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马利亚。
平埃罗给了她一个科学的解释:“这很容易看到,我亲爱的唐娜·卡塔丽娜。你可以站在海滩上,背对着落日。如果你向前走,你就在追着自己的影子,因为它总是跑在你的前面。”
“一种很有趣的体育活动!”公证人在阿马罗的耳边轻声说道。
但是教区神父并没有在听他说话;那个出色的计谋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啊!等他一回到莱里亚,他就要像对待影于一样对待阿梅丽亚,从她身边跑开,让她来追他。瞧,现在已经取得了令人高兴的结果:三页热情的倾诉,每页都沾满了泪水。
礼拜四他来了。阿梅丽亚正在阳台上等着他;从一大早她就用双筒望远镜从这里一直望出去,期待着他的到来。她跑去为他打开果园的绿色小门。
“啊,你在这儿!”教区神父一边说着,一边跟在她后面走上阳台。
“是的,我一个人在这儿。”
“一个人?”
“教母正在睡觉,热尔特鲁德进城了。整个上午我一直顶着太阳等在这儿。”
阿马罗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屋去。他在一扇开着的房门前停了下来,看了看那张遮有天篷、旁边放着几把大皮椅子的大床,问道:“这是你的房间吗?”
“是的。
他很随便地走了进去,帽子仍戴在头上。“这比济贫院路的那一间好多了。外面的景色很美……那边是庄园继承人的产业吗?”
阿梅丽亚关上房门,径直向他走去,带着灼热的目光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他大笑起来。
“真好笑!那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是谁先开的头?是你。你说你不想再犯罪了。是啊,我也不想再犯罪了。所以这事儿就了结了。”
“但事情并没有了结!”她大声说道,脸色气得发白。“你必须要考虑孩子,考虑他的养母,考虑他的衣服。你现在不能丢下我不管!”
他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愤怒地说道:“我请你原谅。不过我自以为还是个绅士。我保证在我回维埃拉以前把这一切都安排好。”
“你不能回维埃拉!”
“不能!谁说不能?”
“我!我不让你走!”
她把手用力放在他的肩上,拖住他,靠在他身上,甚至毫不留意房门未锁,便像从前一样又委身于他了。
两天以后,费朗院长来了;他的风湿病已经基本上好了。他对阿梅丽亚谈起庄园继承人的慷慨大方——他每天都派人给他送来一只米饭炖鸡,放在一只盛有热水的特制容器中。但对他最好的还是若昂·埃杜瓦多:一有空闲他便来到他的床边,为他朗读书报、帮他翻身,一直陪伴着他到凌晨一点,像一名护士一样照料他。真是个好孩子!
他突然抓住阿梅丽亚的双手,大声说道:“告诉我,你允许我把一切都告诉他吗?我将要求他原谅你,忘记……如果你们能够结婚,又能幸福地在一起……”
“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我必须想想……”她喃喃说道,面孔涨得通红。
“那就想想吧。愿天主给你以启示!”老人热情地说。
当天夜里,阿马罗已安排好从果园的那扇小门进来——阿梅丽亚把钥匙给了他。但对他来说不幸得很,他忘记了看守人的那群猎狗。阿马罗一只脚刚跨进果园,那群狗的尖利狂吠声就划破了夜晚的寂静。教区神父慌忙沿着公路飞跑而去,吓得牙齿直打战。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早晨,阿马罗刚读完他的信件,便马上派人捎口信叫迪奥妮西亚赶快来一趟。但是女管家已到菜市场去了,直到他作完弥撒回来,吃好早饭,她才来。
阿马罗想立即确切地知道,那事儿在什么时候来到。
“你是说生孩子吧?还有十五到二十天。怎么,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是的;于是,教区神父把手边的一封信信任地念给她听了一下。
信是大教堂神父从维埃拉写来的,信中说,胡安内拉太太已经洗了三十次海水浴,现在想回来了!“我,”他在信中还写道:“几乎每个礼拜都少洗三到四次海水浴,为的是把时间尽量延长,因为胡安内拉太太知道,不洗够五十次海水浴,我是不会离开维埃拉的。我已经洗了四十次啦,所以你可以明白目前的情况是怎么样了。另外,这里的确已经变得很冷了。许多人已经走了。请回信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现在到哪一步了。”在信后的附言中他又写道:“孩子的命运你考虑过了吗?”
“还有二十天左右,”迪奥妮西亚重复了一遍。
阿马罗立即给大教堂神父写了一封信,让迪奥妮西亚拿去寄掉。信中写道:“不出二十天,一切都会准备停当。务请想尽一切办法,不要让她母亲回来!告诉她,就说她女儿之所以一直未写信,也一直没去看她,是因为令姐一直在生病。”
他翘起二郎腿,说道:“喂,迪奥妮西亚,正像咱们的大教堂神父所说的,你看孩子的命运怎么样啊?”
女管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这事儿你教区神父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呢。我还以为你在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找人把孩子带大呢。”
“当然,当然,”教区神父不耐烦地插进来说。“如果孩子生下来是活的,我们一定得把他送给某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要住得离这儿比较远才行,这都是明摆着的。但是,我想知道,谁是未来的乳母?这就是我想让你去替我安排的。现在是该办这件事儿的时候了。”
迪奥妮西亚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她从来就不喜欢为人物色巩母。她倒是知道有个很合适的人,身体健壮,奶水很足,一个很可靠的人;但倒霉的是,她刚刚生了病,住进了医院。她还知道另外一个人,而且刚刚跟她打过一些交道。她叫若安娜·卡尔雷拉。但是这人不合适,因为她就住在里科萨附近的波亚埃斯。
“没什么不合适!”教区神父大声说道。“她住在里科萨附近没有关系。等那姑娘好一些,她和唐娜·若塞帕就会回到镇上来。那时候,里科萨就跟她们毫无关系了。”
但是迪奥妮西亚还在慢慢地搔着下巴考虑。她还知道另一个人。这人住在巴罗萨,离这儿相当远。她在自己家里带孩子,这是她的职业……但是她不想谈论她。
“这女人身体不好,生病?”
迪奥妮西亚走近教区神父,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道:“啊,我亲爱的年轻人,我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不过,人们已经证实,她是一个‘天使的织布工’!”
“一个什么?”
“一个‘天使的织布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教区神父问道。
迪奥妮西亚结结巴巴地作了一番解释。原来有些女人专在家里接受婴儿来喂养。但这些婴儿毫无例外地都一个个死掉了……其中有个大名鼎鼎的,原先做过织布工,而这些婴儿又都进了天国——于是这个名字就传开来了。
“这么说孩子总是死掉了?”
“一点不错。
教区神父一边卷着香烟,一边在房间里慢步走来走去。
“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迪奥妮西亚。那些女人把孩子杀死了吗?”
这时,那位出色的女管家宣称,她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坏话!她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她不知道在别人家里发生的事情。只是所有的孩子都死掉了……
“但是谁会想到要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女人呢?”
迪奥妮西亚因为可怜他的无知而笑了。“把孩子送到那儿去的人多着呢,先生,有几十个呢!”
一阵短暂的沉默。教区神父低着头,继续不停地在脸盆和窗子中间来回地走着。
“如果孩子们都死了,这对那女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他突然问道:“她不就失去了他们的养育费了吗?”
“好处就在于她先预收了一年的钱,教区神父先生,这钱估计是每月十个银币,或者是一个金币,这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教区神父此刻正靠在窗子边上,他慢慢地敲打着窗子玻璃。
“但是当局做了些什么呢,迪奥妮西亚?”
好心的迪奥妮西亚没有作声,只是耸了耸肩膀。
教区神父这时坐了下来,打了个呵欠,伸直了腿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看现在只好送到那个住在里科萨附近的女人若安娜·卡尔雷拉那儿去了。这事儿我来安排。”
接下来迪奥妮西亚便谈起她替他买好的小孩衣服,她在木匠家里看到的一只非常便宜的旧摇篮。正当她要离开去寄信时,教区神父突然站了起来,嘲笑着说:“啊,迪奥妮西亚,关于‘天使的织布工’一事,我看都是你自己捏造的吧?”
这下可触怒了迪奥妮西亚:教区神父先生知道得很清楚,她并不是那种编造谎言的女人。她认识那位“天使的织布工”已有八年之久,几乎每个礼拜都在镇上碰到她,跟她讲话。上个礼拜六她还看到她从格雷戈的酒菜馆里走出来呢。教区神父先生可曾到巴罗萨去过?
她等他回答过后,又继续说道:“这么说,你知道巴罗萨了。镇口那儿有一堵倒坍的墙,再过去就是一条下坡马路。马路尽头是一条小河和一日水井,水井满满的都流出来了。前面孤零零的是一座有门廊的小房子。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叫卡尔洛塔。我这只是向你表明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的朋友!”
教区神父整个上午都呆在家里考虑。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把香烟屁股丢得满地板都是。现在他终于面临那个致命的问题了:处置他的孩子;而在这之前,这问题还只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把孩子交给一个他所不认识的村妇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孩子的妈妈自然会经常想去看看他,那做乳母的可能就会跟邻居们说三道四。那孩子就会慢慢地被人们称作是“教区神父的儿子”。某位妒忌他或觊觎他教区神父地位的教士可能会在代理主教先生面前告发他。到那时候,这就会成为一桩丑闻,他就会受到训斥和询问。即便不被摘除神权①,他也也可能会被发送到遥远的山区去,像可怜的布里托一样,跟牧羊人生活在一起……啊,如果孩子生下来是死的该多好!这个解决办法又自然又一劳永逸!而且对孩子来说也省得遭罪!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他能有什么样的前途呢?他将是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私生子,一个教士的儿子。他和孩子的妈妈都不富有。孩子将在苦难中长大,没有一个像样的家,捡畜粪作肥料,眼睛发炎溃烂,无人照管。他缺这少那,在这个烦恼的人世间将要经历各种人间的苦难:白天没有面包充饥,寒冷的夜里没有毯子裹身,有点钱便下酒馆酗酒闹事,最后是关进监狱了事。活着时睡一床草荐,死后睡乞丐的墓穴。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死掉,他就可以成为一名小天使,由天主把他接进天堂。
①摘除神权:天主教会给予神职人员的一种处分。受罚者被停止教会职务,在未获宽赦前不能施行圣事、行使职权和领受职禄。
他继续在房间里沮丧地走来走去。“天使的织布工”,这名字的确很贴切。人们用人奶把孩子喂养大,只是为了让他们将来受苦流泪,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所以最好还是扭断他的脖子,把他直接送到天堂去。瞧瞧他自己吧!他这三十年都是过的一种什么生活呀!先是在那个喋喋不休的话匣子达莱格罗斯候爵夫人家中度过了他的凄凉的童年;后来是在埃斯特雷拉他那位无知无识,胖得像一团猪油似的叔父家里;然后便是神学院中的隐居生活,费朗地方的连绵不断的雪,最后到了莱里亚,又遇到这么多的烦恼和麻烦事儿。如果一生下来,就对着他的脑壳猛击几下,他现在早就成了一个有两只白翼的天使,在天国中唱歌了。
可是进行哲学探讨毕竟于事无补:他必须去波亚埃斯找那位乳母若安娜·卡尔雷拉谈谈。
他出了门,沿着马路慢慢走着。走到桥堍口,他突然想到去巴罗萨见见那位“天使的织布工”。这纯粹是出于好奇。他并不想去跟她交谈,只想去仔细看看那所房子,看看那个女人的面孔,看看那个地方的各种邪恶的方面。另外,作为教区神父,作为一名教会的权威人士,他也应该去调查一下这个马路边的犯罪场所。这显然是一门有利可图,而且不受惩罚的生意。他可以向代理主教大人或者民政长官的秘书告发此事。他还有时间,这时才四点钟。在这个安谧、阳光明媚的下午,骑马一定是很愉快的。他不再犹豫,径直来到“十字架客栈”租了一匹马。不一会儿,他已经扬鞭驱马,向巴罗萨公路疾驰而去了。
当他来到迪奥妮西亚所说的那条下坡马路时,他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路走去。这是一个可爱的下午;一只大鸟在高高的天上从容悠闲地划着半圆在飞翔。
最后他来到那口井水充溢的井边,只见旁边有两株高大的栗树,鸟儿仍在树上啭鸣啁啾。在他前面的一块平地上便是那座孤孤单单的有门廊的房子:落日的余辉照射在唯一的一扇窗子上,给它抹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光;一缕淡淡的炊烟从烟囱中升入清澈平静的天空。
四周一片恬静,令人心旷神怡。长满矮松树的黑黝黝的山上,巴罗萨小教堂的白墙鲜艳明亮,特别醒目。
阿马罗开始想象‘天使的织布工”的外貌。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想象她一定很高,大而黄的脸上闪动着两只丑巫婆的眼睛。
他把马拴在房前的钩环上,从开着的房门望进去。厨房是泥地,炉床又大又宽,厨房通往石板铺地的院子,院子里放着一捆捆青草,两头大母猪正在用鼻子往草里拱。白色的瓷器在食具柜里闪闪发光。壁炉边上挂着几只大铜盘子,金光闪闪,很有气派。在一只橱门半开的老式小橱里,可以看到一堆堆的白色亚麻织物。房子里又干净又整齐,仿佛随时都在欢迎客人来访。
阿马罗大声拍了拍手。一只鸽子在墙上挂着的笼子里面惊吓得咕咕直叫,一边扑打着翅膀。于是他又大声喊道:“卡尔洛塔太太!”
很快便有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筛子。阿马罗大吃一惊,原来这女人容貌很秀丽,年龄在四十上下,丰满的胸部,宽宽的肩膀,洁白的颈脖,两只大耳环从耳朵上垂下来,一对黑黑的眼睛使他想起了阿梅丽亚的眼睛,在它们不忽闪时,则像胡安内拉太太那双比较沉静的眼睛。
惊愕之下,他不禁喃喃说道:“我想我是弄错了吧。卡尔洛塔太太是住在这儿吗?”
他并没有弄错,她就是卡尔洛塔。但他心想那个可怕的“天使的织布工”一定藏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于是便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看他,说道:“不,先生。我跟我丈夫一起住在这儿。”
正在这时候,那丈夫从院子里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面目可惜,简直是个侏儒,脑袋缩在肩膀里,上面裹着一块头巾。一张黄脸就像油腻发亮的蜡一样,下巴上长满了乱七八糟卷曲的黑胡子,高高的前额下面没有眉毛,只有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由于失眠和酗酒而显得疲倦无神。
“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为你效劳,请吩咐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
阿马罗走进厨房,轻声讲了一个他煞费苦心编造出来的故事。他说他的一个亲属不久就要分娩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