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昂·埃杜瓦多一边听着他说,一边想起了往事。当年,这位印刷工人热恋着面包师傅的帮手朱莉亚的时候,跑到事务所来两只眼睛总是活像燃烧的煤块,一边发出可怕的叹息,一边僻里啪啦地打着字。他每次“唉”地一叹气,他的同伴们就轻轻地咳嗽一声,取笑他。有一天,古斯塔沃跟梅德罗斯为了这事还在院子里动手打了起来。
“听听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最后说。“你也跟别人完全一样。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可是当你自己堕人情网的时候,你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印刷工人听了这话很不高兴——自从他去过里斯本,经常出入于阿尔坎培拉的民主俱乐部,并且帮着罢工的香烟厂同伴印过一份宣言之后,他认为自己完全是一个誓为无产阶级和共和国效劳的人了。他?他像旁人一样?他也在裙钗队里浪费时间?
“先生,你大错特错了!”他回答说。他怒气冲冲地啃着三明治,一声不响,神情阴郁。
若昂·埃杜瓦多生怕得罪了他,就换了一种口气说:
“喂,古斯塔沃,我们应该知情达理:一个人可以信奉他的原则,可以为了一项事业而奋斗,可同时他也可以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哪。”
“绝对不可以!”印刷工人兴奋地大声说。“男人一结婚就完了!一结了婚,他就会只想着养活孩子,再也离不开那个窝,再也没有工夫和朋友们聚在一起;他的小鬼们出乳牙痛得大哭大闹的时候,他晚上只好抱着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成了没用的饭桶,他出卖了自己。女人对政治是一窍不通的。她们老是提心吊胆,怕她们的男人会打架闹事,跟警察发生麻烦……。这样他就成了一个手足被捆的爱国者!而且,如果需要保守机密呢?结了婚的男人是没法保密的!于是,一场革命往往就这样给出卖了。让家庭生活见鬼去吧!再来些橄榄,奥索里奥大叔!”
奥索里奥大叔的大肚皮出现在两块厚木板之间。
“我说,两位先生正在谈论些什么呀?是不是马伊阿集团要进区议会了?”
古斯塔沃把身子挪动到长凳的尽端,伸出腿去,大声打断他说:
“这个问题该由奥索里奥大叔来解决。请告诉我,我的朋友,你这个人会不会按照你老婆的意旨改变你的政治见解?”
奥索里奥大叔搔搔后脑勺儿,用精明的口气说:
“这点我可以回答,古斯塔沃先生。女人的头脑比我们来得清醒,在政治上,就跟做生意一样,按她们的意见去干肯定没错。我一直请教我的女人,我很乐意告诉你,她的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后悔过。”
古斯塔沃从长凳上跳起来大声喊道:
“你出卖了你自已!”
奥索里奥大叔对于印刷工人爱用的这句口头掸已经听惯了,一点没有生气;他一向喜欢有问必答,因此便开玩笑地回答说:
“出卖,我可不这么说,不过你要是想把我叫作买卖人,那倒还差不离。你先听听我的劝告,古斯塔沃先生,你还是先结了婚然后再来谈论这些吧。”
“我告诉你,革命来到的时候,我就会肩上扛着步枪上这儿来,把你拖到军事委员会去——你这个资本家!”
“好啊,不过在那之前,除了痛饮,喝得一醉方休之外,可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奥索里奥大叔说着,便安详地走开了。
“河马!”印刷工人咕哝着说。
他就爱和人争论。于是他又开始说起来,硬说受女人左右的男人在政治上是绝对不能依靠的。
若昂·埃杜瓦多伤心地笑了笑,这话他虽然不同意,可他并没吭声,只在心里想尽管他爱着阿梅丽亚,他最近两年却没有去作过忏悔。
“我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古斯塔沃大叫着说。
他举了个例子,他认识的一个自由思想家,为了维持家庭的和睦,听从了妻子的话,每礼拜五斋戒,而且礼拜天还胳膊底下夹着祈祷书,步行会望弥撒!
“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我说,你对宗教的看法还算有眼光,可是我预料有一天会看见你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跟在举着耶稣蒙难像的行列中往前走。当小伙子们在酒馆里谈天说地的时候,是不用为哲学和无神论付出什么代价的。可是如果一个人有了个又漂亮。又体贴的老婆,还要在家庭生活中实行这一套,那就成了魔鬼了!即使你现在还没有放弃自由派的观点,那你将来一定会不得不放弃,并且对你们家庭的忏悔神父卑躬屈膝!”
若昂·埃杜瓦多气得脸都红了。甚至在他还很幸福、还没有失去阿梅丽亚的时候,这种责备(其实印刷工人只不过是为了辩论才这样说的)也会叫他生气的。更何况现在!他因为在报纸上公开讲出了自己对教士们的看法而刚刚失去阿梅丽亚。今天,他心痛欲碎地坐在这儿,生活中的一切欢乐都被剥夺殆尽,这一切恰恰是由于他的自由派的观点……
“你竟然对我说这种话,真是太可笑了,”他痛苦地说。
印刷工人挖苦地说:
“老兄,不要对我说你是自由事业的殉难者!”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呢,古斯塔沃?”书记员非常恼火地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对我说话了。”
他于是便把那篇通讯文章的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没有提到他是在炉火中烧时写了那篇文章,只说这纯粹是为了阐明自己的原则。而且,他必须弄清情况:他当时正要娶一位虔诚的姑娘,教士们上她家去比上大教堂圣器收藏室去还要勤快……
“你有没有在文章上署名?”古斯塔沃听了他这番叙述,很吃惊地问。
“戈丁尼奥博士不肯让我署名,”书记员说着,微微有些脸红。
“于是你把每一个人都得罪了,是不是?”
“我把他们骂得体无完肤!”
印刷工人非常兴奋,大声叫唤着再来一瓶红葡萄酒。
他兴高采烈地把酒杯斟满,祝若昂·埃杜瓦多身体健康。
“天哪,我倒真想看看那篇文章。我想把它寄到里斯本的弟兄们那儿去!那后来又怎么样呢?”
“引起了众人的公愤。”
“那些寄生虫、那班教士们又怎么样了呢?”
“全都剑拔弩张起来了!”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是你写的呢?”
若昂·埃杜瓦多耸耸肩膀。阿戈斯蒂尼奥没有讲出去。他疑心是戈丁尼奥博士的老婆。她从她丈夫那儿知道了文章的来龙去脉,很有可能跑去把这个消息传进她的忏悔神父——住在特雷扎斯路的西尔韦里奥神父的猪耳朵里去了。
“那个人是不是很胖,看上去有些浮肿?”
“是的。
“那个畜生,”印刷工人恨恨地大声叫道。
他现在对若昂·埃杜瓦多敬重起来了,因为出他意料之外,若昂·埃杜瓦多竟是一位自由派思想的斗士。
“喝吧,朋友,喝吧!”他非常亲热地说着,斟满了他朋友的酒杯,仿佛自由主义的英勇作为需要特别鼓舞一番似的。
“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呢?济贫院路的人是怎么说的?”
他的浓厚的兴趣打动了若昂·埃杜瓦多: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全都掏了出来,甚至还拿出了阿梅丽亚的来信。这信一定是可怜的小姑娘出于对地狱的恐惧,在愤怒的教士们的压力之下写出来的……
“就这样,古斯塔沃,我成了这一切的受害者!”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受害者,印刷工人越来越钦佩他了。他不再是“和平天使”,也不再是努内斯的书记员,或是济贫院路的情郎了。他是宗教迫害的受害者。他还是这个印刷工人平生所见的第一个受宗教迫害的人呢,尽管他并没有以宣传画上的传统姿态出现——他没有给捆在人刑柱上,也没有带着惊惶失措的家眷在纵马飞驰的士兵前面奔逃,然而他还是觉得他挺有意思。他私下里很羡慕他有这份社会荣誉。换了他的话,这会给他在那班里斯本的弟兄们中间增添多大的声誉!能够既当一个反动势力的受害者,又不失掉享受奥索里奥大叔的三明治的机会,而且还不会失掉礼拜六的全薪,那对他是有很大的好处的。可是,教士们的所作所为真叫他愤慨之极!他们怎么胆敢向一个自由派人士泄私愤,阴谋陷害他,还要夺走他的情人!啊,真是一帮混蛋……他忘记了他先前对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冷嘲热讽,对教士们破口大骂起来,说他们这班人专想摧毁这些具有神圣渊源的、完美的社会组成结构。
“应该狠狠地进行报复,老兄!一定要摧毁他们!”
若昂·埃杜瓦多巴不得能为自己报仇雪恨。可是他又能采取什么报复手段呢?
“什么报复手段!在《地区之声报》上写一篇惊天动地的文章,把整个事情兜底翻出来!”
若昂·埃杜瓦多转引戈丁厄奥博士的原话说:从今以后《地区之声报》对所有的自由思想家闭门不纳了。
“真是一群猪秽!”印刷工人咆哮着说。
可是天哪,他想到一个极好的主意!为什么不去出版一本二十来页的、在巴西被人们称之为“莫菲那”①的小册子,给教会以致命的打击呢?不过文章应当用华丽的文体写,这一点他可以亲自负责。
①“莫菲那”的原意是“爱吵嚷的女人”,这里指一种匿名的讽刺小品。
若昂·埃杜瓦多来劲了。由于古斯塔沃对他深表同情,并竭力想帮忙,若昂·埃杜瓦多把他看作一位朋友,一位兄弟,于是便把自己最伤心、最秘密的心里话都告诉了他。这一切阴谋的起因便是阿马罗神父对于那个姑娘怀有情欲;他正是为了要占有她,才唆使那家人把若昂·埃杜瓦多赶出了门。敌人,那个该诅咒的人,那个刽子手,正是——教区神父!
印刷工人用两手按紧了脑袋:这样一件事(尽管他觉得这件事跟他以前在办公室里写的那些事情相比,算不了什么大事),居然发生在正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身上,发生在一个民主派身上,他觉得真是恶劣透顶,这就像提比略①的肮脏的情欲,这老昏君到了耄耋之年,还要在洒了香水的澡堂里玷污青年贵族的身子。
①提比略(Tiberius,公元前42—公元37):即古罗马皇帝喀劳狄一世(1437),以荒淫无道著称。
他简直不能相信。若昂·埃杜瓦多把他所有的证据都说给他听了。古斯塔沃听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把红葡萄酒泼在了猪肝三明治上。他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脸上的肉全鼓了起来,咬牙切齿地用嘶哑的嗓门大声喊道:
“打倒宗教!”
隔着帘子,有人用奚落的口气应声喊道:
“庇护九世万岁!”
古斯塔沃气得一跃而起,要去揍那个说话的人一顿。可是若昂·埃杜瓦多劝住了他。印刷工人坐了下来,安静地把酒一口喝干。
随后,他们把胳膊肘儿撑在桌子上,把脸紧紧凑在一起,隔着酒瓶,小声地商量着印行小册于的计划。这事儿轻而易举:他们两个一起来写。若昂·埃杜瓦多想用传奇故事的形式写出那些肮脏的阴谋;他还提议把影射教区神父的那个人物写得像卡里古拉①和希利伽巴拉②一样邪恶、乖戾。印刷工人却宁愿写一本在风格上和思想上都具有哲理性的小册于,因为这样的小册子才能够把教皇对俗世的权力彻底摧毁。他将亲自承担在晚上印刷这本小册子的任务,那当然是免费的了。但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难题。
①卡里古拉(Caligula,12—41):古罗马皇帝(37—41),以专横残暴,骄奢淫逸著称。
②希利伽巴拉(Heliogabalus,205—222):古罗马皇帝(218—222)。
纸!他们怎么才能搞到纸呢?
这大约要花费九到十块金币;他们俩谁也没有那么多钱。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同情他们主张的朋友可以借给他们这样一笔钱。
“先向努内斯预支,然后再从你的薪水里扣还,”印刷工人兴奋地提议说。
若昂·埃杜瓦多忧郁地搔了搔头。他刚才正想到努内斯,想到他作为教区委员会虔诚的一员和代理主教的朋友,看到那本小册子会有多么愤慨。如果他获悉是他手下的书记员用办公用的鹅毛笔在办公用的厚纸上写出来的,那他会怎么想呢?若昂·埃杜瓦多可以想象,他准会气得脸色铁青,肥胖的身躯踮在穿着白鞋的脚趾头上,用他那蟋蟀般的声音叫嚷说:“滚出去,你这个共济会会员,从这儿滚出去!”
“那样一来,我就进退两难了,”若昂·埃杜瓦多很严肃地说:“不光姑娘跑了,连饭碗也要丢了!”
这一来,古斯塔沃也想起印刷厂的老板戈丁尼奥博士很可能会动怒。戈丁尼奥博士自从和济贫院的人言归于好之后,重新取得了他作为教会栋梁和信仰支柱的崇高地位。
“见他的鬼,这样可能要花我们一大笔钱呢,”他说。
“我们办不到!”书记员说。
他们一想到要失去这样一个揭露教会罪恶的绝好机会,竟气得破口大骂起来。一根柱子若是坍下来,横倒在地,看上去总显得格外粗大一些。他们印小册子的计划就好像这根倒坍的柱子一样,这会儿对他们来说竟显得无比重要,具有极其深刻的意义了。这不光是要打倒一个荒淫无耻的本地教士,而且是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摧毁包括耶稣会在内的一切教会以及它们的世俗力量和其他该死的东西……见鬼!要不是因为努内斯,要不是因为戈丁尼奥,要不是因为那价值九个金币的纸张,那该有多好!
缺少金钱,依赖雇主,这是穷人的永久的障碍,仅仅为了几包纸,他们的计划就遭到了挫折。想到这一点,他们不禁对社会痛恨起来。
“来一次革命是绝对必要的!”印刷工人断然说。“把一切都连根拔掉是刻不容缓的,一切,一切!”他在桌子上方大幅度地做了个手势,表示要有一种彻底的社会平均,要摧毁教堂、宫殿、银行、兵营以及戈丁尼奥之流的财产。“再来一瓶红葡萄酒,奥索里奥大叔!”
可是奥索里奥大叔却没有露面。古斯塔沃使出浑身力气用刀柄猛敲桌面。后来他气极了,跑出去走到柜台前面,想狠狠地揍那个恶棍的肚皮,他竟然胆敢让一位公民久等。
他发现奥索里奥大叔容光焕发,正奴颜婢膝、点头哈腰地在跟维亚·克拉拉男爵讲话。男爵是在选举前夕到酒馆来拉拢他的同胞的。在酒馆里,男爵看上去的确显得神气十足,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漆皮的靴子在泥巴地上闪闪发光。他闻了刺鼻的煎油味和酒渣气,咳起嗽来。
古斯塔沃一看到他,连忙谨慎地退回到小房间里。
“他跟男爵在一起,”他说着,口气里暗暗透着敬意。
但是,印刷工人一看见若昂·埃杜瓦多两手抱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忙劝他不要灰心失望。没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回来,他总算逃过了厄运,没有跟一个信教的人结婚。
“可我永远不能向那个坏蛋报仇雪恨了!”若昂·埃杜瓦多把盘子往前一推,打断了他。
“这个你别担心,报仇雪恨的日于不会远了,”印刷工人庄严地许愿
于是,他便悄悄把正在里斯本筹划的事情秘密地告诉了他。他听说,有一个共和党俱乐部,很多重要人士都是其中的成员——照他看来这一事实就是胜利的最好保证。除此之外,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