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都动弹不得,只有两片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在做祈祷。
最后,当他对她说该到教堂司事家去的时候,她吓得直往后缩,仿佛是魔鬼在叫她似的。“今天不去!”她乞求地喊道。
他坚持要去。她这样无知真是太过分了。她很清楚这并不是什么罪过,因为这件斗篷还算不得什么圣物。她的心灵太脆弱了。只不过半个小时,只不过一刻钟,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没有回答,径直向门口慢慢走去。
“那你是不想去了?”
她转过眼来哀求地说:“今天不去!”
阿马罗耸了耸肩。阿梅丽亚低着头,眼睛看着铺在地上的石板,迅速地穿过大教堂,她觉得自己正在从愤怒的圣徒们中间走过,他们的目光都交叉地集中在她身上,要把她刺穿。
第二天上午,在餐室里的胡安内拉太太听到大教堂神父气喘咻咻地走上楼来,便走出去迎着他,把他带进小客厅,顺手关好门。
她想把一清早碰到的烦恼事告诉他。当时阿梅丽亚突然把她喊醒,哭着说天主正要把脚踩在她脖子上!她觉得闷死了!托托正拚命想在她背上点火!地狱之火正在熊熊燃烧,火舌比大教堂的钟楼还要高——总之,是一场恐怖!她发现她穿着衬衫在自己房间里兜着圈子跑,好像疯了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又发了一阵歇斯底里,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整个家里一片混乱。可怜的孩子现在在床上,到现在连一匙汤也没碰过。
“这是做恶梦,”大教堂神父说。“消化不良引起的。”
“唉呀,大教堂神父,不是!”胡安内拉太太大声说道。她显得疲惫不堪,于是便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边上坐了下来。“是别的东西,这都是她到教堂司事家去看望那个倒霉的孩子引出来的事儿!”
接着她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讲了起来,就像堤坝开了问,放出大量多余的积水一样。她从来不愿意对这件事说长道短,因为她认识到这是一桩伟大的慈善事业。但是从阿梅丽亚开始去以后,这孩子就完全变了。近来,她总是喜怒无常。她一会儿莫名其妙地挺高兴,一会儿又变得愁眉苦脸,那副样于真叫人看了心焦。夜里她听到她很晚了还在屋里转来转去,听到她开窗子。有时候她真怕看到她那副怪样子:每次从教堂司事家里回来,她都是面色苍白,腿软得要摔倒。她每次都得端给她一杯肉汤让她提提精神。她说托托已经被魔鬼缠住了。已故的唱诗班指挥先生(愿天主让他的灵魂安息)过去常说,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最容易得的毛病,一个是痨病,一个就是让魔鬼缠住。因此她觉得,再也不能让阿梅丽亚这孩子到教堂司事家里去了,除非完全弄清楚,这样做不会损害她的健康或者损害她的灵魂。说实在的,她希望能有一个有判断力,有经验的人去检查一下托托。
“一句话,”大教堂神父说,他刚才一直闭着眼睛听着这番啰里啰唆的伤心话,“你是想让我去看看那个瘫子,搞清楚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我就会放心了,我的亲爱的!”
这个称呼使大教堂神父深为感动,因为胡安内拉太太作为一个主妇平时总要表现出她的尊严,这称呼她只留着在卧室里他们俩卿卿我我时才用。他抚摸着老相好丰满的脖子,欣然答应前去调查这件事儿。
“明天就去吧,托托一个人在家。”胡安内拉太太提醒他说。
但是大教堂神父情愿阿梅丽亚也在场,这样就可以看到她们俩在一起相处得怎么样,就能发现是不是有什么恶魔在她们中间捣鬼了。
“这事儿我一定为你效劳,因为这是你求我,而我是愿意帮助你的——虽然我不去管魔鬼的事儿,光照顾我自己这病那病的,要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胡安内拉太太赏给他一个响亮的亲吻。
“啊,你这个迷人的娘们儿,你这个迷人的娘们儿!”大教堂神父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轻声说道。
在他内心深处,他觉得这是一件很讨厌的差事:这要牺牲他一个上午的清静时光;而且一定会弄得他筋疲力尽。他甚至还必须费点脑筋才行;另外,他最不喜欢看到别人那副病歪歪的样子和跟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任何东西。
但是几天以后,他还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阿梅丽亚安排好要去看托托的那天上午,很不情愿地拖着脚步走出家门,来到卡洛斯的药铺里;他在一把椅子上坐定下来,一只眼睛看着《平民日报》,一只眼睛盯着门口,等着阿梅丽亚打这儿路过前去大教堂。他的朋友卡洛斯出去了;奥古斯托先生趴在柜台上,头靠在攥紧的拳头上,悠闲地读着苏瓦雷斯·德·帕索斯的作品。虽然还只是四月底,但外面已经阳光灿烂,耀眼地照射在广场的石板地上;周围阒无一人,唯一打破这寂静的声音是从正在修房子的佩雷拉医生家里传出的锤击声。阿梅丽亚迟迟没有出现。大教堂神父觉得他正在为他的老相好作出巨大牺牲,他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地就打起盹来了,那份《平民日报》也从他膝盖上落了下来,这时候一个教士走进了药铺。
“啊,费朗院长,你进城来了?”大教堂神父醒过来说。
“只是来待一会就口去,兄弟,”他说,一边把两本用绳子捆住的大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然后他转过身去,很恭敬地向药铺伙计表示了问候。
他的头发全都白了——他肯定已经年过六旬——但身子骨还挺结实,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永远闪动着快乐的光芒,因为身体好,牙齿仍然雪白光洁;唯一使他的容貌显得难看的是他那只大鼻子。
接着他表示,希望迪亚斯神父到药铺来只是为了串门儿而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
“不,我是在这儿等人。我手头有件重要的差事,费朗院长。”
“啊,”老人说,他感到大教堂神父的使命一定非同寻常。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他那只塞满了纸头的盒子里拿出一张药方交给药铺伙计。然后又把乡间的新闻讲给大教堂神父听。大教堂神父的农场里科萨位于波亚埃斯。这天早晨院长路过那儿时,很惊奇地发现农场房子的正面正在修缮。他的朋友迪亚斯是不是想到那儿去度夏?
“不,不,我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因为那些雇工正在修缮里面,既然房子的正面已经破旧不堪,我便吩咐他们顺便好好把它整修一下。也需要把它弄得像样些才是,因为它就在路边上,波亚埃斯的庄园继承人每天都要从那儿走过,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自以为方圆几十里之内只有他那幢房子值得一看。即使只是为了让那个无神论者看看还有一些房子也像他的那幢一样好,我这样整修一番也是值得的!你看我说得对吗,朋友?”
修道院院长本来正想对一个教士居然有这种虚荣心表示痛惜,但考虑到基督徒间的兄弟之爱,也为了不使大教堂神父生气,他赶忙改口说:“对,整洁是仅次于虔诚的美德嘛。”
这时大教堂神父看到有个人穿着裙子,裹着披肩从广场上走过,连忙跑到门口去看是不是阿梅丽亚。结果不是,于是他又走回来,重新谈起了那个盘踞在他心中的话题。他见药铺伙计已走进配药间,便凑在费朗的耳边说道:“我手头有件很重要的差事。我要去看一个被魔鬼缠住的灵魂!”
“啊,”院长说,一听到这样一件责任重大的任务,他便严肃起来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院长?离这儿很近。”
院长很有礼貌地表示了歉意。他今天出来先去拜访了代理主教大人,然后又去西尔韦里奥那儿借了这两本书,到这儿来是为村里的一位老人配服药,他得在两点钟的时候回到波亚埃斯。
大教堂神父定要他同去。这用不了一分钟,而且这事儿又很奇特……
于是修道院院长只好向他亲爱的同事坦白承认,他不愿意研究这些事情。他碰到这类事情总感到怀疑,因此无法作出公正的判断。
“但世间毕竟是有一些很奇怪的事情的,”大教堂神父说。尽管他自己也感到怀疑,但他不喜欢修道院院长对于他迪亚斯神父感兴趣的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如此犹豫不决。他冷冰冰地重复说道:“我有点经验,我知道世间是有些很奇怪的事儿。”
“不错,的确是有,”修道院院长说。“否认天主或者圣母能够出现是违背教会学说的……否认魔鬼能够缠住一个人的身体则是亵渎神明。约伯就曾被魔鬼缠身,萨拉一家也遭到过此种厄运。显然是有些很奇怪的事儿,但实在是太少见了,大教堂神父!”
他停了一会儿,用他明亮敏锐的眼睛看着正在把鼻烟往鼻子里面推的大教堂神父,然后又放低声音继续说道:
“而且,你是否注意到了,大教堂神父,这类事情只发生在女人身上?它只发生在女人身上,因为女人作恶的力量太大了,就连所罗门①本人也无法与她们抗衡;她们的性情又太容易激动,太反复无常,连医生也没法理解她们。这些奇怪的事儿只出在她们身上。你可曾听说过圣母马利亚在哪位受人尊敬的公证人家里出现过?你可听说过哪位高贵的法官被魔鬼缠住了?是的,这很值得人们思考……我认为这是她们本身的某种罪恶,某种幻觉,妄想,疾病……你觉得不是这样吗?我对待这类事情的准则是:等闲视之,淡然处之。”
①所罗门:古代以色列王国国王,以智慧著称。
一直在望着门外的大教堂神父突然冲到街上,一边挥舞着伞,一边大声喊道:“哎!哎!喂!”
那是阿梅丽亚正从这儿走过。她马上停了下来,对这番遭遇感到很恼火,因为她本来就已经迟到,这样一来就更晚了。教区神父一定在焦急地等待着……
“因此,”大教堂神父一边撑开伞,一边从门口转过身去说,“院长,当你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儿时……”
“我马上就会怀疑到里面有什么丑事。”
大教堂神父很尊敬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费朗,你完全可以在智慧方面给所罗门一些启示。给所罗门本人,”他到了街上又回过头来重复了一遍。
“啊,兄弟,啊,兄弟!”修道院院长大声喊道,大教堂神父对伟大的所罗门的贬低,使他很不高兴。
大教堂神父曾准备好一套巧妙的谎言,好让他要去访问托托家的要求听上去理直气壮,但是在他跟修道院院长谈话的时候,他已经把这套谎言连同他记忆中所有剩下的库存忘了个精光,所以他便直通通地对阿梅丽亚说:
“去吧,我也想去看看托托。”
她吓得呆住了。教区神父肯定已经在那儿了!但是她的女保护人,我们的圣母马利亚绝不会让她为难,因为她在苦恼时曾祈求圣母保佑她。她轻轻一笑说出了下面一段话,这话使走在她旁边的大教堂神父禁不住吃了一惊。
“好的,今天正好是去看望托托的日子!教区神父对我说过,他也许会到那儿去一下。说不定他已经在那儿啦。”
“啊,他也去呀?那好极了,好极了。我们可以一起对她进行一番会诊。”
阿梅丽亚想到自己的小聪明很感得意,便神态轻松地谈起了托托的情况。大教堂神父将会看到:托托这人真让人受不了。最近一段时期她在家里一直不想谈她的事,因为托托对她怀恨在心。她总是讲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儿,什么狗啊,畜生啊……哎呀,这真是个让她遭大罪的苦差事。那女孩子不肯学功课,也不肯听她的话——简直是个畜生!
“这味道真难闻!”大教堂神父一进门就嘟囔着说。
“你还能指望什么别的味道呢?这女孩子是头猪,简直没办法教她学会保持干净整洁。那个做爸爸的也是又脏又粗心。”
“在这儿,大教堂神父先生,”她说着打开了四室的门,因为现在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遵照教区神父的命令一直把这扇门关着。
他们发现托托一半身于已经伸出床外,因为听到陌生的声音,她的脸上闪出了好奇的光。
“祝托托女士长寿百岁,”大教堂神父站在门口说。他根本不想走近她的身边。
“来,向大教堂神父先生表示敬意,”阿梅丽亚说,一边开始带着过去少有的宽厚心肠整理了一下床上的被褥,把房间里收拾了一下。“问他好,别绷着个脸。”
但是托托像挂在她床头的那幅圣像一样保持沉默,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教士——他那么胖,面色那么灰白,跟教区神父太不一样了。她那一对随着面颊凹陷而日益凸出的眼睛,按照一向的习惯,看看神父又转向阿梅丽亚,急切地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儿来,他是不是也要跟她一起到楼上的房间里去。
阿梅丽亚这时候吓得直打哆嗦。如果教区神父走进来,托托一阵发作,当着大教堂神父的面突然公狗、母狗地大叫起来,那可怎么是好!她借口去把房子收拾一下,便走进厨房去注视着院子。只要教区神父一出现,她就可以从窗口给他打个信号。
大教堂神父现在单独跟托托在一起。为了进行他的调查,他便问她三位一体①指的是哪三个人——这时她却把头向前一伸,轻如一丝微风地问道:“那个人呢?”
①三位一体:基督教的基本信条之一。该教宣称上帝只有一个,但包括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
大教堂神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能讲得响一点吗?那个人是谁?
“那个跟她一起来的人。”
大教堂神父向前靠了靠,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哪个呀?”
“那个长得英俊的人。那个跟她一起上楼到房间里去的人。那个拧她的人。”
阿梅丽亚走了进来:瘫子马上打住了。她平静地呼吸着,就好像她所有的痛苦突然一下子减轻了似的。大教堂神父惊奇得一下子愣住了,他一直弯腰对着床,仿佛在检查托托的肺部。最后他站了起来,嘴里吐着气,仿佛现在是酷热的八月一样。他慢慢地把鼻烟塞进鼻孔,让拿在手中的鼻烟盒子一直开着,两只发炎的小眼睛紧紧盯住托托。
“大教堂神父先生,你觉得我的病人怎么样啊?”阿梅丽亚问道。
他没有看她便回答说:
“是的,她情况不错,有所好转。她是有点怪,但只要你继续对她进行指导,她一定会越来越好……再见。”
他含含糊糊地说他还有事要去办,便离开了。一出去他便立即回到了药铺。
“来杯水!”他喘着粗气说,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
卡洛斯已经回来了,这时连忙递上一杯橙花茶,一边问他阁下是否感到不舒服。
“累坏了,”他说。
大教堂神父从桌子上拿起《平民日报》,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埋头读着报上的各个专栏。卡洛斯拚命想跟他谈谈国内的政局,谈谈跟西班牙的贸易,谈谈正在威胁着社会的各种革命的危害,谈谈政府的玩忽职守(他现在已成了政府的强烈反对者)……但他白费力气:大教堂神父阁下只是含含糊糊地哼哼着,随口用一两个字来应付他。最后,卡洛斯只好偃旗息鼓,不再开口,但心里却愤愤不平。他想到同样身为教士的拉科代尔①,还有马洛,他们的布道词是何等激动人心啊,而眼前这位教士却如此愚钝,对比之下,他嘴角上不禁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正是因为有了像他这样的一批人,物质至上主义才像九头蛇②一样在莱里亚,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