋友们一样,也是连滚带爬的吗?
经常在我的身边,和我并排在雨中行走的,还有芳菲。我们有时候共同打着一把伞,有时候各打着一把伞。我们有时候谈论着我们的朋友,有时候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无论说话和不说话,我们都是心事重重的。
今天,我们已经在小雨中走了一会了。
今天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离开晨报广告部了。就是说,我再一次失业了。
我们是从外婆的厨房走过来的。我们在外婆的厨房坐了半天。我们是在天还未黑的时候来到外婆的厨房的。我们吃了套餐,喝了啤酒还有果汁。我们还说了许多话。我们在离开外婆的厨房的时候,已经近午夜了。
由于我现在和犯罪嫌疑人(小麦)有说不清的问题,晨报已经把我辞退了。辞退的理由是,我现在不适合在媒体工作了,虽然我不是采编人员。但是,晨报领导还是让许可证找我谈了话。许可证代表的是晨报党委的决定,他已经无法改变我的命运了。我愉快地接受了晨报的决定。是的,我很愉快。我没有理由不愉快。愉快只是我表面的行状。我现在能够和芳菲走在霏霏细雨中,我的愉快是内心的。我们虽然各打着一把伞,应该相隔一定的距离。但事实恰恰相反,芳菲的衣服和臂膀经常擦着我。芳菲的手也经常碰到我的手。我感受到芳菲的肌肤冰凉而柔润。我们这样走了一程,芳菲干脆把伞收了。我也把伞收了。细雨像浓雾一样打过来,和灯光糅和在一起,就像一条条金丝。芳菲把脸仰起来,对我说,到家了。
芳菲说她到家了。芳菲语言很轻,她似乎还笑笑。
我抬头看一看,四周是朦胧的雨和朦胧的夜,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的心里也是潮湿的。我说,好吧,你回吧。
芳菲并没有立即走,而是说,要不,上去坐坐?
我犹豫着。
走吧。芳菲说。
也行。我说。
我们走在坡道的楼梯上,几乎是相依相偎了。
在芳菲家,我们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在客厅的一张玻璃桌两侧坐下来。芳菲的两只手交叉着,放在玻璃桌子上。我也随意地坐着。我们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大约有四十厘米吧。我的面前放着一只水杯,一只玻璃水杯,水杯里是芳菲为我泡的茶叶。我不时地喝一口芳香的茶。我们就这样说话。
说话的内容极其散杂,可能是在芳菲家里吧,话题大部分都由她起头。比如她说秋天这么多雨水,到了冬天一定是个干燥的冬天,说不定又是一个暖冬。比如她说刚刚在南中国海形成的云娜号台风,真怪了,台风也要起一个美丽的名字。比如她说红都服饰广场的换季夏装很便宜,一条亚麻裙子,五月的时候,要价一千多块,现在一百块钱就买到了,一件休闲小T恤,十多块钱,跟白送差不多。
一零八
比如说女人的皮肤,说历来以白为美丽,不知什么时候,白,已经不是唯一的标准了,时下流行的是古铜色皮肤,闪着乌溜亮丽的光泽,才是性感和回归自然。比如她说房地产的价格,说从春天到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突飞猛进,由原来的两千多块钱一平方,到现在的四千多五千多,都是温州人过来炒的。比如她说化妆品,说瘦身计划,说抽脂、排毒、人造美女,都是款款的,悠悠的,仿佛是自言自语。我知道,她的许多话,是不需要我来插话的,她说自己的观点,说自己的评判标准,说自己的心得体会,然后,再换一个话题。她甚至说到音乐,说从前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说周杰伦的《东风破》,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这代人的气质,幻想的气质,漫游的气质,回忆的气质。是啊,这么早就回忆了。她叹息着,说,有一首歌,叫《友谊地久天长》,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译名——《过去的好时光》。崔健你还记得吧,还有罗大佑,许多人掠身而过,一张张美丽生动的脸出现又隐去,总是心怀幽怨的你,总是那秘密的字句。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你问我还在想什么,我说我要上你的路。一个人要抬多少次头,才能最后看见蓝天,一个人要流多少回泪,才能听见人们哭喊,究竟还要多少死亡,他才知道,太多的人死了,那答案啊,我的朋友,它正在风中飘荡……
芳菲保持着一种恒定的情绪,说到激动处也不激动,说到伤感处也不伤感。在芳菲不停的说话中,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开始还是芳菲给我添水,后来,我自己去添。饮水机就在我身后,芳菲过来要绕半个圈,而我自己转身就可以添上水了。我担心芳菲说这么多话,喉咙会干,也要给她倒杯水。她没有拒绝,我就用一次性水杯给她倒一杯。我还担心,她说了那么多话,会不会把话说完呢?她又哪里来那么多话呢?我会突然的不集中注意力,只看到她在灯光下的有点失真的嘴唇。我想着,芳菲怎么不说说我们?怎么不说说小麦?怎么不说说朋友们?可能是在外婆的厨房把这些都说过了吧?可能是在她家里,要换一种适合家里才可以说的话吧?但是,芳菲说到了人生,这个大题目,芳菲也能避重就轻。她说人生就是走路,我们都走在路上,同一条路,可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岔路,那么多岔路,该走哪一条呢?只有一条是正确的。于是,我们在岔路口分手了,每人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陌生的路。我们走在各自的路上,会碰到其他人,我们又成为了朋友。可前面又有岔路了,我们又重新选择了一回……这些岔路,就像一棵大树上的一根根树枝,等到我们走到不能走动的时候,我们各自栖息在自己的枝头,我们互相瞭望着,发现我们的姿势各不相同,就连我们栖息的树枝,也千差万别……
芳菲把话停下来。她笑笑,说,你看,都是我在说,我成一个碎嘴婆了。
我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我这是真心话。芳菲说这么多话,我一点也不觉得烦,一点也不觉得她是个碎嘴婆,相反的,我觉得她的话很中我的心意。我记得十多年前,也在这间屋里,我们也是这样说话的,我们不就是在这些话中,拥抱到一起的吗?
芳菲说,对了,我那天做了一回评委,看到你的作品了。我很想让你的作品获奖的,可他们不同意。我觉得,你的画有点偏,偏题了,他们要求参赛作品必须是工艺美术,你的作品虽然是静物,但是,要表现的东西太多了。你是想让作品复杂一些,多一些思考和想象,可太杂了,反而冲淡了作品本身的内涵——他们这样说的。
我也没准备获奖,我只是拿去玩玩的。我说,那几天,我太无聊了,我画了很多很多无聊的东西。
我知道。芳菲说,现在还画吗?
不画了,不想画。
不想干的事,不干也好。
我哼一声,表示赞同她的话。
芳菲就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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