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小姑娘放在圣像架子上抬回去,”大教堂神父一边削着梨,一边呵呵地笑着说。
可是,他突然放下了小刀,眼睛朝四下里转了转,用手捂住肚子,呻吟着说:
“听着,我也觉得不舒服啦。”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只是隐隐作痛罢了。一会就过去了,不要紧。”
唐娜·若塞帕害怕起来,劝他别吃那只梨了,因为他上一次发病就是吃水果引起的。
可是他却固执地啃起梨来。
“已经过去了,过去了,”他喊着。
“刚才那是对你妈妈表示同情呢,”阿马罗小声对阿梅丽亚说。
大教堂神父突然在椅子里歪倒了,身子扭曲到一侧,大叫道:
“我生病了,我生病了!哦,耶稣!哦,撒旦!见鬼啊!哎哟!哎哟!我要死了!”
大家都紧张地跑了过去,把他围在中间。唐娜·若塞帕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进他的房间,大声唤仆人去请大夫。阿梅丽亚跑到厨房去,想找一块法兰绒,把它烫热,好敷在他的肚子上,可是没有人找得着法兰绒。热尔特鲁德紧张地在椅子之间磕磕撞撞,想找到她的披巾,好戴了出去。
“不戴披巾也可以去嘛,你这个傻丫头!”阿马罗大声喊道。
那个姑娘奔出去了。大教堂神父在屋子里直叫唤。
这会儿阿马罗真的害怕起来,走进了房间。唐娜·若塞帕跪在五斗橱前,对着上面一张悲哀圣母的大画像,哭哭啼啼地祷告起来;那个可怜的老师摊手摊脚趴在床上,咬着枕头。
“可是,我亲爱的夫人,”教区神父严厉地说。“现在不是做祷告的时候。你该做点儿什么。你平时是给他吃什么药来着?”
“哦,教区神父先生,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啊,”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这种病痛是突然发作的,也许一会儿就又过去了。发作起来我们实在措手不及!有时候喝点椴树叶泡茶能管用。可是真倒霉,我们没有椴树叶!咳,耶稣啊!”
阿马罗奔到他家里去找椴树叶。过了一会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迪奥妮西亚,她是来帮忙出力,出点主意的。
但是,令人高兴的是,大教堂神父先生忽然觉得人好些了。
“我真是非常感激,教区神父先生,”唐娜·若塞帕说。“这些椴树叶真好极了!你心肠真好。他现在可以顺顺当当地睡着了。他痛过以后总是这样。你要是不见怪的话,我就进去照看他了……这是他发作得最厉害的一次。都是那只水果,该诅咒的——”她把这句亵渎的话缩了回去,吓得要命。“那是我主的水果。那也是他神圣的旨意……你能原谅我吗?”
屋子里只剩下阿梅丽亚和神父两个人了。他们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同样的欲火,都想要互相接触、亲吻;可是门却打开着,在旁边那间屋子里,他们听得见老太太穿着毛毡拖鞋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可怜的老师!”阿马罗高声说。“刚才一定痛得很厉害呢。”
“他每隔三个月就要发作一次,”阿梅丽亚说。“妈妈预感到他的病该要发作了。前天她还跟我提起来着。她说:‘大教堂神父又快发病了,我尽力在留心着……’”
教区神父叹息了一声,小声说道:
“可怜的是我,没有人为我的痛苦操心……”
阿梅丽亚十分诚挚地用美丽的、温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他:
“别这么说……”
他们隔着桌子热情地捏着对方的双手。可是唐娜·若塞帕裹着披巾又走了进来。她弟弟已经睡着了。而她自己,也已经精疲力竭,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唉,这些病痛真会送人的命呢!她已经在圣乔基姆像前点了两支蜡烛,还向健康圣母许过愿。她今年为她弟弟的痛苦已经许过两次愿了。而我们的圣母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她是从来不会让那些诚心求她的人失望的,我亲爱的女士,”阿马罗神父甜腻腻地说。
碗柜上方的大钟敲响了八点。阿梅丽亚又说起她对她母亲的担心。况且,时间又这么晚了……
“我刚才出去的时候正在下小雨,”阿马罗说。
阿梅丽亚不安地奔到窗口。路灯下面的石板都很潮湿,闪闪发光。天色很黑。
“耶稣啊,”她说。“今天晚上可暗不了啦!”
唐娜·若塞帕十分担忧。阿梅丽亚这会儿明白了:让她离开这所房子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因为热尔特鲁德还没有把医生请回来:她一定是找不到他,很可能正在挨家挨户地寻找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回得来?
教区神父忽然想起,迪奥妮西亚(她正在厨房里等他)可以护送阿梅丽亚小姐。只不过几步路之遥,街上又没有人。他自己可以把她们一直送到广场拐角处。不过她们一定得赶快走,因为雨很快就要下大了。
唐娜·若塞帕马上去替阿梅丽亚拿来了一把雨伞。她叮嘱她把这里发生的事都告诉她妈妈,不过一定要叫她不必担心,就说她兄弟这会儿已经好些了……
“还有一句话!”她从楼梯顶上朝下面大声喊道,“告诉她,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可是这种阵痛发作得快,去得也快,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好的,我会告诉她的,晚安!”
他们把门打开,看见雨下得很大。阿梅丽亚想再等等。教区神父挽住她的胳膊,催她快走,直说:“等也没用,等也没用!”
他们俩在雨伞底下靠得紧紧的,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走去。迪奥妮西亚头上披着围巾,在他们身边一声不吭地走着。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在一片寂静之中,只听见雨哗哗地下着。
“耶稣啊,今天晚上的天气真糟糕!”阿梅丽亚说,“我的衣服都要给毁了。”
这时他们到了索萨斯路。
“现在简直是倾盆大雨了,”阿马罗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到我家院子里去避一会儿雨。”
“不去,不去!”阿梅丽亚打断了他的话。
“瞎说!”他不耐烦地大声说。“你是不是要糟蹋掉你的衣服?这只是一场阵雨。你看,那边天已经放晴了。这阵雨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真是瞎闹——要是你妈妈知道下这么大雨你还在外面,她会生你的气的,她也有理由生气呢!”
“不去,不去!”
但是,阿马罗停了下来,很快把大门打开,轻轻地把阿梅丽亚推了进去,说道:“进来吧,只呆一会儿就是了。”
他们沉默地呆在黝暗的院子里,望着雨水倾泻而下,在院外路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阿梅丽亚很不安。院子里一片漆黑,周围寂静无声,她感到很怕,可是也觉得挺有意思。她呆在那里,呆在他身边,却没有旁人知道,她被欲望驱使着,本能地和他靠得更近,蹭着他的肩膀。接着,她又缩了回去,她的裙子碰到了他的胁部,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感到很不安。她注意到了背后通往他房间的楼梯,可是只装作没看见;她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去看看他的家具和屋里的摆设。迪奥妮西亚静悄悄地缩在门口,这个女人的在场使她觉得很尴尬;她老是转过脸去望望她,唯恐她会无影无踪了,消失在院子里的阴影或是黑夜之中……
这时,阿马罗在地上又是顿脚,又是搓手,冻得直打哆嗦。
“我们在这儿要送命的,”他说,“连石头都冻住了。最好上楼到餐室里去等着。”
“不,不!”她说。
“真荒唐!你妈妈要生你的气的。迪奥妮西亚,上去点灯。”
那位女监护人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了。接着,他拉住阿梅丽亚的胳膊,小声说:
“为什么不去?你心里在想些什么?简直荒唐。上来吧,只呆一分钟,等雨停了再走。告诉我——”
她一言不发,呼吸的声音很响。阿马罗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接着又放到了她的胸口上,按接她的胸脯,轻轻抚摸着她的绸衣。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最后,她终于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上了楼梯,每走一步都踩着了自己的裙子,两只耳朵像火烧一样。
“上这儿来吧,这就是那间屋子,”他在她耳边小声说。
随后,他跑到厨房里,迪奥妮西亚正在点蜡烛。
“我亲爱的迪奥妮西亚,你听我说——我想在这儿听阿梅丽亚小姐忏悔。这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你出去一下,过半个钟头再回来。这个你拿着。”他在她手心里放了三块银币。
迪奥妮西亚脱下了鞋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把自己关进了煤窖。
他拿着蜡烛回到房间里。阿梅丽亚在那儿,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教区神父关上了房门——一声不响地朝她走过去。他紧咬着牙关,像一头公牛那样喘着粗气。
半个钟头以后,迪奥妮西亚在楼梯上咳嗽了一声。阿梅丽亚紧裹着围巾走了下来。她们把院子的大门打开的时候,两个醉汉谈着天走了过去;阿梅丽亚连忙缩到黑影里。可是迪奥妮西亚左右看了一阵,见路上没有人影了,便说:
“路上没人了,我亲爱的女士。”
阿梅丽亚把斗篷扯过来遮住脸,然后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往济贫院路走去。雨已经停了;星光灿烂;扑面拂来一阵干燥的凉爽的空气,预报着北风和好天气的到来。
第十六章
第二天早晨,阿马罗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怀表,见做弥撒的时间快到了,便兴冲冲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他一边把手伸进袖子,匆匆穿上用作晨衣的那件旧上衣,一边回想起在费朗的一个早上。那天早晨他醒来时吓坏了,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自从他当上教士以后,他第一次兽性大发,在马厩的草堆里和若安娜·瓦克拉一起犯下了罪孽。那一回他没敢带着那像石块般压在他灵魂上的罪孽去做弥撒。照历代教皇和特兰托公会议①的说法,他认为自己已经沾染上污点,变得不干净,够得上下地狱了。他三次来到教堂门口,但每次都害怕得退了回去。他确信,要是他胆敢用扯下着安娜·瓦克拉裙子的那双手去碰一下圣体,教堂就会倒塌砸在他身上,把他压得粉碎,或者一看到手持宝剑矗立在神龛前的复仇神圣迈克尔那光焰四射的神像,他就会四肢瘫软,动弹不得!他骑上马,跑了两个小时,穿过后娜·若昂的农场,来到格拉列拉,向好心的修道院院长塞克拉作了忏悔。唉!那时候他天真无知,虔诚而有顾虑,刚做教士心里很胆怯。如今他已经睁开眼睛,看清了周围人生的现实。修道院的院长、大教堂的神父、红衣主教、罗马教廷的官吏们,他们才不在马厩的草堆里犯罪呢,不——他们有舒适安逸的密室,旁边还摆着晚餐。教堂并没有倒塌砸在他们身上,复仇神圣迈克尔也没有丢下天国的安逸来管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①特兰托公会议:天主教会的第十九次公会议。由教皇保罗三世的代表于一五四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在奥地利特兰托召开。
眼下叫他心绪不宁的并不是这桩事,而是迪奥妮西亚。他听到她正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边还咳嗽着。他不敢叫她把刮脸用的水给他端来。他觉得把这个女人牵扯进来,参与他的秘密,总有点别扭。他毫不怀疑她办事谨慎,这原是她的本份;而只要花几个半镑的金币便可以让她对自己忠贞不贰。然而想到这个女人以前曾做过那么多文官武将的姘妇,镇上世俗方面的那些秽迹劣行无不同她那硕大肥胖的身躯纠缠在一起,让她这样一个女人了解他的弱点,知道在他教士的斗篷下燃烧着肉欲的烈火,确实跟他作为教士的自尊心无法相容。他情愿前一天晚上看到他春情激荡的是西尔韦里奥或者纳塔里奥,这样事情至少将局限在教士的范围之内!想到自己处在那双冷嘲热讽的小眼睛的窥视之下,他感到浑身不自在,那双眼睛对于庄重的教士长袍或者对于威武的军服全都熟视无睹,因为她知道在这一切的下面,同样回荡着血肉之躯发出的凄凉而带有野性的呼唤……
我要和她一刀两断,他想,我要给她一个金币,把她打发走。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关节叩了叩他的房门。
“进来!”阿马罗说,随即坐下,迅速俯在桌子上,好像正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一堆文件。
迪奥妮西亚走进来,把水壶放在脸盆架上,咳嗽了一声,凑近阿马罗的肩膀说:
“教区神父先生,这件事你那样处理,说明你很没有头脑。昨天有几个人看见那小姑娘从这儿走出去。这事儿很严重,年轻人。绝对保密对你们俩都是必要的!”
不,他不能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已经稳稳地做定他的心腹人了。她这几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好像生怕隔墙有耳似的。这显得有点过分谨慎,并向他表明一个在同谋共犯方面经验十分丰富的老手确实高人一筹。
他涨红着脸转过身去对她说:
“有人看见她了,嗯?”
“是的,有两个醉鬼看见了。但也许是两位绅士。”
“说得对。”
“处在你的地位,教区神父先生,也为了那位年轻姑娘——一切都必须悄没声儿地干——就连地板也不能让它知道!凡是我经办的事儿,我都做得非常当心,生怕被死人听见。”
这时阿马罗突然决定接受迪奥妮西亚的保护。
他在桌子抽屉的角落里找了找,摸出半个金币来放在她手里。
“愿天主赐福给你,我的孩子,”她喃喃低语。
“好了,迪奥妮西亚,现在你有什么好主意吗?”他问道,一边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等着听女管家的忠告。
她讲得十分自然,丝毫没有故弄玄虚或者怀有恶意的样子。
“依我看,你要同那姑娘会面,在教堂司事的家里是再合适不过了!”
“教堂司事的家里?”
她侃侃而谈,帮他回忆那所房子所处的极好位置。他一定知道,圣器收藏室边上有好几间房子,其中有一间,开门出去便是一个院子,修葺大教堂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小棚屋。院子的另一边是教堂司事宅子的后墙。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厨房门也是朝院子开的;教区神父先生只需要走出圣器收藏室的门,穿过院子,便到了他小小的安乐窝!
“那她呢?”
她可以从教堂司事家的前门进去,那扇门正对着大教堂广场。那儿没有人经过,平时既僻静又冷清。即便真的有人看见了,也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阿梅丽亚小姐是给教堂司事捎信去的。这只是个初步的轮廓,他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充实完善。
“啊,我懂了,这倒是个主意,”阿马罗说。他在房间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思索着。
“那地方我很熟,教区神父先生,相信我的话,对一个想安排一桩小小的风流事儿的教士来说,再没有比那地方更好的了。”
阿马罗站在她面前,亲昵地笑着问道:
“迪奥妮西亚大婶,请实话告诉我,你向人推荐教堂司事的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嗯?”
她断然否定了他的这番话。她压根儿不认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这个主意是她晚上躺在床上冥思苦想才想出来的。今儿一大早她就去查看了地形,发现那个地方确实很不错。
她咳嗽了一阵,朝门口慢慢走去;然后又转过身来给了他最后一个忠告:
“这事儿全看你怎么跟教堂司事安排了。”
阿马罗此刻想得出神的就是这桩事儿。埃斯格利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