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双林,你可别散布战争恐惧论,我们革命战士就是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怕死就别上这趟车!”
“老贾,你别自我感觉良好了,就你那熊样儿,咱把话搁这儿,‘光荣’了谁,也轮不上你。”
“双林,同志们都是为你好,大家这么苦口婆心地帮助你,是怕你犯大错误。”
同志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如雷鸣电闪,如绵绵细雨。可说了半天,理屈词穷的贾双林还是嘟嘟哝哝地不想认账。
“行行行,你们都有理,就我不对,反正横竖看咱老贾不顺眼,一桩小事,何必小题大做。”
班长陈友最见不得这种明知故犯、知错不改、还强词夺理的人,红头涨脸地拔出冲锋枪上的通条,在钢盔上“当、当”敲了两下。
“贾双林,话可跟你说了不少,你用不着觉得咱‘铁匠’对你态度不好、缺少耐心。你必须承认错误,慢说是明摆着拿行军规定当儿戏,就连起码的集体荣誉感都没有,让全班跟着你丢人。你要深挖思想根源,彻底承认错误。刚才要不是我和大宝及时把你弄回来,这边火车一开,你还不定干什么去哪!等到了战场上,你要给我这么软了巴几、吊儿郎当、关键时候拉稀,我头一个带上你到飞机炸弹底下去查线。好好考虑考虑,写检查,明天认真检讨!”说着,又在钢盔上敲了两下。
此时,张志峰示意陈友冷静一点,然后不动声色地说:“大军征战,军纪要严,这是一般的军事常识。你已经是老兵了,难道真的不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入伍第一天就学,现在忘了?批评你两句就受不了、不服气,到了战场上就没这么客气了,到时候你要真成了‘二类物资’,那时才无颜见江东父老哪!”
听了排长的一番话,贾双林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二类物资:凡参战部队,从原驻地出发前,首先必须轻装,将个人物品分为一类物资和二类物资。一类物资是指随身携带的生活必需品和个人装具等,此类物资随个人行动统一前送;二类物资属于暂时用不上或暂缓使用和不便携带的物品,经过包裹后填写个人姓名及家庭通信地址,若有“特殊情况”,由部队后送,发回原藉,实际上就是个人遗物。
贾双林还不想当“二类物资”,可一想到打仗,总有些忐忑不安。这使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电影里那些枪林弹雨、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场面,常常心有余悸。视死如归的李玉和,坚贞不屈的江雪琴,孤胆英雄王成,还有舍生忘死的董存瑞,在他看来距离自己是那样遥远,可望而不可及,实在想象不出这些人面临人生最后抉择时,何以如此的大义凛然、义无反顾地放弃生的希望而去慷慨赴死。当然,什么甫志高、王连举们也差劲,自己不想死,别当叛徒害别人嘛!难道就没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贾双林有点瞧不起这帮人,凭着自己一条如簧巧舌,在敌人面前一通花言巧语,肯定编得比他们生动,既保全了自己,也不伤害别人。
他认为自己有点像狐狸,狐狸有什么不好,狡猾就是聪明嘛。
其实他曾想过“开小差”,与其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一走了之。可后来一琢磨,不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时候失踪绝非上策,部队非上家里拿人不可!让乡亲们戳着脊梁骨说怕死鬼,全家都见人矮三分,甭想出门了。“因病住院”倒是个好主意,可自己整天养尊处优、好逸恶劳的,全身上下也没个病。找块石头把手砸残了或者惹起车祸把腿弄断,他又下不去手。后来听指导员讲战场纪律时,说“自残”、“自伤”是要军法从事的,吓得他赶快打消了这个倒霉的念头。
思来想去,还是随机应变吧,凭着自己拈轻怕重、躲躲闪闪的功夫,哪那么巧炸弹就偏偏落在咱头上。弄不好瞎猫撞上死耗子,再干件露脸的事,立个功什么的也未可知。
于是,贾双林归队了。
今天这样的批评帮助会,他见得多了,反面教员当惯了,早就练得皮糙肉厚、刀枪不入,嘴上应付应付,过后照样我行我素。“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活着回来,就是伟大胜利!”贾双林心里拿定了主意。
从北至南七天七夜,征途漫漫,车轮滚滚。
今天是行军的最后一天,中午时分列车将准时抵达昆明火车站。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等待已久的曙光终于显现,东方天际渐渐映出一抹鱼肚白,一溜淡淡的朝霞响箭一般穿透浑沌的空间,淹没在黑暗中的天地万物开始显露出各自生机勃勃的形态。当第一声汽笛响彻山谷时,湿漉漉的空气产生了震动,受到惊吓的鸟儿振翅飞向了天空。
中国的云贵高原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在漫山遍野的绿色植被覆盖下面,是可溶性岩石。经过亿万年的地质变迁,受水的侵蚀,逐渐形成了群峰突兀、沟壑纵横、洞穴幽深、峭壁林立,十分奇特的地形地貌,并由著名的亚得里亚海岸的喀斯特高地而得名。在这种地形上修铁路,本身就是一大挑战,除去隧道,就是桥梁,火车跑起来,出了山洞就上桥,过了桥又进洞。据说当年铁道兵部队硬是啃下这块硬骨头,创造了世界铁路修建史上的奇迹。
报话班长周援朝和新兵报话员张小川从头天下午起,便挤坐在一辆牵引车的驾驶室里,担任前端平板车上的值班警戒,一整夜列车穿山越岭,轰轰隆隆地始终没停。
“叮铃铃……”周援朝怀里的电话机响了,他迅速举起话筒:“一号岗到,一切正常,完毕。”
“周班长。”电话里传来当日值星排长、自己的顶头上司佟雷的声音,“连续十六个小时没停车,你们晚饭都没吃上,辛苦了。”
“没什么。”周援朝冷冷地说。
“前方停车的具体时间,目前还没有接到通知,恐怕你们还要坚持一段时间。”听得出,佟雷的语气十分诚恳。
“没问题,领导还有什么指示?”
“援朝,张小川年龄小,淘气,你看住了他,千万别让他乱动。”
“不劳排长操心。”周援朝挂断了电话。
对这个新来乍到的排长,他有种本能的反感。在全连上下一片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中,他暗想:什么业务尖子、炮连骨干,什么军政兼优、前途无量,什么老爹亲点,派赴前线,不过花拳绣腿,镀金而已。在他看来,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排长,十足一副盛气凌人的公子哥模样,不过是夜郎自大罢了。走着瞧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究竟是什么货色,大炮一响就一清二楚了。
其实周援朝不是那种嫉贤妒能的人。跟同年兵比起来,他略长两岁,思想敏锐,城府较深,行政管理和思想工作都很有一套,颇具兄长风范,士兵中无论年龄大小,均以“周兄”呼之。大家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找他聊聊,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偷偷向他诉说。周援朝则来者不拒,一律细心倾听,耐心诠释,热心指点,诚心帮忙。在连队人缘极好,头衔也多,什么士兵委员会副主任,什么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什么团支部副书记,只要不是必须由军官担任,而是民主选举产生的,均非他莫属。党支部对他在士兵中的威信和作用亦十分重视,不断给他安排些本职工作以外的任务,周援朝对此倒也兢兢业业、毫不推辞。
关于周援朝的家庭和经历,大家知之甚少,觉得有些神秘,他对此也一直保持沉默和低调。知人善任的连长沈长河对他赏识有加,意气相投,在许多事情上一拍即合,配合默契。闲暇时则促膝长谈,关系显得不同常人,所以沈长河对他的了解也就略多一些。沈长河有时感叹道:“四班长这个人不简单,不容易呀!”别人听来有点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周援朝生长于南方一个省委副书记家庭,自幼也是红旗飘飘,歌声嘹亮,一帆风顺,茁壮成长。不料,“文革”风暴骤起!开始,他激情满怀,不顾一切地投身于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高呼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口号,在众多的红卫兵派别中率领一支人马左冲右突,所向无敌。最后,众望所归一统天下,成为“大联合”后的主要领导,一时声名显赫,是当地家喻户晓的“周司令”。然而那个年代,天有不测风云,历尽磨难,革命半生的父亲突然成了“叛徒”。一夜之间,父亲被捕,母亲失踪,兄弟姐妹四散逃命。顷刻之间,所有的“革命理想”、“时代抱负”全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为了生存,他四处流浪,在码头上干苦力活儿,乞丐帮里混饭吃,受了很多苦。后来,经多方周折,担任省军区参谋长的舅舅才找到了他,先是把他藏在部队一个边远的军营里,总算结束了东躲西藏、衣食无着的生活。然后,又悄悄把他送去当了兵,无家可归的周援朝揣着一张咬破手指写下的“革命到底”的血书,满怀激情来到部队。
一晃三年,时至今日周援朝仍不知父母现在何处,是生是死。他必须在部队继续干下去,如果复员又将不知何去何从。
“班长,刚才谁来电话了?”新兵张小川打着哈欠,抹抹嘴边的口水,睡眼惺松地问。
“没你的事,再睡会儿吧,有情况我叫你。”周援朝说着把大衣给他往上拽了拽。
“不想睡了,这一夜光我睡了,班长,你也打个盹儿。”张小川懂事的把电话机抢在怀里,又把滑到脚下的步枪往上提提。
“行啦,天一亮我也不困了,再有几个小时就该到昆明了。”
“咱们好像是昨天中午吃的饭,我饿了,这车怎么也不停啊?”
周援朝从挎包里掏出一小块压缩干粮递过来:“吃吧,昨天特意留了一块,就防着这手呢。”
“班长,你先咬一口,咱俩一块儿吃,你也饿了。”张小川感激地说。
“你这小家伙也知道发扬风格了,有进步。你小子才十六岁,小雏鸡儿毛还没长全呢,饿坏了哪行,快吃,我还不饿。”周援朝说着笑了起来。说来有趣,张小川刚来时,恰逢部队集体组织洗澡。在水源缺乏、生活艰苦的大西北,洗澡是件令人向往的事,可他说什么也不去。好不容易被揪着后脖领子进了澡堂,趁人不注意,穿着裤衩就跳进水池子。无论怎么呵斥就是不脱,最后大家才闹明白,这孩子的“小鸡儿”上还没长毛哪,怕别人笑话。老兵们你一句我一句开着玩笑,把他扒了个精光,让大伙儿这么一闹腾,居然委曲的哭了。为此,副连长还发了脾气,晚点名时气冲冲地说:“有人欺负新兵,谁他妈不是这么过来的?韭菜还得一点点长呢,你生来就有?”
一听班长揭“短”,张小川先是红了脸,咬一口干粮,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妈说得对,部队锻炼人,小米饭、窝窝头多吃点,成长得快。没错,还不到一年,大有进步,现在已经很像回事了,跟老兵差不多。不信,我脱给你看看。”说着就伸手解皮带。
张小川几句话把周班长逗得哈哈大笑,照他脑袋就一巴掌:“你这个混小子,又开始调皮了。听着,在部队锻炼成长主要是思想上进步,工作中努力做出成绩,别动不动跟参军前一样贪玩淘气。这次上前线,你那弹弓子该扔了吧?”
“我懂,班长,咱现在进步不小了,你看站岗还带着密语本呢,嘴上不念,心里背密语哪!打仗咱也含糊不了,你只管派任务。不过弹弓不能丢,这是好东西,没准用得上。”张小川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密语卡片,周援朝满意地点点头。
车过秦岭山脉,山川大地忽然变了一个样,再也看不见沙漠戈壁千里无人的景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山清水秀、郁郁葱葱的绿色世界。薄薄的晨雾覆盖着大地,点缀在山凹里的小小村落炊烟袅袅,晨曦之中朦朦胧胧,有如仙境。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不时的指指点点。
突然,张小川拍拍周援朝:“班长,你听,好像有声音。”
在一片列车呼啸伴随着急速掠过的风声中,周援朝果然听到“咚、咚”的碰撞声。他们乘坐的驾驶室是面朝行车前进方向的,那声音显然是从后面传来的。
“小川,摇下玻璃,看看怎么回事!”说着,二人迅速摇下车窗,分别从两边探出半个身子,向后望去。
“班长,出事了!”张小川慌乱地说,“后面那辆车的右前轮固定铅丝断了,整个车都在摇晃,怎么办哪?”
由于这段路程全部在山区,弯道极多,忽左忽右,庞大的牵引车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得大幅度摆动,有一侧固定铅丝不堪重负,被拉断了。车头开始向另一侧偏移,十分危险。
“沉住气!注意观察,随时报告情况!”周援朝大声喊道,并迅速镇定下来,一边紧张思考解决的方案,一边抄起电话,“一号岗哨报告,一号岗哨报告,五号车右前轮固定物绷断,车身已经移位,情况紧急!”
随着列车不断地急速转弯,失去右侧固定的五号车越来越偏离中心线,一公分一公分不断向左侧移动,最终将失去平衡从平板车上侧翻下去。
面对这一罕见的突发情况,连长沈长河和排长佟雷几乎同时意识到它的严重性。于是,通过电话紧急磋商。
佟雷在电话里急促地说:“连长,我认为必须当机立断,采取措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紧要关头,沈长河倒显得很镇静:“二排长,山路行车,前后无着,现在要求停车固定绝无可能,只能另想办法。”
佟雷迅速做出反应:“连长,什么办法都不用想,紧急情况紧急处置,就一个办法……”
沈长河打断了他:“命令四班长,想尽一切办法爬过去,在行进间把它固定住。”
佟雷说:“是的,连长,不能犹豫了!”
此时,平板车上的周援朝同领导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已经和张小川开始准备应急器材。随着急促的铃声,电话里传来连长冷静、干脆的声音:“四班长,五号车现在情况怎么样?”
“报告连长,五号车挪位越来越严重,左前轮距列车边缘大约还有二十多公分,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周援朝回答道。
“听着,我们现在别无选择,爬过去,把它固定住!”
“是!我已经做好准备,两分钟后开始行动。”
“援朝,把自己捆结实点,注意安全,不可大意,告诉张小川,随时跟二排长保持联系。”沈长河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担心。
“明白!”
加足马力的火车头牵引着列车,时而穿山洞,时而跨桥梁,在弯曲的铁道上狂奔。周援朝像一只前去捕杀猎物的壁虎,钻出驾驶室,双手抠住车厢板,身体紧紧贴着卡车的车厢,沿着列车不到一尺宽的边缘,一点一点,艰难地向后面移动。大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喘不上气、站不稳脚,身上背的应急固定器材上下翻飞,不停地撞击他的脊背。脚下的景物随着列车疾驰,飞快地向后掠过,耳畔轰隆作响,分不清是风声还是车轮的巨响。
此时他感到有些头晕,手麻脚颤、嗓子眼发干,拼尽全力坚持着。
“妈的,咱‘周司令’可不能被这点小活儿难住,要是从这掉下去,肯定零碎儿了!当年铁道游击队那帮弟兄也不过如此,没打仗就阵亡了可不行。”他紧咬着下嘴唇,屏住呼吸,使出全身力气,终于爬了过去。
驾驶室里,张小川早已紧张得满头大汗,拼命抓住保险绳,一点点地往后放,同时冲着电话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排长,排长!我们班长出去了——,开始往后爬啦——,他还在爬,越来越慢——,他,他停住了——,爬不动了,风太大!哎呀!差点甩下去,很危险!又动了,又动了——,快过去了,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