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红兵
希伐若的自我介绍
我关心卡夫卡笔下的小人物。一个叫希伐若的人。可能很多读卡夫卡的人对这个人物都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他真正的地是一个小人物。
他出现在卡夫卡小说《城堡》的第一页,只是在第一页他还没有名字。他的名字叫做〃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穿得像城里人一样,长着一张像演员似的脸儿,狭长的眼睛,浓密的眉毛……〃这是卡夫卡在希伐若出场的时候为他定制的相貌――一张小丑式的脸。为什么要说〃他穿得像城里人一样呢?〃因为他不是个城里人,但是却极端地希望自己是。他对城堡里的〃伯爵〃尽心尽责,他是个终于职守的人,像一条狗一样终于职守。对地位比他低的人,他采取的是狂吠,无论这个人是如何地希望他通融,他都会因为对职责的尊敬而不同意;对地位比他高(即使这个人只是在他的想象中地位比他高,他是绝对不会对任何地位比他高的人不恭的)的人他则的是摇尾。
让我们看看他对待K的态度。起先他对K是彬彬有理的,甚至因为惊醒了他而向他表示歉意。同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他主动地作了自我介绍,请注意,虽说是自我介绍,他却并没有真正地自我介绍,实际上他只是介绍了他的父亲是谁,他说自己是城守的儿子,而关于他自己的职位、姓名等等却不置一词,因而对于他是谁,我们其实还是一无所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一个真正的小人物,他是没有自我的,他对自己是那样地不自信,因而他在介绍自己时,总是通过介绍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来介绍自己,仿佛将自己同某个大人物联系起来,他自己才能获得足够的自我,才能在这个世界立足。
在后文中我们会看到,希伐若其实并不是城守的儿子,而只是副城守的儿子。在这里,我们同时看到了,一个小人物,他的不自信的程度。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拔高那个大人物的地位。就像一个开小车的司机,他常常会对人介绍说自己是军长的司机,而他实际上只是一个旅长甚至团长的司机一样。
好了,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希伐若在发现K尽然没有〃许可证〃并且试图连夜去伯爵府办一张〃许可证〃的时候他对K的态度的改变,他恼火了,他嚷道:〃你少耍这种流氓态度!〃〃我坚决要求你尊重伯爵的权威!我叫醒你是通知是必须马上离开伯爵的领地。〃在他的心目中,K不尊重伯爵的权威,就等于不尊重伯爵的副城守的权威,不尊重伯爵的副城守的权威就等于不尊重他的权威。因而,我们现在发现个这小人物,他发火了。他为他的伯爵而发火。
但是,且慢以为他真正地发火了,当他得知K是伯爵请来的土地测量员时,他一下子犹豫不决起来,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充分表示他关心K的睡眠。这个时候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恼火。接着他打电话给城堡,向一个副城守请示,当他得到了否定的答复的时候,他再次将他已经忘记了的火气拾了起来,他生气地叫了起来:〃就跟我原先说的一样!什么土地测量员,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一个普通的招摇撞骗的流浪汉,而且说不定比这更坏。〃
但是(请允许一个叫葛红兵的人在这里不断地使用〃但是〃吧,因为我们的希伐若变化真的是太快了),当他正要将他的火气进行下去的时候,城堡中来了电话,部长本人亲自证实了〃土地测量员〃的存在,现在,我们的希伐若怯怯地向K走过来,他准备向K道歉还是忏悔呢?只有天知道了,因为K挥挥手将他赶走了。
一个小人物也许他是没有自己真正的感情的,他实际上只是在为了他的大人物表演着自己的感情,例如发火,例如兴奋等等,否则,像希伐若这样的人怎么能这么快地抑制了他的火气,人抑制了以后又怎么能这么快地重新激发起来,激发起来以后有立即压抑了下去呢?
乡村教师的理想
这是一位真正的乡村教师,他在卡夫卡的《乡村教师》中生活,而且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乡村教师。他一生都在贫瘠(物质和精神都是如此)的乡村生活着,本来他将在这种生活中渐渐地销声匿迹,但是上帝给了这个村子一个奇迹:这个村子里出现似乎出现过一只特大的鼹鼠。村子也因此名噪一时。但是渐渐地人们还是将这个村子遗忘了。
现在,我们的乡村教师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伟大事业——证明这只鼹鼠的存在。向人们阐明这件事情。他正是这样做的。他将此当成了他毕生的事业。
然而他虽然在一些普通的读者中产生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反响,但是毕竟那只是些猎奇的人,他渴望的是权威人士的认可。
请注意——在这里,我们再次见到了卡夫卡笔下的小人物的一个普遍的主题——他们无法自我确认,他们渴望在权威人士、大人物的肯定中存活。没有大人物的肯定他们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感觉。
然而,大人物天生就似乎是小人物的对头。小人物越是期待他们的承认,他们就越是不承认。〃学者〃说这样的鼹鼠是不存在的。这位乡村教师所得到命运就是如此。所以,乡村教师数落他们说:〃不是我,而是他们说话像一个乡村教师。〃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个小人物,他是如何抱怨,如何骂人的,他用贬低自己来贬低别人,他通过骂自己来骂别人。
乡村教师的败运因为〃我〃一个富于同情心(特别同情小人物)的人的出现而出现了某种逆转的可能。因为〃我〃准备帮助他。就此,我开始了漫长的收集资料,整理资料,论证大鼹鼠存在的过程。然而,乡村教师并不领情,他开始了和〃我〃作对的旅程――因为在他看来,我插手鼹鼠论证,就是抢了他的饭碗,是要推翻他在这一问题上的发言人地位……
乡村教师——我们的乡村就是就这样悉心地保护着他的成果,他不让任何人触碰它,即使是想帮助他的人。触碰它,就等于触碰了我们的乡村教师,因为他的存在已经和鼹鼠存在这个事实同一了。
〃大鼹鼠〃存在这个事实已经成了的他的私人财产的一部分,一个乡村教师,他的私人财产寥寥可数,太少了,他不得不认真地以自己的全部心力来保护他的财产。
琼瑶,请你放过我们
有一段时间,我爱人每天都要看《环珠格格》,开始我试图支撑着舍命陪君子,看就看吧,可是越看越不是味道,捏着鼻子看,捂着耳朵看,打着呵欠看,终于还是支撑不住,落荒而逃。逃到哪儿呢?我到大街上作长途散步,街上倒是寥无人迹,但是街边的百货店里,小饭店同样是琼瑶的天下;世人仿佛一夜之间结成了琼瑶热爱者同盟;他们茶饭不思、废寝忘食地对着琼瑶的形象替身〃小燕子〃顶礼膜拜。
想一想这是一副多么可怕的图景:琼瑶化装成无数的〃小燕子〃出现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你上厕所都躲不开,你一进去,就发现那儿正蹲着两位先生在争论〃小燕子〃的相貌。
10年前的琼瑶也就是利用了一下国人文革后渴望情爱的冲动,红火了一回。那个时候,琼瑶笔下的女人也就是那两把刷子。一种女人,会留个长头发,会穿个牛仔裤什么的,那时候国人刚刚开了点儿眼界,特土,没见过什么世面(当时的中国本土女孩留披肩发的,穿牛仔裤的实在少),看到这样的女子不能不砰然心动。另一种女人,往往缺胳膊少腿,或者神经兮兮的有毛病,但是她往往有特殊功能,比如会弹弹钢琴,会流流泪什么的,他们最终获得白马王子的青睐而富贵不已。但是今天,到了《环珠格格》琼瑶已经了变了招法,这里的小燕子不再是神经兮兮的弹钢琴的女孩了,而是上天入地、飞檐走壁、上得朝堂、下得草堂的〃女大侠〃,进而是深得皇上宠爱、白马王子倾慕的〃女情圣〃了。
不过琼瑶再怎么变也变不到哪里去,她的故事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都是女人取宠于老爷子,同时又勾引白马王子的故事。在琼瑶的意识里女人千般好万般好比不得有个好老子,千般才万般美比不得有个金龟婿,所以她的故事全是往这方面想的。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到她的笔下出现过一个真正将精力集中在学习(吸收知识)、工作(创作价值)上的女人形象。就拿小燕子来说吧。她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经常闹笑话,可以说什么都不是的女孩,可是她有一个本事——将皇上老子哄得团团转,她有一个法宝——将她认定的白马王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于是她就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最终大福大贵。
通过小燕子的现身说法,琼瑶一直都在告诉电视机前的女观众,学习、工作是没有用的(女人不要什么才、干),问题是你会哄男人吗?你会哄小男人吗?进而你会哄老男人吗?琼瑶给所有渴望幸福的女孩子开了一个处方:你是丑小鸭吗?没关系,练好女人功,马上就是白天鹅。琼瑶是一个制造幻觉的教唆大师。
想一想琼瑶的年纪也不小了,都是做奶奶的人了,至今还作少女科,用这一套封建的东西来诱惑年轻女孩上当,赚她们的钱实在是荒唐的很。
琼瑶实在是没有什么知识可言的,《环珠格格》中的历史背景不伦不类,她根本不懂历史,但是她有抄袭的功夫――小燕子的形象其实是金庸笔下的韦小宝形象的翻版,小燕子无论是在活动的时代背景还是在人物的性格、行事的方式上都模仿了韦小宝。两个人物在骨子里如此近似,不得不让人怀疑。
可是就是这样的琼瑶竟然让全国上下为之倾倒,竟然也有批评家以大众喜欢为由吹捧她。由此我想到大众和文艺的关系,现在这个命题已经被污染了,成了一些人向低级趣味靠拢,赚廉价眼泪和高价酬金的借口。但是为大众服务,其实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跟在大众的马尾巴后面,拍着大众的马屁股走路,这是为大众服务;另一种是走在大众的前面,牵这大众的马缰绳走路。我想文学家,作为大众中感觉特别敏锐、思想特别活跃的人,还是直起身子做后一种人较好,文学家和饭店跑堂在为大众服务方面也就这点儿区别, 但也就是这个区别很重要。
这个〃手势〃不太冷
大概是6年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登载了一篇题为《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的文章,谈张爱玲。此后,张爱玲这个〃手势〃就一直这么举着,一直没有放下来,一晃也就举到了现在,而且还有继续举下去的势头。现在市面上关于张爱玲的传记类书少说也有7、8种,而张爱玲的小说、散文改头换面地出了多少趟,几乎无法统计。当初张爱玲这个〃手势〃刚刚举起来的时候,许多好事者说,张爱玲真是很有远见,你看人家,跑到香港去了,老舍、沈从文留在国内真是没有眼光;前年,张爱玲死在美国,死得寂寞,于是又有人为张爱玲打抱不平,这么大的作家在你们美国,你们也不照顾照顾?让她自顾死了,而且这么寂寞?于是国内又热闹一阵。
关于张爱玲,她的小说我倒也是喜欢的,但是真正的精品也就是6、7部中篇,她的大多数短篇和长篇都很难读。从写作技术和描写深度言,当代的王安忆、方方等都有可以和她一较高下的地方。但是人们大多数对同时代的人苛刻,而对历史中的人,尤其是已经死去的人宽容——中国人是喜欢圣化死者的(中国人惯常的说法是〃历史地看待问题〃)。
不过暂时,张爱玲这个〃手势〃还没有放下来的迹象,她还将既〃苍凉〃又〃热烈〃地举下去。这也是中国20世纪文学的悲哀——20中国文学史上实在没有什么女性作家可以讲。丁玲,《莎菲女士日记》外,余者无足可观,庐隐、石评梅等都早逝,冰心实在长寿,但是《繁星》、《春水》也不适合真正成熟的读者,如此看来,20世纪中国文学留给女性看的作品实在不多,能说出一点儿女性的心里话的更是寥寥无几。她们——只能不断地说张爱玲,爱张爱玲。
乌壳虫的电话号码
张爱玲的小说《封锁》的结尾写道:〃宗桢捻灭了电灯,手按在话机上,手心汗潮了,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这是小说的主人公在犹豫是否给他在电车上邂逅的翠远打电话。
小说并没有交待宗桢到底打了这个电话没有。但是,小说结尾的这一节同时出现了另一个意象:一只乌壳虫正从房的这一头爬向另一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就停了。等到主人公再次开灯,乌壳虫已经不见了,——它爬回到窠里去了。
这只乌壳虫,是张爱玲小说中最有意义的小人物形象。我们似乎记得这样的虫子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出现过。只是张爱玲让它具体地象征了《封锁》主人公,一个试图爬出自己的窠,但是终于被灯光重新吓回窠里的人。《封锁》这个小说的名字仿佛也是一个暗示,一切都在上天的封锁之中,重新回到窠里,才是乌壳虫应当有的选择。
让我们来看一看《封锁》这篇小说的故事是怎么展开的。在一辆因为封锁而停在路当中的电车上,外面是高声乞讨着的乞丐,里面有拎着熏鱼的丈夫和她的妻子,有正在议论同事的公事房下班的人,在这样的背景中,我们的主人公宗桢出现了,他齐齐整整地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包的人,而他的手上则抱着一只装满了热腾腾包子的报纸包。
这个人似乎是不应当有什么故事的。但是,他为了躲避和电车上另一个讨厌的人可能出现的见面,他情急之中转到了一个女性乘客的身边,这个乘客成了他的工具。
他将手插到了这个女性的身后,然后开始和她说话,竟然,她没有拒绝,进而甚至他们相爱了。在封锁的电车上,在封锁之中,他们就这样相爱了,甚至这个女性还为宗桢的一番话流出了眼泪。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就在这位女性流泪的那一刻,宗桢,这个有妇之夫,我们的小人物主人公他突然害怕了,他谨小慎微的性格一下子暴露无遗,他怯懦的人格一下子垮台了。他用哀求的语气对那位女性说,别哭了,我们电话中谈。接着,他乞求她给他留下电话号码。
现在,我们看到了乌壳虫,它开始停下它的步子了。接着那位女性终于给了他电话号码,这个时候我们想乌壳虫还是真诚的,他至少记住了这个电话号码,然而,当叫做宗桢的乌壳虫回到家里,他一边看着女儿的成绩单,一边吃着饭的时候,我们就该看到墙角边的那只乌壳虫开始退却了,到最后,乌壳虫终于从我们视野中消失了。它再次回到了自己的窠里。
在窠里的乌壳虫,他记住了一个电话号码754369,这个电话号码代表了他的理想,但是他永远都不会去打这个电话。的确,乌壳虫都是些有理想的人,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实现他们的理想。他们有一大堆理想,一大堆他们不准备实现的理想。
《羊的门》施虐与受虐
中原文化的施虐和受虐倾向在《羊的门》中反映得相当充分。一个人的人格的高大和他施虐以及受虐的能力成正比。例如,小说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近乎半人半神的呼天成,他在情欲上面遵循的就是施虐和受虐的路子。
他对待小雪儿以及她的母亲(请让我们忘记这个受污辱以及受损害的的女人的名字吧,她的一生太不幸了)就是这种态度。一方面对于他呼天成自身这是受虐,自我折磨,她让小雪儿的母亲脱光了衣服玉体衡呈在他的眼前,但是却并不和她做爱,他一次又一次地仿佛就要要了这个女人,但是一次又一次地,他没有要。他让这个女人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