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在旁人看来,这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自己初来乍到,自然有人不服气,刘振海他们班长周援朝便是其中之一,此人显然又是一条硬汉子。“不过,不服气可以,早晚让你们知道哥们儿吃几碗干饭,小瞧人、故意难为咱可不行!”这是他必须死守的心理底线。
刘振海说:“谁不知道你在炮兵连是响当当的人物?当过炮手,又是报话班长出身,没问题!其实大家都挺喜欢你,就是有时一发脾气人家怵头。你刚来,别着急,相互熟悉了就好了。”
佟雷笑笑:“以后我改改脾气?”
刘振海赶快摆摆手:“别改,一改就不是佟排长了。”两人相视,小声笑了起来。
列车仍在黑夜中疾驰……
正文 第二章 秘密参战(二)
跑了一夜的列车,似乎有些累了,喘着粗气,缓缓停了下来。
这是铁路沿线一个兵站。
担任连值班员的有线排长张志峰全副武装第一个打开车门跳下站台,使劲吹响哨子,大声喊道:“兵站停车一小时四十分,各车厢留下值班人员,十分钟后携带随身装具,连部车厢前集合,准备开饭!”
一阵稀里哗啦地开门声之后,战士们陆续从闷罐车里爬下来,一边挥胳膊蹬腿地活动僵硬的身躯,一边有说有笑,四下张望。
“一排长,一排长!”连长沈长河军容严整、干净利索地站在站台上。尽管是在行军状态,闷罐车厢里坐卧都很不方便,他却依然保持平时养成的良好习惯,十分注意自己的仪表形象。
听见连长召唤,张志峰分开人群,快步跑了过来。
“五件事:一、总机班检查各车厢联络线,保持电话畅通;二、战勤组去平板车巡查车辆装备的固定情况,替换值班哨兵;三、各车厢整理内务卫生;四、注意军容风纪,开饭和自由活动时间不得乱跑,立即派出调整哨在列车两端加强警戒;五、就餐后排以上干部开碰头会。”沈长河一口气把任务交待完毕,思维严谨,表述流畅,头脑冷静,语言明确,没有半句废话,也不喜欢重复,没听清楚算你倒霉,敢问第二句准得挨批。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同时,潜移默化之中也影响着全连。
“是!”张志峰立正回答,转身去了。
沈长河身材不高,腰杆挺直,两道浓眉下是一对威严而智慧的小眼睛。平时不大爱笑,一笑准有“情况”。这个六十年代初入伍的学生兵,高中毕业的文化程度在当时的部队属于知识分子阶层,加之自我要求严格又聪明过人,平时酷爱读书,常常手不释卷,口才极佳且文笔流畅,还有很强的组织领导能力,可谓出类拔萃、足智多谋,颇受上级赏识。一鼓作气当了连长,素以规矩多、管理严格著称,口中常说:“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次新婚燕尔刚两个月便率部出征,表面上心静如水,可脑子里多少有些乱,用他自己的话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尚不如得胜归来再娶妻,岂不两全其美。结婚时间虽短,可爱妻腹中已被他成功播下“革命火种”,待前线归来时,已然身为人父,当了爸爸了。
每当想起这些,沈长河便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然后又觉得酸酸的。
他认定此次参战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其意义非同一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成竹在胸,要在战场上一展身手。谁说指挥连是群只会摇唇鼓舌、眼高手低的“少爷羔子”,他确信,在自己的言传身教之下,个个都是下山猛虎,绝非等闲之辈。
“咱们战场上一见高低!”他立下了誓言,小眼睛里露出凶光。
指导员王怀忠走了过来,微笑着对沈长河说:“老沈,刚才我转了转,各排工作都抓得挺紧,二排长佟雷热情很高,抓紧这几分钟时间跟班长们碰头呢。”他比连长大几岁,体态有点胖,待人温和,一口吴侬软语听起来让人感到亲切。
“好啊,部队情绪不错,一切按部就班。不过现在处在‘动’的状态,容易发生问题,不可大意。”沈长河说着,不经意间朝远处的站台望去,突然发现了什么,“唉,老王,那是哪个行军梯队?怎么跟咱停在一个车站上了?”
顺着他的手指,王怀忠看见那边的站台上也停靠着一趟军列。绿色的伪装网覆盖着大口径的火炮和庞大的法国造越野牵引车,一辆紧靠一辆地固定在平板车上。
“看装备是一营的,应该在咱们前面。听说这条铁路线质量不算好,列车运行常常受阻,是不是晚点了?”王怀忠小声嗫嚅着,觉得有些奇怪。
“看样子停车时间不短了,不管那么多,到钟点咱们按时发车。一排长,集合部队,开饭!”
张志峰风卷残云般把碗里的饭菜吞下肚去,又从大木桶里舀了点汤,边喝边吸溜着凉气离开大食堂,心想:“四川这地方做什么菜都是麻辣的,好好的回锅肉硬是没法吃。”刚才差点没把自己麻木的舌头当回锅肉给咬下来。“妈的,见鬼了!”他暗暗骂道。
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张志峰是个认真仔细、事必躬亲的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巡视了一圈,迅速传达落实了连长的五点指示。定定神,掏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刚想点燃,忽然一只手从半空中伸过来,在他眼前一晃,烟就不见了。
“排长,有好烟别自己抽啊,让广大群众也尝尝。”三班外线电话员魏立财胳肢窝里夹着空碗,大背着半自动步枪,嘻皮笑脸地站在身后&;not;——指挥连头号活宝,外号叫“大宝”。
“鬼头鬼脑的又是你,一个老兵,像什么样子,严肃点!”张志峰看到他有点不高兴。
“这还不严肃?全副武装的。”魏立财说着,拍了拍身上的装具,随手把烟头夹在耳朵上,又觉得不妥,赶紧取下来,点燃后美美的吸了一口。
张志峰说:“听说你昨天在车上把两个馒头掖在衣服里,扭着屁股装小媳妇,脑袋上还系条毛巾出什么洋相!挺大个子不知羞耻,好看哪?”
魏立财咧咧嘴:“哪能呢?”
张志峰提高了嗓门:“你还朝车门外撒尿,也不通知后面的同志关车窗,弄了人家一脸臊尿,还兴灾乐祸说什么洗淋浴,你们家拿尿洗淋浴?你他妈怎么这么操蛋!还有个正形没有?”
魏立财挠着后脑勺:“活跃活跃气氛嘛,一路上除了开会、学习、讨论、念语录,就是干坐着,一点业余活动都没有,难免有人胡思乱想。我这叫男扮女装,戏台上常有。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是帮领导做思想工作咧!”魏立财有一半说的是实话,那年代连象棋、扑克也成了“封、资、修”的东西,在军营里绝了种,业余生活的确单调、乏味,“三八作风”光剩下团结、紧张、严肃,唯独缺少活泼。
张志峰扔掉烟头:“算了,算了,一天到晚稀稀拉拉的不思进取,也不脸红!你跟三班长同年入伍,又是‘发小’的异姓兄弟,你看看人家,差距大啦!”
魏立财一听就撅起了嘴巴:“俺爹打小就不待见咱,整天夸他好,‘铁匠’倒像他的亲儿子。俺天生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德行,改不了啦!排长你说,咱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国打仗,家里也不让说,要是光荣他仨俩的,可怎么交待呢?”
“听着,说话别走火,小心犯错误!怎么交待?你说怎么交待?你应该有这个觉悟!”张志峰用手指着他的脑门。
一列客车呼啸着一闪而过,空气中弥漫着烟灰和水蒸气。
三班长陈友大步流星地闯了过来,额上满是汗珠:“大宝,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怎么就管不住那张臭嘴!”魏立财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剩下的半截烟递过去:“铁匠,排长赏支烟抽,俺正给领导汇报思想哪!”
陈友用手挡开那支烟,狠巴巴地说:“待会儿再收拾你!排长,有情况,贾双林不见了。挨个车厢都找了,没有。这个操蛋兵,到关键时候就给我拉稀!”
张志峰不由一惊。这是个不求进步、作风散漫、违反纪律、思想落后的战士,党小组重点帮教对象,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躺床板、泡病号、混吃混喝。刚宣布轮战命令时,他突然失踪了两天,明摆着开了小差。就在全连挖地三尺四处寻找的时候,这家伙又冒了出来,编了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来搪塞。此事甚至惊动了上级机关,后因缺少他临阵脱逃的确凿证据,加之任务紧急,便带他一同上了火车。希望能在执行战斗任务的过程中逐步教育和改变他。
“先别跟连里汇报,现在离开车时间还早。马上分头去找,一定把他给我找回来!听见没有?”张志峰口气严历地说,心里暗想:这个混蛋早晚有犯错误那天,不过现在不能声张,执行轮战任务途中有人逃亡,可是政治事故!不能让二排新来的那个佟雷看咱的笑话。
“等等,等等!”魏立财将烟头弹到铁轨上,“看把领导们急的,我还没来得及报告哪!刚才我看见贾双林往一营那边去了。怎么样,关键时刻还得看咱魏大宝的吧。”
“铁匠”气得一跺脚:“有屁你不早放!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出了问题、拉了稀我找你算账!走,跟我来!”
没等张志峰发话,两人一路小跑,朝对面那满载大炮的列车奔去……
就餐完毕的军人们陆续回到站台,一时间这里变得熙熙攘攘。前方正在更换火车头,一身油污的铁路工人钻进车厢下面,用小锤叮叮当当敲击着车轮和大轴,全神贯注地检查车况,以保证它们安全运行。有任务的同志顺着列车行色匆匆地来回奔跑。无事可做的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着烟,有说有笑,谈论着一路上的见闻,互相开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心领神会的玩笑。还有的抓紧时间洗脸洗头刷牙,大搞个人卫生。
标图员李常义,形只影单一声不响地伫立在一旁,与周围喧闹的气氛有些不协调。对这个火车站里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了,是的,隔着车站的铁栏杆,相距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从小就跟着当铁路信号工的父亲在这里长大,跟许多铁路工人的孩子一样,整天在车站里进进出出,在铁轨上蹦蹦跳跳。那时,母亲带着他们七兄妹刚从农村来到这里跟父亲团聚,生活十分拮据,个个都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却常常吃不饱肚子。懂事的小常义就跟两个哥哥去铁路上拾煤核儿。每天早出晚归,背着小竹篓,弯腰驼背地在枕木间仔细搜寻着。每当小哥仨黑手黑脸,“灶王爷”般满载而归时,母亲便踮着一双小脚,一溜小跑迎出来,一边给他们打水洗脸,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抚摸着几个孩子,生怕他们在外边磕着碰着。日积月累,家里烧水做饭居然用不着买煤添柴了,甚至还可以用多余的煤核儿到小杂货店去换些铅笔、橡皮、练习本之类的学习用品。为此,李常义和哥哥们对这件事始终乐此不疲。闲暇时,他喜欢跟小伙伴们坐在车站的围墙上,看着南来北往的列车,一齐幻想,然后跟着大喇叭喊:“某某次列车打点,接车组的同志请做好准备,列车进某站台。”长此以往,他们都背熟了。
由于童年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李常义的肠胃经常出毛病,加上参军后生活紧张伙食单调,长年累月战勤值班,他的胃病发作得愈加频繁。他是个老实又好强的人,为了不影响工作,一直默默地忍受着,实在疼得难以坚持,就偷偷跑到指挥所后墙根,蹲在地下大口吐一阵子酸水,然后,抹抹眼泪擦把嘴,悄悄回来往嘴里扔几片“胃舒平”了事。最后,终于被连长派卫生员把他揪到医院。医生诊断为严重的十二指肠溃疡,不由分说,住院治疗。
就在部队宣布轮战命令的当天晚上,李常义风尘仆仆、心情急切地出现在连部。连长沈长河看着他软缠硬磨得来的出院证明,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表述对这个战士的赞许,心想:“好样的,这才是我们指挥连的兵!”
沈长河问:“常义,这次任务非比往常,艰难困苦、环境险恶,你有思想准备吗?”
李常义平静地说:“有!连长,你放心,我没事!”
沈长河摇摇头:“有事没事咱俩说了都不算,我对你这张出院证明没把握,部队是去打仗的,你能坚持的住吗?”
李常义满脸通红:“入伍几年,好容易等来这个机会,咱是党员,难道当逃兵吗?要是半途而废,就按临战退缩论处,我这个人你还不放心?”
沈长河十分清楚,论标图技术,这个老实巴脚又十分内秀的战士是一流的,他始终是指挥连一号战勤班子的成员,有他站在标图桌前,敌机的飞行航线就能更加清晰准确地显现出来,沉着、冷静、有极强的应变能力,就连首长指挥作战都多了几分把握。每当有重大演习,团长总是问:“今天谁标图?”只要看见李常义头戴耳机,握着一把铅笔站到标图桌前时,他就放心了。
想到这里,沈长河说:“去卫生员那里多拿点常用药,先回班里报到。不过,坚持不了别硬挺,来日方长。”
就这样,李常义跟随部队上了南下的军列。
李常义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家门,感到有些悲壮,又有些酸楚。现在他迫不急待地盼望自己年迈的老母能踮着那双终年不停的小脚,即刻出现在那里,能够让他偷偷看上一眼。老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近几天不断往南开的大批军列上竟有她日思夜想的儿子,更不曾料到此刻他就站在一片熙熙攘攘的红帽徽、红领章当中默默的遥盼着自己。
车站上响起急促的哨音:“全体注意,各班集合,清点人数,登车准备出发!”伴随哨音传来值星排长张志峰的喊声。
连长沈长河和侦察班长金亮来到李常义面前。
金亮生性活泼,天生的乐天派,多大的事也没见他愁过,待人热情,爱动脑子,喜欢研究分析问题,大家叫他“金参谋”,跟李常义是同乡,对他的情况了解的比别人多一些。刚才见他独自伫立良久,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找到连长,说:“常义在那站半天了,听说他爸爸是铁路工人,连长,我给你参谋一下,对面那栋平房可能是他家。”
沈长河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两步。
“常义,那是你家吧?”沈长河注视着那低矮破旧的平房,小声问道,“可惜不能回去看看,只有在心里跟老人家告别了。”说着用手拍了拍李常义的肩膀。
李常义轻轻地点点头,没说话,扭身跃上车去。
一声高亢的汽笛,蒸汽四射,火车徐徐开动。伴随巨大的吼声,速度逐渐加快。
李常义从小小的车窗使劲探出头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很快一个高举着信号灯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一闪就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朝着那背影拼足力气大喊:
“爸爸——”
贾双林耷拉着脑袋坐在背包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在摇摆不定的车厢里,班务会很快变成了批斗会,就连一贯从容稳重的排长张志峰,面对这个屡教不改、到处给他丢人现眼的兵,都有些怒不可遏。
一开始,贾双林在全班同志一片声讨声中,还理直气壮地说到一营去看看老乡,许久未见,好不容易在行军途中邂逅,不见一面也许就永别了,上了战场指不定还见得到、见不到呢。要是稀里糊涂地光荣了,将来怎么回去见家乡父老,云云。简直是一派胡言!
“贾双林,你这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
“贾双林,你可别散布战争恐惧论,我们革命战士就是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怕死就别上这趟车!”
“老贾,你别自我感觉良好了,就你那熊样儿,咱把话搁这儿,‘光荣’了谁,也轮不上你。”
“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