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提高了嗓门重复说:
“有损于社会的行动!你们这班先生想用你们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你们放弃了我们先人的宗教,又拿什么东西来代替它?你们有什么东西?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博士看见若昂·埃杜瓦多脸上尴尬的表情(他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代替先人的宗教),得意洋洋地又往下说道:
“你们什么也没有!你们把冠冕堂皇的话说光了以后,剩下的尽是糟粕!只要我活着,至少在莱里亚这地方,正统的宗教以及法治的原则就必须受到尊重。这班唯物主义者可以把欧洲投入血泊和火海,可是在莱里亚,永远不会让他们抬起头来。在莱里亚,在这儿,我早有戒备,我发誓,我会让他们遭殃的!”
若昂·埃杜瓦多耷拉着脑袋听着这一番威胁的话,但一句也没听懂。他那篇通讯文章和济贫院路的阴谋怎么会导致如此严重的社会灾难和宗教革命呢?这一番严厉的话把他骂得一钱不值。他肯定会丧失博士的友谊,丢掉地方长官手下的差事,于是他想对他说点好话:
“噢,博士先生,大人您肯定明白——”
博士用一个气派十足的手势打断了他。“我完全明白。我知道,你的报复心,你的感情,正在把你带上通往灾难的道路。我只希望我好心的劝告能够拦住你。好啦,再见。喂,把门关上!”
若昂·埃杜瓦多完全被慑服了,只得离开。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戈丁尼奥博士这个有势力的大人物已经用声色俱厉的责骂把他赶出来了!他这样一个可怜的书记员还有什么办法来反对阿马罗神父呢?全体教士、代理主教、大教堂的全体教士、主教们、教皇,全站在他那一边。这是个坚固紧密的阶层,在他看来,就好像一座高入云霄的、阴森森的青铜堡垒!就是他们使得阿梅丽亚下了决心,写出那封信,写出那些冷酷无情的话来。这是教士、大教堂神父和那些信教的女人合伙儿搞的阴谋。要是他能使她彻底摆脱这种影响,那该多好啊。她就会重新变成他亲爱的阿梅丽亚。那个替他绣制卧室里穿的拖鞋,绯红着脸看他从窗下走过的亲爱的阿梅丽亚!在决定结婚之后那些幸福的夜晚,他一度有过的疑心都烟消云散了,当时她坐在灯下做着针线活儿,说起他们还需要添置哪些家具,将要怎样布置他们的小家庭。她是爱他的,她肯定是爱他的……但是,是谁告诉她他是那篇通讯文章的作者,说他是个异教徒,说他生活不检点的呢?教区神父假充见多识广,用地狱来吓唬她;大教堂神父也大发雷霆,用强硬的口气跟她说话(他一向在济贫院路说一不二,因为他是她们家里的衣食父母)。于是可怜的小姑娘吓坏了,被那一帮阴险的教士和在她耳边叽叽咕咕的信教的女人们所左右,只好向他们屈服了!也许她现在也认为他是一个畜生了!此时此刻,当他遭到众人摈弃,蒙受耻辱。踯躅街头的时候,在济贫院路的小客厅里,阿马罗神父却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椅里高谈阔论,俨然成了那一家人和那个姑娘的主人!这帮恶棍!然而竟然没有一条法律可以作为根据,让他报仇雪恨!他现在甚至没法揭露他们的丑事,因为《地区之声报》已经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心里这会儿充满了一种狂热的欲望,恨不得用布里托神父那样的蛮力把整个儿教区彻底摧毁。不过更能叫他感到心满意足的,则是在报上发表惊世骇俗的文章,揭露济贫院路的阴谋,震动舆论,让那些教士大祸临头,迫使大教堂神父还有其他的人从胡安内拉太太家里逃之夭夭!啊!他可以肯定,亲爱的阿梅丽亚一旦摆脱掉这班贪婪的恶鬼,就会脸上挂着和解的泪水,立即投入他的怀抱……
他就是这样硬逼着自己相信,在这件事儿上她是无可指摘的;他回忆起教区神父到来之前那几个月幸福的时光;他找出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她对阿马罗神父的亲切的态度,尽管从前这些态度曾经使他多次妒火中烧:可怜的小姑娘只不过是想要对她们的房客、对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和气些罢了,她只不过是为了她母亲,为了她们一家的利益挽留他住下去而已。撇开这些不说,在她同意嫁给他之后,她是多么快乐啊。他肯定,她对那篇通讯文章表示的愤慨并非出自真心——那都是由那个教士和那班宗教狂的女人含沙射影的话所造成的。使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并不是作为情人或者丈夫而遭到摈弃的,他只不过是阿马罗神父那个好色之徒的阴谋的牺牲品,这个好色之徒想占有他的意中人,并且由于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对他怀恨在心。他对那个教士感到怒不可遏。他在街上走着,一心只想找出一个报复的办法来,心里想了一招又一招——可是想来想去还是那一个老办法,在报上发表文章,猛烈进行抨击!他没人庇护,地位卑贱,这一点使他气得发狂。啊,他只要能有一个知名人士撑腰就好了!
一个面色蜡黄、胳膊用绷带吊着的乡下人慢吞吞地走过来拦住了他,问他戈韦阿大夫住在什么地方。
“在左手第一条街上,路灯对面那扇绿色大门里就是,”若昂·埃杜瓦多说。
他心里忽然燃起了强烈的希望:戈韦阿大夫正是能够搭救他的人!这位大夫是他的朋友!两年前他治好了他的肺炎,打那以后,他一直用表示亲热的“你”字称呼他,他对他向阿梅丽亚求婚的事抱赞同态度;几个礼拜之前,他还在广场上问过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这位年轻的姑娘得到幸福啊?”而且,济贫院路的那帮人对他又是何等尊敬,何等畏惧啊!他是胡安内拉太太家所有朋友的大夫;尽管他不信宗教,使他们大为反感,可是他们全都低声下气地仰仗他的医术,吃他的泻药,喝他的咳嗽糖浆,用他的疗法医头晕病。除此之外,戈韦阿还是教会的死敌,他对那一班宗教顽固分子的阴谋诡计一定会感到愤慨。若昂·埃杜瓦多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跟在戈伟阿大夫背后走进了济贫院路。大夫一定会指责胡安内拉太太,叫阿马罗神父出丑,并且把老太太们说得回心转意——到那时,他就能够重新得到幸福,而且这种幸福将是永久的,再也不会遭到破坏了!
“大夫先生在家吗?”他几乎是很快活地问那个正在把衣服挂出来晾的仆人。
“他在诊室里呢,亲爱的若昂先生,请进来吧。”
逢上赶集的日子,乡下来的病人一般总是蜂拥而至。可是这会儿——从四面八方来的乡亲们正在酒馆里碰头呢——只有一个老汉,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还有那个胳膊用绷带吊着的男人,等候在一间天花板很低、沿墙根放着几条长凳的屋子里;窗口上放着两棵罗勒草①,墙上挂着一大幅《维多利亚女王加冕大典》的版画。灿烂的阳光从院子里照进来,欧椴树②鲜嫩的树叶碰到了窗格子,尽管如此,房间里还是又阴暗又沉闷,仿佛墙壁、长凳,甚至连罗勒草也都感染上了候诊病人的忧郁情绪。若昂·埃杜瓦多走进去,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①罗勒草:一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或略带紫色,茎和叶有香气,可作香料,亦可入药。
②欧椴树:落叶乔木,花黄色或白色,为庭园树之一种。
这时候刚刚敲过十二点,那个女人正在抱怨等候的时间太长:她是远道而来的,她把她的妹妹留在集市上了,可是大夫先生给两位女士看病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每过几分钟,那个孩子便要号阳一阵,那位母亲只好把她抱在怀里摇来摇去,一直到她安静下来为止;那个老汉撩起了裤腿,正在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自己小腿上用破布包扎起来的伤口;另外那个男人阿欠连天,看了叫人沮丧;一打呵欠,他那张阴沉的长脸就显得更黄了。长时间的等候使书记员泄了气,使他心里犹疑起来,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勇气,不敢占用戈韦阿大夫的时间。他煞费苦心想好了一番话要说,现在却又觉得太琐碎,怕引不起人家的兴趣。他心里又绝望起来,这种绝望由于看到那班病人令人厌烦的面孔而加剧了。人生实在是一件伤心事,它充斥着悲惨不幸、忘恩负义,还有苦痛!他站起身来,两手背在身后,闷闷不乐地走过去,看着《维多利亚女壬加冕大典》。
那个女人不时去把门打开一半,探头望望那两位女士是不是还在那里。她们还在;从那扇挡住医生诊疗室的蒙着绿色粗呢的折门背后,传来平静的谈天的声音。
“我上这儿来,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那个老汉咕哝着说。
他也是把他的牲口留在咸肉作坊门口,把他女儿留在广场上了——看完病之后他到药铺里还得要等候!拿好药,他还得走上九英里路回家!只有对那些又有钱又有闲工夫的人说来,生病才是件好事!
一想到生病,一想到生了病之后没有人照顾,失去阿梅丽亚的痛苦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了。他现在要是生了病,就只好上医院去了。那个该诅咒的教士抢走了他的一切——女人、幸福、温暖舒适的家庭,生活里一切甘美芳香的东西!
最后,他终于听到那两位女士从走廊里走过去了。抱孩子的女人拎起篮子,赶紧上大夫那儿去。那个老汉在挨着门口的位子上坐下,满意地说:
“现在这个位子总算归我了!”
“你是不是要大夫看很多时间?”若昂·埃杜瓦多问。
“不,先生,我只要他开一张药方。”
他马上便叙说起他的伤口的来历:那是给一根木梁砸出来的,他没去管它,后来化了脓,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腿瘸了,疼得一点力气也没了。
“那么您呢,先生,您有什么大毛病没有?”他问。
“我没生病,”书记员回答说。“我找大夫有点事。”
那两个男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看他。下一个轮到了那个老汉,随后是那个胳膊上了绷带的黄脸男人。现在只剩下若昂·埃杜瓦多一个人了,他精神紧张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这么很不客气地走进去请大夫帮忙,这叫他觉得十分为难。他有什么权利可以这么做呢?于是他想到先要诉说一下自己的胸口痛或是胃痛,然后再顺便说到自己的苦恼……
可是,门开了。大夫来到了他面前。他长长的灰白胡须一直垂到他的黑丝绒短外衣上,头上戴着大大的宽边帽,拉得很低,手上戴着苏格兰羊毛手套。
“喂!原来是你啊,老弟!济贫院路有什么新闻?”
若昂·埃杜瓦多红着脸说:
“没有,先生,不过,大夫先生,我想跟你谈一点私事。”
“到我的手术室来,”戈韦阿大夫的手术室是很出名的: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籍,布满了灰尘,墙上装饰着大夫收藏的土人的羽箭,还有两只肚里塞满了稻草的鹳鸟。这个手术室在镇上被称作炼金术的洞府。
大夫掏出了他的银质怀表。
“现在是一点三刻。说得简短些。”
要把这么复杂的一件事缩短可不容易,书记员的脸上显出了尴尬的表情。
“好吧,”大夫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得既简短又清楚是再困难不过的事了,要做到这一点得有天才才行。怎么回事?”
于是,若昂·埃杜瓦多便结结巴巴地把他的遭遇说了一遍。他再三强调了那个教士的阴险,并且夸大了阿梅丽亚的单纯无知。
大夫用手捋着胡须听着他讲。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跟那个教士,你们俩都想要那个姑娘。因为他头脑更清醒,更有决断,所以他把她搞到手了。这是自然的法则:强者巧取豪夺,消灭弱者;而女人便成了他的战利品。”
若昂·埃杜瓦多觉得这话很荒谬,他激动地说:
“阁下在开玩笑吧,对你说来这事儿很滑稽,可是我的心都要碎了!”
“老弟,”大夫宽厚地说,“我是在谈哲理,不是在开玩笑。不过,听我说,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这跟戈丁尼奥博士对他说过的话一模一样,不过博士的口气更自负罢了!
“我敢肯定,如果阁下找——”
大夫微笑着说:
“我可以给姑娘开处方让她吃这种或者那种药,可是我不能给她开处方让她选择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你是不是想叫我去对她说:‘小姐,你一定要嫁给若昂·埃杜瓦多’?你是不是想叫我去对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混蛋教士说:‘先生,你是不是能够行行好,别再勾引这个姑娘了?’”
“可是他们诽谤我,大夫先生,他们散布谣言,说我品行不端,流氓成性。”
“不,不,他们并没有诽谤你。照那班晚上在济贫院路玩‘排号’牌戏的教士们和女士们看来,你是一个流氓。一个基督徒居然在报上对修道院院长、大教堂神父和教士这些与天主保持神交、并且拯救灵魂的要人们大肆谩骂,那他一定是个流氓。他们并没有诽谤你呢,我的朋友!”
“可是,大夫先生……”
“听着,那个姑娘听从某个教士的话,和你断绝了来往;她这样做是一个好的天主教徒所应当做的。这正像我说的那样:一个好的天主教徒的一生,他的思想,他的观念,他的感情,他的谈吐,他白天黑夜的所作所为,他跟他家里人和邻居的关系,他吃的食物,他穿的衣服,他的种种消遣——这一切的一切都由教会当局(修道院院长、主教,或是大教堂神父)管理控制,由他的忏悔神父审查批准,他把这个忏悔神父视作良心的导师,听从他的劝告,服从他的命令。一个好的天主教徒,像你那位小姑娘那样的人,是不属于她自己所有的;她没有判断力,没有愿望,没有自由的意志,也没有个人的感情;她的神父替她思考,替她希望,替她决定,替她感受。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工作,同时也是她唯一的权利和唯一的任务,就是接受这种指导;不容分说地接受它;不管它的要求是什么,都要服从;如果这种指导与她自己的想法相违背,她必须把她自己的想法看作是错误的东西;如果她的爱情受到伤害,她必须认为那是她的爱情出了差错。既然如此,如果那个教士对姑娘说她一定不能嫁给你,甚至一定不能跟你说话,她就只能服从,以证明她是一个好的天主教徒,一个虔诚的信徒。自然而然地,她便按照她所选择的道德法则去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请原谅我说了这么一篇大道理……”
若昂·埃杜瓦多听着大夫这一番话,心里又惊讶又敬重。大夫安详的面孔和漂亮的灰白色胡须更增加了他的言辞的权威性。他现在感到:如果阿梅丽亚整个身心绝对属于那个听她忏悔的神父的话,要重新得到她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会被看作一个如此不受欢迎的丈夫呢?
“大夫先生,”他说,“如果我真的生活不检点,那我就能理解她为什么拒绝我了。可是我为人清白;我只知道做我的工作;我既不经常上酒馆,也不跟人争吵;我一不喝酒二不赌钱;我晚上在济贫院路消磨时间,有时候,我晚上还把公事带回家去做……”
“我的老弟,在社交方面,你也许具备了一切美德;可是按照我们先人的宗教来看,一切非天主教的美德都是无益有害的。好好儿干活,有节操,讲信义,为人正直,诚实,都是伟大的美德,但是对于教士们和教会说来,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