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托的床放在贴着厨房这一边的一间四室里;她那患有结核病的躯体消瘦不堪,陷埋在草垫子里,使盖在身上的那件肮脏的、边儿已经磨破的床罩只隐隐约约地鼓起来一点儿,为了消磨时光,她终日扯着床罩上的线。这几天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头发因擦了油而闪闪发光;因为近来,自从阿马罗开始来拜访以后,托托产生了一种要使自己像个人样子的狂热,甚至于把梳子和镜子藏在枕头下面,还一定要她父亲把她现在看不上眼的那些布娃娃塞到床底下的脏衣物堆里去。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高兴得逢人便要说起这事儿来。
阿梅丽亚在铁床边上坐了一会儿,问她字母表是否念过了,挑了几个字母让她念。接着又叫她把已经教过她的祈祷文一字不差地重述一遍;而教士则在门口等着,两手抄在口袋里,被瘫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弄得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因为这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直看进他的内心深处,带着热烈而惊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而这双眼睛在她褐色的脸庞上似乎一天一天地变大、变亮。她的两眼凹陷得很深,她的颧骨看上去仿佛要把皮肤撑破了。现在他对托托既不感到怜悯,也不感到同情;他对这种时间的耽搁感到憎恨,觉得那女孩子野性十足,令人厌恶。阿梅丽亚也觉得这段时间沉闷难熬,但为了不致过于触犯天主,她只好强忍着跟瘫痪病人说话。托托看上去好像很恨她,对她提出的问题总是绷着脸回答;有时候她索性满脸怒容,一声不吭,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把字母表撕成碎片;有时阿梅丽亚想替她把技在肩上的围巾拉整齐,或者把被子往上拉一下给她盖好,她便会全身挺得僵直,往里边缩进去。
最后阿马罗向阿梅丽亚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她赶紧把附有插图的《圣徒传》放在托托面前:“你看这些图画——瞧,这是圣马太①,这是圣母马利亚……再见,我要和教区神父先生一起上楼去作祷告,祈求天主赐给你健康,使你能够行走。别把这书搞坏了,搞坏了可是罪孽啊。”
①圣马太:耶稣十二使徒之一。传说《马太福音》为他所撰。
他俩上楼的时候,瘫子总是把头伸出来,贪婪地凝神目送着他们,听着楼梯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愤怒的泪花。楼上的房间非常低矮,没有天花板。房顶是黑色木板搭起来的,上面铺着瓦片。床旁边吊着一盏灯,灯里冒出的油烟在墙上留下了一片轻微的扇状痕迹。阿马罗对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为他们做的那些准备工作总要嘲笑一番:墙角放一张桌子,上面摆一本《新约》、一壶水,桌子边摆好两把椅子……
“这是为我们的谈话准备的,好让我教你一个修女应履行哪些职责,”他嘲笑地说。
“那就来教我好了!”她轻声说着,便张开双臂站在他面前,带着情意绵绵的微笑把双唇分开,露出她美丽的、熠熠发光的牙齿;把自己交给他,听任他摆布。
他贪婪地吻着她的胸脯,她的脖子和她的头发,有时候还咬一下她的耳朵,使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喊叫。接着,两个人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倾耳细听,生怕楼下的瘫子听见。随后教士便关上百叶窗,关上门。那扇门还真不听使唤,非得用膝盖顶着才关得上。阿梅丽亚慢慢脱下衣服,让裙子落到脚上,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这时幽暗的屋子里就会清晰地显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阿梅丽亚只能呆到中午。因此阿马罗神父便把他那块银质老怀表挂在吊灯的钉子上。不过在他们没听到钟楼上传来嘹亮的钟声时,阿梅丽亚也能凭着邻家一只公鸡的叫声知道时间到了,于是便快快不乐地低声说道:“我得走了,我亲爱的。”
“躺着别动……你总是那么急匆匆的。”
于是他们便一声不响地再躺一会儿,两人紧紧地偎依着,沉浸在一片缱绻缠绵的柔情蜜意之中。屋顶上的瓦片排列得不严密,好多地方漏出了隙缝,一束束细长的光线透过隙缝射进屋里;有时一只猫从屋顶上走过,摇动了松散的瓦片,他们在里面可以听得见它轻轻的脚步声;有时候一只鸟儿栖息在屋顶上鸣啭,他们可以听得见它扑打翅膀的声音。
“时候不早了。”阿梅丽亚说。
教士竭力想挽留她;吻她的小耳朵他是从来不感到厌倦的。
“你真贪得无餍!”她轻声说道:“放开我!”
她摸黑很快地穿好衣服;随后打开窗子,转过身来搂住阿马罗的脖子,他软绵绵地赖在床上。然后他们便挪动桌子和椅子,让楼下的瘫子知道,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阿马罗不停地吻着她;为了不让他再吻下去,她打开了房门;阿马罗神父走下楼去,看也不看托托,便快步穿过厨房,走进了圣器收藏室。
阿梅丽亚离开之前总失去看看瘫痪病人,问她是否喜欢那些图画。有时,阿梅丽亚发现她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而把头蒙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双手牢牢地抓住不放。有时候,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两眼闪着邪恶的、好奇的光芒,打量着阿梅丽亚,一面把脸凑近阿梅丽亚的脸,鼓起鼻孔,好像要从她身上嗅出异味来;阿梅丽亚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心神不安,满脸通红;她推说时间已晚,便立即捡起《圣徒传》,一边走出去,一边诅咒着那个默默无言、充满了恶意的瘫子。
每当她穿过广场时,安帕罗总是坐在窗口。到后来,她经过考虑,觉得还是把自己对托托进行慈善性拜访的秘密告诉她为好。安帕罗一看到她就俯身靠在阳台上大声喊道:
“喂,托托怎么样啦?”
“她现在很好。”
“会认字儿了吗?”
“会啦,而且也会拼写了。”
“对圣母马利亚的祈祷呢?”
“她现在也会了。”
“你在做着一件多好的事儿啊,孩子!”
阿梅丽亚谦虚地垂下眼睛。同样也知道这一秘密的卡洛斯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对阿梅丽亚表示敬佩。
“你这是刚刚完成了你的伟大的慈善使命回来吧,嗯?”他说,两眼闪着光,一边把重心落在拖鞋后跟上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我跟那可怜的孩子在一起呆了一会儿,给她作作伴……”
“好极了!”卡洛斯喃喃说道:“你成了传道者了。好,回家吧,虔诚的孩子,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然后他走进药铺对店伙计说:
“你看人家这姑娘,奥古斯托先生。别的姑娘都把时间花在谈情说爱上,可她却在做守护神,把美好的青春年华花在一个瘫痪病人身上!你可以看到,先生,什么哲学啦,唯物主义啦以及其他种种邪恶的思想都没法激发出这样的行为。只有宗教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亲爱的先生。要是瑞南之流和那帮乌七八糟的哲学家们能够看到这一点就好了!你听好,先生,我是赞赏哲学的,但有个前提,这就是,哲学必须和宗教结合在一起。我是个科学家,我崇拜牛顿和基性①——但是(我说这话是非常严肃的,先生)——如果哲学跟宗教分离的话,那么不消十年(我说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哲学就会死亡,会被彻底埋葬。”
①基佐(Francois P G。Guizot,1787—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资产阶级右翼的代表人物。七月王朝时期,历任内务部长、国民教育部长、外交部长、总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发后被迫去职。著有《英国革命者》、《欧洲文明史》和《法国文明史》等。
他倒背着手,在药铺里继续慢步踱来踱去,反复思考着哲学的死亡这个问题。
第十七章
这是阿马罗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当他夜晚脱衣就寝时,当他按照教士的习惯检查自己一天的活动,发现一切都那样令人愉快、舒适惬意、始终充满了欢乐时,他便禁不住想:我沐浴着天主的恩宠。最近两个月以来,他在执行教区任务时,既没有碰到困难也没有跟任何人产生摩擦;正像萨尔达尼亚神父所说的那样,整个世界处于一种圣洁的欣悦之中。唐娜·若塞帕给他找到一个工钱便宜,手脚勤快的女仆,名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在济贫院路他有自己的朝廷,臣民们个个对他虔诚崇拜;每礼拜有一次或两次,他来到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里,享受那种甜蜜的、仿佛进入天堂般的欢乐;再说时令又是那样美妙,在莫雷纳尔,玫瑰花已经开始竞相争艳了。
但最使他感到高兴的是,无论是那些老太太,那些教士,还是那些圣器看管人,谁都没有怀疑到他跟阿梅丽亚之间的幽会。在阿梅丽亚家里,老太太们对她去看望托托已经习以为常。她们说起来总是称之为“那孩子的献身行为”;她们从不盘根究底,因为她们虔诚地相信,这是她们跟我主之间的一个秘密。不过,有时候,某位夫人会问起阿梅丽亚病人的情况怎么样啦;她总是让她们放心,说她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已经开始认识到天主的律法;接下来她便很谨慎地把话题一转。她们有个初步打算,想等托托学完教义问答手册,而且靠着她们祈祷的神力恢复健康之后,找个日子一起去看她一次,这一方面是对阿梅丽亚的神圣工作表示赞赏,一方面也可以兴高采烈地眼看魔鬼被打倒在地。
阿梅丽亚见她家的那些朋友对她的美德竟这般信任,于是有一天,便向阿马罗建议说,她应该告诉她们,教区神父有时候也帮着她一起对托托进行虔奉宗教的教育。她以为这是一个很聪明的想法。
“这样一来,即使有人碰巧看到你走进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的家,也就不会起疑心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他回答说。“很清楚,天主跟我们在一起,我的孩子。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干扰他的计划。他看得比我们远……”
对这一点,正像对他所讲的任何事情一样,她立即表示同意。从在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头一个上午开始,她就把自己,包括肉体和灵魂、意志和感情,完全交给了他:她皮肤上没有哪一根细细的汗毛,头脑中没有哪一个小小的想法不是属于教区神父的。对她身心的这种完全的占有并不是逐渐形成的;从他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抱住的那一时刻起,它就完成了。他的亲吻仿佛吸干了她的肉体,吸干了她的灵魂:她现在好像已经失去了自身的活动,成了他身上的一件附属物。她对他毫不掩饰这一点:她喜欢让自己承受屈辱,继续整个儿地献身于他,做他的奴隶;她希望他能代她思考,希望她唯一的生命融于他的生命之中;她心满意足地把一直重压在自己灵魂上的责任加在他的身上;现在她的一切判断都来自他的头脑,就像来自他心脏的血液流入她的血管一样自然。对她来说,“教区神父希望”或“教区神父说过”就是一个充分的、有力的理由。她活着就是为了两眼紧紧盯着他,完全顺从他的意志;她需要做的一切便是在他讲话时洗耳恭听,到时候扯下自己的裙子。
阿马罗充分地享受着这种统治权:它补偿了他过去多年来所过的从属于他人的生活——在他叔叔家里,在修道院里,在里巴马尔伯爵家的白色沙龙里。他的教士生涯充满了使他感到厌烦的低声下气的阿谀奉承:他生活在一种屈从于主教大人、教士会、教会法、教规的状态之中,这使得他甚至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对圣器看管人说话。而现在,终于有一个肉体、一个灵魂、一个活生生的人匍伏在他的脚下,任凭他像专制君主般地进行统治了。以往,他一直按照教规生活:赞美天主、崇拜天主、对天主焚香顶礼;现在,他自己成了某个人的天主,她敬畏他,按时献身于他。至少在她看来,他是英俊漂亮的,高出于那些伯爵、公爵之上,像那些最有学问的人一样,有资格戴上主教冠。有一天,在考虑了片刻以后,她曾亲口对他说:“终有一天你可以做教皇!”
“我这种人就是做教皇的材料,”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所以一直担心哪一天教会当局会把他从她身边召走,把他派往远离莱里亚的地方。她完全沉浸在热恋之中,这种爱恋使她变得对跟她的教区神父、她的爱情无关的一切事物都麻木不仁,感觉迟钝了。而阿马罗也绝不允许她在他之外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产生兴趣和好奇心。他甚至禁止她读浪漫小说和诗歌。她跟这些玩艺儿有什么关系呢?世上发生的事情跟她有何相干?有一天,当她兴致勃勃地谈到维亚·克拉拉男爵家要举行一次舞会时,他竟勃然大怒,仿佛她背叛了他似的;而当他们来到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时候,他更是严厉地斥责她,骂她是爱虚荣的傻丫头,一个迷途的人,魔鬼撒旦的孩子……
“我要杀死你!你听见了吗?我要杀死你!”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大声喊道,两眼恶狠狠地瞪着她。
他生怕她会摆脱他的控制,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他俯首帖耳地绝对崇拜,这使他感到很痛苦。他有时想到,总有一天她会对他厌倦的,因为他没法满足一个女人的种种虚荣心和兴趣爱好。他总是穿着黑色长袍,脸刮得光光的,头顶上还剃光了一圈。他知道,五颜六色的领带,漂亮的小胡子,一匹小跑的骏马和一身军装对女人具有何等不可抗拒的魅力。如果他听到她谈起分遣队的某位军官,或者镇上的哪个青年人,他便会醋意大发:
“你喜欢他呀!是喜欢他军装上的装饰品还是喜欢他的小胡子?”
“我喜欢他!唉呀,我连这个人还从来都没见过呢!”
“好,那就别谈这个家伙了吧。你这只是好奇。对别的男人你甚至连想都不应该想。你如果对自己的灵魂和意志丧失了警惕,那魔鬼就会乘虚而入……”
因此,他便对可能吸引住她并把她从他阴暗忧郁的黑袍中强行拖走的世俗世界产生了仇恨。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禁止她跟镇上的人有任何来往。他甚至曾试图说服她母亲不让她单独到拱廊或商店去。他总是把世人描绘成一些不敬神的妖魔鬼怪,披着一层罪恶的外衣,又愚蠢又虚伪,注定了永世被罚人地狱。他把莱里亚年轻人干下的可怕的事情——告诉她。她听后虽然怕得不得了,但还是好奇地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我不能告诉你,”他不无保留地回答说,言下之意是他要严守秘密,不能随便乱讲。
而与此同时,他又对她把教士这一职位大加赞美了一番。他以自负的口气概述了教会的历史,歌颂了教士的作用及其地位的优越,显示了他在这方面的渊博知识。在伟大古国埃及,只有祭司才可以做国王。在波斯,在埃塞俄比亚,一个小小的祭司就能废黜国王,除掉他的王冠。哪里还有一个权威比得上他呢?即使在天国也没有。教士的地位在天使和六翼天使①之上;因为教士被授予了赦免罪恶的大权,而他们却没有。即使拿圣母马利亚来说,她的权力就大于他阿马罗神父?不!尽管他对圣母怀着应有的尊敬,他仍可以跟着锡耶纳的圣伯尔纳②一起说:“教士比你更伟大,敬爱的圣母!”如果说童贞圣母在她贞洁的子宫中怀过耶稣③,那也只有一次而已;而他这做教士的在做弥撒的献祭圣事时,却是每天把面饼和葡萄酒变成耶稣的身体和血液。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花言巧语,历代罗马教皇都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