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对若昂·埃杜瓦多的爱变得越来越不能忍受了。她觉得他简直是个笨蛋。
“啊,真讨厌!”晚上一听到他上楼梯的脚步声她便自言自语地咕哝。
她没法忍受他两眼一直盯着她看的那副神态,她没法忍受他的黑色短外套;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地方长官,这使她感到厌恶。
她把阿马罗看成是理想的爱人。夜里睡在床上她辗转反侧,做着交欢的美梦;白天,嫉妒和绝望的感情折磨得她心神不宁,把她变成了像她母亲所说的“一个整天绷着脸的痴女人”。
“天哪,我的女儿!你到底是怎么啦?”她妈妈大声喊道。
“我觉得不舒服!我觉得我就要生病了!”
事实上,她真的面色发黄,胃口也没有了。终于有一天早晨,她发烧了,一直睡在床上不起来。她妈妈吓坏了,忙把戈韦阿医生请了来。老医生看过阿梅丽亚以后,走进餐室,吸了一撮鼻烟,感到很舒服。
“我说大夫,是什么毛病啊?”胡安内拉太太问。
“把你女儿嫁出去吧,胡安内拉太太,把她嫁出去吧。这话我已经给你讲过多遍了,老嫂子!”
“不过大夫……”
“把她嫁出去。胡安内拉太太,就是这句话,把她嫁出去!”他拖着患有风湿病的右脚轻轻走下楼梯时,又重复了一遍。
后来,阿梅丽亚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这使若昂·埃杜瓦多非常高兴,因为在她生病期间,他过得很凄凉,深为不能在她身边护理而感到惋惜;有时在事务所,甚至还把伤心的泪水滴在严厉的努内斯·费拉尔盖好图章的证件上。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阿马罗在大教堂参加九点钟开始的弥撒。在他走上祭坛时,突然在会众中看到了阿梅丽亚。她穿着那件镶着大荷叶边的黑绸子连衣裙,跪在她母亲身边。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只觉得两手发抖,连圣餐杯也抓不住了。
阿马罗含糊不清地读完福音书,在祈祷书和自己身上画过十字后,便转向众人说道:“Dominus Vobisum。”①这时,药铺老板卡洛斯的老婆悄声对阿梅丽亚说,教区神父面色这么黄,一定是哪里不舒服。阿梅丽亚只觉得血往脸上涌,忙俯身在祈祷书上,没有回答。在整个弥撒期间,她跪着坐在脚后跟上,沉醉在一种多情的、幼稚的狂喜之中。看到他在场,看到他举着圣饼的修长的细手,看到他轮廓好看的头按照仪式垂下以示崇敬,她都感到欣慰。当他匆匆说出几个拉丁文短语、嗓音稍微响一点时,她便感到全身充满一种甜蜜的激动;当神父左手贴胸,右手伸向空中,转向会众说“祝福你们”时,她瞪大双眼,全神贯注地望着祭坛,仿佛他就是她心目中那位保佑着众教徒的天主——他们低着头跪在大教堂内,一个接一个地一直排到大教堂门口;而在门口,许多乡下人手里抓着粗大的手杖,正呆呆地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教堂。
①拉丁文:“主与你们同在。”
当教徒们鱼贯而出时,天下起雨来了;阿梅丽亚和她妈妈躲在门口,等这阵雨过去以后再走。
“啊,是你们在这儿吗?”阿马罗突然走了出来,面色苍白地说。
“我们等这阵雨过去以后再走呢,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转过身来对着他说。紧接下来她便指责起他来:“你怎么一直没过来玩啊,神父先生?真是的!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啦?天哪,连旁人也在议论这事儿呢……”
“我一直很忙,很忙……”教区神父喃喃说道。
“但晚上来呆一会儿还不行吗?听我说,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真是难受死了——而且大家都在谈论这事儿。神父先生,你真太狠心了!”
阿马罗脸红了,说:
“那好吧,定下来了。今天晚上我来,我希望咱们能言归于好。”
阿梅丽亚满脸涨得通红,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便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好像在担心要下暴雨一样。
接着阿马罗把自己的雨伞借给了胡安内拉太太。在她撑开雨伞,小心翼翼提起丝绸连衣裙的时候,阿梅丽亚悄声对他说道:
“今天晚上来,是吗?”然后一边紧张地看看四周,一边把声音放得更低:“呵!我真难受死了!我都要发疯了!现在快走吧,我求求你!”
在回家的路上,阿马罗只得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因为穿着黑色长袍在街上奔跑有失他的尊严。他走进房间,坐在床边上,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像一只得意的麻雀沐浴在一束温暖的阳光之中。他眼前又出现了阿梅丽亚的容貌,她那浑圆的肩膀和漂亮的眉毛。他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她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都要发疯了!”姑娘爱他这一确凿的事实,现在就像一阵强劲的风吹进了他的灵魂,带着一种悦耳动听的、唤醒幸福的乐声,在他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每根血管中缭绕盘旋、低吟曼舞。他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张开手臂,恨不得马上就占有她的肉体。他感到得意洋洋:他在镜子前面停下来,把胸脯挺出来,仿佛整个世界是一个基座,独独支撑着他一个人!他激动得饭也没吃好。他渴望着夜晚的到来,等得好不心焦!傍晚时天放晴了;他坐立不安,每隔一会就要把那块老式的银表掏出来瞧瞧,还不时走到窗口望着白昼的亮光从地平线上慢慢地消失。他自己动手把皮鞋擦得锃亮,用头油把头发搽得发光。出门之前,他打开祈祷书,读了几段祈祷文,因为在这一刚刚获得的爱情面前,他感到一种由迷信而引起的恐惧,生怕天主或圣徒们看到他这样动情而大起反感;而他也不想因为自己信仰上的疏忽,给他们留下抱怨的话柄。
一走进济贫院路,他的心便怦怦直跳,使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只好停下来;破旧的济贫院里,猫头鹰在抽噎,但此刻,这凄凉的叫声在他听来也变得悦耳动听了,因为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听到它们的声音了。
当他出现在餐室时,人们发出了怎样的欢呼向他表示欢迎啊!
“看到你可真是高兴!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真是奇迹……!”
唐娜·玛丽亚太太和甘索索姐妹都在场。她们热情地把椅子往后拉,给他腾出地方。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着实忙活了一阵子。
“我说,你一直都在干什么来着,干什么来着?你们看他,可真瘦多了!”四周的声音一齐向他涌来。
利巴尼尼奥在屋子中间模仿着烟火飞上天的声音。阿瑟·科塞罗先生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即兴创作,唱了一首短小的法多①:
①法多:盛行于葡萄牙的一种咖啡馆或街头歌曲,发源于里斯本,边唱边舞,以吉他伴奏。
在胡安内拉太太的茶话会上,
我们又见到了教区神父先生;
于是茶话会再次变得欢乐异常!
我们愉快的聊天万年长!
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接着胡安内拉太太满脸堆笑地说道:
“啊,他真是个忘思负义的家伙!”
“胡安内拉太太说他忘恩负义,我说他粗野无礼!”大教堂神父咕咕哝哝地说。
阿梅丽亚一直没有作声。她脸上发烧,含泪的两眼盯住阿马罗神父直看。这时,大教堂神父已把扶手椅让给他坐,他得意忘形地靠在椅背上,两腿伸直,讲述着维森西亚种种心不在焉、丢三拉四的故事,惹得夫人们哈哈大笑。
若昂·埃杜瓦多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翻阅着一本旧的照相簿。
第七章
就这样,阿马罗跟济贫院路的关系又密切起来了。他总是早早吃好晚饭,然后就读祈祷书,不等大教堂的钟敲完七下,他便披上斗篷,向广场方向走去。当他靠墙从药铺旁边走过时,总看到一些过路人用湿漉漉的手轻轻撑着伞柄,在谈论着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看到餐室窗口上的灯光,他所有的欲望便在全身激荡。但有时候听到那刺耳的门铃声,想到阿梅丽亚的母亲可能对他已有疑心或者阿梅丽亚可能会对他非常冷淡,他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为了避免厄运,他进门时总是右脚在前。
甘索索姐妹和唐娜·若塞帕总是先到;现在经常在胡安内拉太太家用餐的大教堂神父这时候一觉已经睡好,正四肢舒展地靠在椅子上。看到阿马罗进来,他总是一边大声打着呵欠,一边说道:
“这位漂亮的小伙子万岁!”
阿梅丽亚坐在桌边做针线,阿马罗就在她旁边坐下。他们每天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这目光是一种无言的表示,说明他们相互之间的爱慕之情在与日俱增。他们还经常在桌子下面用膝盖兴奋地碰来碰去。接着,闲谈就开始了。大家感兴趣的话题总是那么几个:济贫院里出现的问题啦,代理主教讲过什么话啦,坎波斯神父怎样解雇了女仆啦,人们在私下对诺瓦埃斯的老婆议论些什么啦……
“更爱你的邻人吧!”大教堂神父在椅子里动了动,喃喃地说道。接着他打了一个饱嗝,转了一个身又开始打起瞌睡来。
过了一会儿,若昂·埃杜瓦多的靴子声便在楼梯上吱嘎吱嘎地响了起来;这时,阿梅丽亚马上打开小桌子,准备玩瓜德利尔①:由甘索索两姐妹,唐娜·若塞帕和教区神父四个人凑一桌;因为阿马罗不大会打牌,便由精于此道的阿梅丽亚坐在他后面做指导。刚出过头几轮牌,他们俩便讨论起来了。这时,阿马罗转过脸来跟阿梅丽亚的脸靠得很近,两个人的呼吸也混在一起了。
①瓜德利尔:十八、十九世纪流行的一种牌戏,共四十张牌,通常由四个人玩。
“出这一张?”他问道,眼睛懒洋洋地看着一张牌。
“不!不!等一下,让我们看一看,”她回答道,满脸涨得通红。
她的手臂在神父的肩上摩擦着:阿马罗闻到一股科隆香水的味道,她在身上洒了不少。
若昂·埃杜瓦多坐在对面儒瓦基娜的旁边,用嘴咬着小胡子,痛苦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为了摆脱那两只紧盯着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梅丽亚最后对他说,在非常注重礼节的神父面前,他竟然整个晚上坐在那里,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她看,简直太不像样子了。
在其他时候,她会笑着说道:
“呵,若昂·埃杜瓦多,到那边去跟妈妈讲讲话吧,不然,她就要睡着了。”
于是,若昂·埃杜瓦多便走过去坐在胡安内拉太太旁边,她眼镜架在鼻尖上,正一边打着毛线一边打瞌睡。
阿马罗每次离开胡安内拉太太的家,都对阿梅丽亚爱得更深了。他慢步走在街上,愉快地回味着这种爱情给他带来的甜蜜的感觉——她某些时刻的眼神,她那可爱的胸部的诱人的颤动,碰到她的膝盖和手时的那种快感。一回到家,他便马上脱掉衣服,因为他喜欢在黑暗之中裹在被窝里想她。他在脑子里逐一回想着她给他的一系列表明其爱慕之心的证据,仿佛每一个证据都是一朵鲜花。他把花的芳香深深吸人肺部,直到最后他完全陶醉在得意之中: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而她竟看上了他——一个教士,一个永远不能对女性想入非非的人,一个忧郁的、不该有情欲的人,只能在感情之门的外面徘徊,一生遭人怀疑!想到这里,他的热情便跟对她的感激之情融为一体;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地说道:“她真是太好了,这亲爱的小姑娘,她真是太好了!”
但有时候,他的情欲使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冲动。当晚上跟她在一起呆上三个钟头,被她迷住的时候,他便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富有挑逗性,情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只得强行控制住自己,不然他就会在客厅里,当着她母亲的面,做出轻狂的举动来。但事后,当他回到家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绝望地扭动着双臂;他巴不得她马上就能来到他的身边,让他发泄一通他的情欲。后来他想到,他应该用点计策——他要给她写信,他要安排一个秘密的小房子在里面寻欢作乐,他要安排到某农场去散步。但一想到大教堂神父的姐姐那锐利的目光和好管闲事的甘索索两姐妹,他又觉得这些办法太不完善、太不保险了。这些困难就像城堡的一道道围墙矗立在他的面前,他只能像从前一样恨恨长叹:他永远也不能自由了!他永远也不能公开地走进她的家门,请求她母亲把她嫁给他,他要快活,要占有她就要犯罪!他们为什么要让他做教士呢?这都是那个年老的话匣子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干的事。他根本不是自愿放弃做一个男人的权利的!他所以变成一名教士,就像牛被赶进牛棚一样,完全是被迫的。
于是,他一边在房间里激动地来回走着,一边就大骂起独身主义和教会来。他们为什么不允许生活在众人之中,同样也是人的教士们享受甚至连言生也享有的那种最自然的乐趣呢?谁能想象,当年老的主教一说到“seras casto”①时,强壮小伙子的一腔热血就会突然变冷?谁能想象,一个吓破胆的神学院学生哆哆嗦嗦地讲出“accedo”②这样一个拉丁词,就足以永远压制住肉体那种可怕的反抗?这一切都是谁搞出来的名堂啊?是一帮老朽的主教,他们或者来自阴森的修道院,或者来自死气沉沉的学校,一个个都像羊皮纸一样干瘪,像受过阉割的人一样阴虚阳痿!他们对于肉体和肉体的诱惑知道些什么呢?如果他们能到这里来,在可爱的阿梅丽亚身边呆上两三个钟头,他们就会看到,虽然他披着神圣的斗篷,但他的情欲却勃然而起,猛烈地冲激着他!一切都可以躲开,一切都可以逃避,唯独爱情不行。既然爱情不可逃避,那他们为什么要阻止教士去体会这种感情,不让他不失尊严而纯洁地满足他的欲望呢?也许他最好是到花街柳巷去寻求爱情!因为肉体是经不起诱惑的!
①拉丁文:“你宣誓守身吗?”
②拉丁文:“我誓守。”
肉体!于是他便开始思索起灵魂的三大敌人——物质世界、魔鬼和肉体来。他把它们想象成三个活的形象: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个长着独只铜眼、单只羊腿的黑乎乎的东西;而物质世界则是模糊的、奇异的(财富、骏马、宫殿等等)——在他看来,里巴马尔伯爵足可以做它的化身。但这些东西对他的灵魂有什么危害呢?魔鬼,他从未见过;那个美丽的女人是爱他的,而且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安慰。说到物质世界或者伯爵大人,他从那儿得到的也只是保护、好意、紧紧的握手……他用什么办法可以防止肉体和物质世界对他的影响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像过去那些圣徒一样,逃到沙漠中去,或者逃到野兽群中。但是神学院的教授们不是对他说过,他是属于跟邪恶作战的世间教会的吗?这些教授们不是还曾告诫过他,禁欲主义舍弃了神圣的职责,因此是错误的吗?
“我真不能理解,我真不能理解。”
于是他便拿圣书中的例子为自己的爱情辩护。《圣经》中就描写过很多婚礼。多情的女王们穿着镶有宝石的衣服,她们未来的夫君裹着洁净的亚麻布头巾,牵着白羊羔的耳朵前来迎接她们;利未人敲着银盘子,口中喊着天主的名字;大的铁城门打开了,让载着新郎新娘的大篷车通过;盛着嫁妆的檀木箱子用紫色绳子扎住,放在骆驼背上,一路上不停地吱嘎作响。马戏团里那些受尽折磨的演员,在狮子的鼻息下和观众的欢呼声中,只一个接吻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