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则感情细腻,触景生情,可谓出神入化。跟你讲这些太深奥,简直对牛弹琴。”
“对,对,对,我们不懂,不过我告诉你,唐诗现在也属于‘四旧’,还是少在嘴上挂着好!”
“那倒是。”刘文叹了口气。
刘文,世代书香门第,祖上曾中过科举。其父原是一名为人谦和而治学严谨的中学校长,后因出身不好,被迫举家返回原藉务农。虽说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辛勤耕作,可对子女的教育毫不松懈,家教颇严。刘文从小就熟读唐诗、宋词,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文采极好,遗憾的是一场“文革”风暴摧毁了他上北大中文系的梦想,从此心灰意冷多少有些玩世不恭。参军以后仍酷爱读书,手不释卷十分刻苦,战友们夸他是“天文地理,拉屎放屁”无所不知。常常出口成章,能整篇、整段背颂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原文,是指挥连不可多得的“小秀才”。只是有些恃才傲上,对于水平不高、能力低下的领导从不拿正眼相看,比较“刺儿头”。
电台台长赵建成,相貌平平语不惊人,业务技术一般,工作能力也一般。上至连长下至士兵,对他评价十分雷同,无不一言以蔽之“一般干部”。对此,他倒心平气和泰然处之,因为他什么都一般,就是运气不一般。轮战前夕为加强战时无线电通信力量,从编制上增加了台长一职,于是赵建成摇身一变由报务班长成了电台台长,穿上了四个口袋的干部装,撂下冲锋枪挎上了手枪。
这两位是对“冤家”,见面就“掐”,一个收信台,一个发射台,原本就是一对矛盾。当时的电台在无交流电源时,常常使用手摇马达——一种携带式手摇发电机。现如今只能在反映战争年代的影片中才能见到。只要报务员一敲电键“嘀嘀哒哒”发报,立刻要了发射台弟兄们的命,他们必须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马达摇得嗡嗡作响,并且还要用力均匀转速平稳,方可保证电压输出的稳定。如若联络顺利,很快就能结束这受累不讨好的力气活儿,要是赶上个“手潮”的报务员,一两个小时也是它,几个彪形大汉摇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任凭哭爹骂娘他就是完不了活儿。每当遇到这种情况,联络一结束,“苦力”们就会咬牙切齿地找报务员“理论”,吵得不可开交。此刻刘文一般比较识相,自知本人身不满五尺,重不过百斤,身单力薄,所以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对赵台长依然是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常常一边诉说自家弟兄们如何劳苦功高,一边请人家“高抬贵手”,满脸的诚惶诚恐,一副以德报怨的样子。可一扭脸心中暗骂:“真他妈不是东西!”
烈日当空,热浪扑面。盘山公路曲曲折折,车轮扬起的阵阵红尘弥漫在车厢里,每个人的鼻孔和耳朵眼都变得“惨不忍睹”面目全非。起初还不时有人拿毛巾又是擤鼻涕又是掏耳朵,后来发现擦的不如落的多,索性随它去了,仿佛一群蓬头垢面的“关云长”。
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车速骤然慢了下来。连日大雨引发山洪,一百多米长的路基被彻底冲垮。一侧是陡峭的悬崖,另一侧是翻滚的河水,卷起混浊的浪花,雾气蒸腾深不可测。一辆不小心翻滚下去的地方卡车,六轮朝天地卡在礁石上,随着激流起伏时隐时现令人毛骨悚然。
为保证道路畅通,工程兵部队硬是在悬崖上凿了一个缝,一个只能通过一辆车的凹槽。巨大的牵引车拖着重炮,紧紧贴着崖壁缓缓前行。在轮胎碾压下,不时有乱石坠入河谷,发出巨大声响久久回荡。这就是有名的“鬼门关”一线天,凡是在这条线上跑车的司机,必须具备娴熟的技术和非凡的胆量,否则稍有疏忽,掉下去将尸骨无存。车行到此,车上的人无不双拳紧握二目圆睁,手挽手、肩并肩,大气不敢喘,更不敢往下多看一眼,万分紧张。
过了一线天,人们稍稍松口气,车上又开始活跃起来。
“台长,听参加过援越的同志说,美国飞行员都带着投降书,既然带着投降书,干嘛还来打仗?”一个小报务员打破了沉寂。
赵建成想了想:“我也听说过,这是真的,全世界都知道。美国飞行员当了俘虏以后,马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由十三国文字写好的投降书,希望得到优待。真可笑,又怕死,还得来打仗。”
“干脆直接投降算了!反正咱中国人做不出这种贪生怕死的事情来。”有人接了一句。
“听说美国飞机也很厉害,超低空不好打,要是敌机扔子母弹怎么办?”小战士又提出个既天真又严肃的问题。
“打仗还有不死人的?子母弹有什么了不起?怕死就别上前线!”
“谁怕死了?我就是问问嘛,如果有防御措施当然好了,有备无患。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毛主席说的,懂不懂?”
“扔子母弹?不怕!”刘文插话说,“没等它扔就让咱们给揍下来喽!真要是扔了,该谁光荣谁就得光荣。不过,你还年轻崩不着你,别紧张,这就叫‘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哪,这是毛主席的诗,对吧?”
“又来了,又来了,你就不能让我们耳根子清静点?”赵建成一听他咬文嚼字就别扭。
刘文意犹未尽:“老赵,说真的,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不由得咱老刘激情所致诗兴大发,我改两句你听听。杜甫的《兵车行》,听着啊!‘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太悲怆了,不好,情绪低落。应该是‘车辚辚,路迢迢,战士枪弹各在腰。爷娘妻子不相送,雄风犹胜当阳桥’。”
“你还有完没完?真够呛!不伦不类的改什么改,杜甫老先生地下有知,非钻出来暴揍你一顿不可!”
车上一片笑声。
玉溪县,中国著名“烟都”,因盛产优质烤烟而蜚声海内外。
第二天傍晚,车队到达宿营地。佟雷跳下车,拍拍身上的尘土快步朝连长跑去。按照连里分工,摩托行军全过程均由他一人担任值星排长。
沈长河正弯着腰用拳头捶打着麻木的双腿,颠簸了一整天,腰酸背痛确实累了。可他心里踏实,通过观察,一路上行车队形保持良好,部队士气旺盛,不管路况如何复杂,依然安全准时抵达营地。作为基层指挥员,沈长河深感千斤重担在肩,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和懈怠,他就认准了一条,严格按照行军规定执行。
因此,部队出发前,沈长河在誓师大会上一口气规定了“八不准”:“一句话,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必须高度统一,不得随心所欲各行其是。现在是上战场,不是游山玩水逛大街!不要给我说什么自由,规矩就是纪律,就是命令,没那么多自由!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明白吗?”
沈长河历来言出法随不放空炮,这么大的行动不立规矩、不令行禁止是绝对不行的,全连上下深知他的脾气,自然更加循规蹈矩,严格执行,不敢懈怠。
“连长,怎么安排?”佟雷已经站在连长的面前,一脸的严肃。
“雷子,”沈长河有一次无意中听团长这样称呼佟雷,方知其昵称,最近他愈发喜欢这个懂事而又干练的小军官了。所以,没有人时他也这样叫,佟雷感到亲切,觉得这个令人敬畏的连长有时像个大哥哥。
“放松点嘛!这才刚开始,越往后困难越多,每临大事有静气,要学会随时调整心态。”说着,拍拍佟雷肩上的尘土,脸上闪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知道了。”佟雷感激地望着连长。
“你马上落实四件事:一、集合部队,分配住房,今晚卷烟厂大仓库宿营,一律打地铺。每个排一间,连部随三排住。二、清点人数检查装具、装备和车辆装载情况,抓紧开饭。三、夜间岗哨从一排开始轮换,梯队统一口令‘南线’,回令‘征途’,重点警戒停车场地。四、好好打扫一下个人卫生,一个个跟土猴儿似的。八点整准时熄灯休息,明早五点起床,六点出发。”
“是!”
“嘟——嘟嘟。”一长两短,佟雷吹响了集合哨,“指挥连集合!”
肆虐了一天的太阳终于从西边的群峰之间“咕咚”一声掉了下去。玉溪县城几条不太宽阔的街道旁整整齐齐、一辆紧挨一辆停满了炮车,昏暗的路灯下,荷枪实弹的哨兵时隐时现。
云南烤烟举世闻名,色金黄,味醇正,叶大茎细,香气扑鼻。二排住的大库房足有一个篮球场大,东边一角整齐地堆放着装满烟叶的大包,一层一层堆起足有三米多高,连地上都散落了厚厚的一层。这芬芳的烟草气息对“烟鬼”们来说,不亚于非洲大草原上的野狗忽然嗅到腐尸味道,个个翕动鼻翼,直咽唾沫。
不知哪位老兄实在按捺不住,悄悄拣点碎烟叶卷了一支“雪茄”,躺在被窝里有滋有味地吸起来,烟雾起处香气扑鼻,一时间会抽烟者争相效仿,顷刻之间大仓库里青烟缭绕雾气腾腾。黑暗之中火头闪烁如繁星点点,谁也不吭声只管“埋头苦干”,滋滋之声不绝于耳。
佟雷从停车场查完岗哨匆匆归来,只见从门窗缝隙中冒出阵阵青烟,一时愣在那里,心想:“着火了!”慌忙破门而入,打开灯一看,不免又气又急嚷道:“怎么回事?谁干的?都给我起来,不象话!”
几个老兵慢悠悠地坐起来:“排长,满地碎烟叶子,在卡车上窝了一天,抽一口解解乏。”
佟雷生气地说:“说的轻巧!这烟叶是你的吗?拿过来就抽,合适吗?看看这满库的干烟叶,你们就不怕失火?”
“扔在地下也可惜,就算慰劳解放军了。”
“火是着不了,要烧也是先烧自己的被窝,排长,别太认真了。”
“糊涂!这是违反群众纪律懂不懂。还有你们这些干部,班长、党员们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放任自流吗?明天班务会上统统做检讨!”
周援朝站了起来:“排长,今天大家确实累了,我们也没想那么多,大意了。”说着走到佟雷面前小声道,“明天赔人家点钱,亡羊补牢吧。”
佟雷语气缓和下来:“我何尝不知弟兄们辛苦,可是,长途行军才刚刚开始,多少困难在后面等着咱们,放松要求是不行的。四班长,这件事你看着处理吧。”说着回头大喝一声,“张小川,还不快滚下来!”
高高的烟垛,张小川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爬上去,卷了根“擀面杖”两手举着,摹仿老兵们大过烟瘾。刚才见排长进来吓得不知所措,趴在上面大气不敢喘,正惊惶失措一筹莫展呢,随着这声断喝,眼前直冒金星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
后来得知其他班、排也有类似情况发生,不知什么原因,这回连长沈长河虽然恼火,但一言未发。第二天,指导员王怀忠带着司务长主动找到仓库管理人员,客客气气、好说歹说硬塞给人家五十元钱算作赔偿了事。
后半夜,睡意正浓的佟雷被一只手轻轻推醒。
“佟排长,连长、指导员找你,让你马上过去。”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清是连部文书蹲在面前。
“有任务吗?”
“可能是。”
佟雷迅速穿衣起身,披挂停当,一眼看见沈长河和王怀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了。从他们异乎寻常的神情看得出有重要事情。
“二排长,刚才团长亲自来过了,明天的行军路线有变化,原道路因出现险情造成拥堵,预计下午才能通车。但部队不能在此久等,决定绕行一段支线,多行三十公里左右。这段路上有座小桥,年久失修,很长时间没有重车走过,大批炮车强行通过没有把握。团长命令我连立刻派人提前出发,在大部队到达之前加固该桥。这个任务交给你们二排。”沈长河紧盯着佟雷的脸。
“明白了!连长,我马上叫醒大家,十五分钟后出发。”佟雷精神抖擞满口答应。
“别忙。”沈长河摆摆手,“你们还是乘坐原来的三台车,司机已经准备车去了。团里另派两台车装载木料和加固器材,由工兵参谋带队,具体指导作业。记住,此事关系重大,既要分秒必争又不能蛮干。”
“是!”佟雷暗忖,这回跟张志峰扯平了。
王怀忠平静地说:“二排长,同志们长途行军固然辛苦,可是任务紧急,不容犹豫耽搁。跟大家说清楚,鼓鼓劲。”
“指导员,你放心,二排都是好样的,谁要当草包,我就把他垫到桥底下去。保证完成任务!”佟雷显得信心十足。
“不可掉以轻心。”沈长河又提醒了一句,“佟雷,准备出发!”
十五分钟后,五辆执行紧急任务的卡车大开车灯,相跟着驶上盘山公路。夜黑沉沉的,山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要下雨了。
山谷底部横亘着一座小桥,长不过十米,高约三米。桥下是一条落差很大的溪流,水虽然不深,但是旋窝飞转水流湍急,“哗、哗”的水声打破密林深处的寂静,顺着山沟传向远方。
时间紧、任务重,车队一到,立即行动。
“五班准备固定器材,六班卸车,四班跟我下水。”佟雷安排停当,浑身脱剥,只剩一条绿裤衩。几辆卡车同时打开车灯,把桥上桥下照得雪亮,也把佟雷照得雪亮。
“好一个‘浪里白跳’!”刘文用他那骨瘦如柴的小肩膀扛起一根圆木,龇牙裂嘴地看着排长筋肉暴绽的身躯,暗自称奇,又不免自惭形秽,“这老兄从小吃什么长大的?结实得像头牛!”
周援朝提一捆大绳“呱叽、呱叽”地走过来,身后是全班十二条光身赤足的汉子。
“排长,你在岸上指挥,我先下去探探底。”
佟雷瞥他一眼,接过大绳系在腰间,说:“四班长,你马上向工兵参谋请教加固方法,然后指挥桥下作业。离天亮不到两个小时,七点钟车队将从这里通过,时间要抓紧,让振海跟我下去探路。”
“好吧。”他答应一声,不情愿地朝桥头走去。
初冬的溪水冰凉刺骨,山风一吹,佟雷周身一颤,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排长,冷吧?没事,冷过劲儿就不冷了。”憨厚的刘振海满不在乎的在齐腰深的水里奋力前行,这点水对一年四季在水上飘泊的渔民儿子来说完全不在话下。
紧张的作业迅速展开,小桥上下一派繁忙,在车灯的照耀下,这群临时“工兵”扛的扛,抬的抬,钉的钉,绑的绑。“嗨哟、嗨哟”的号子声、吆喝声、马达声响成一片。汗水、泥水、河水混在一起,顺着年轻人的面颊、颈项、脊背和大腿流淌着。此时,任何动员号召、豪言壮语和激情表白都是多余的。军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命令,每个人都豁出去了。有的扎破了脚划伤了手,有的碰肿了头蹭掉了皮,全然不顾,手提肩扛奔走如飞。
据说当人受到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时,肾上腺素会大量分泌,从而使其最大限度地发挥潜能,突破极限。于是,武松在景阳岗上“三拳两脚”打死了猛虎。佟雷他们的肾上腺素是否也在大量分泌不得而知,此时此刻斗志昂扬、奋不顾身,出大力、流大汗确实是非比往常。不过,全凭意志罢了。
他们用粗大的枕木在桥下竖起立柱,又用横木将它们钉在一起,互相叠压、咬合,构成一组坚固的桥墩,把原本不堪重负的桥梁稳稳支撑在小河上。然后,又把木料整整齐齐铺在桥面上,用大号扒钉紧紧连接在一起,增加了受力面积,使高低不平、松松散散的桥面变得平坦。
张小川从小怕水,用他的话说:“洗脸盆盛多了水都看着眼晕,这辈子见到水最多的时候就是澡堂。要说上树保证敢跟猴子较量一番,就是别提下水。”可眼前的景象容不得他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