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摇:“油机房!油机房!”
电话里传来断断续续、微弱的声音:“我是,油,油,油机……房。”“咔嗒”断了。
沈长河眼前一黑。报台与指挥所同在一面斜坡上,中间便是油机房。上下同时听见枪声,肯定是油机房出事了!油机房被特务端了?
“快问问,油机员谁当班?”。
“是贾双林!”
“要命!快走,跟我来!”沈长河一拍光头,奔出门去。
一行人马沿着小道,心急火燎来到距离油机房两米远的一个拐弯处停下,一个挨一个紧贴石崖站定。他伸出头朝黑糊糊、静悄悄的小屋子瞅瞅,没动静,不像发生过战斗。低声道:“铁匠,上!”“是!”光膀子的陈友应声而出,挥挥手,带两个人靠住石壁悄悄摸下去,来到房前,拉开架式,一脚踹开门抢将入去,齐声大叫:“贾双林!贾双林!”
交叉的手电光下,贾双林面如死灰、喘着粗气躲在角落里,冲锋枪丢在脚下,满屋子硫磺味,篱笆上被子弹打出一个大洞,黑黮黮地呲着牙。他魂不守舍、有气无力地指指外边:“报,报告小队长,有,有情况。”
“混蛋!简直不可救药!”沈长河恶狠狠地骂道。
贾双林受到严厉的纪律处分。尽管如此,他还是被留在了前线,直至班师回国。
说句公道话,在如此险恶的自然环境和战场气氛中,胆怯属于正常的心理状态。徜徉于繁华大都市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大街上,酒足饭饱、享受太平的人们,当然体会不到一个人独处原始密林深处时的恐怖,更无法知晓,紧张到了极限会出现怎样失去自我控制的举动。参与了那场战争的同志回忆起当年的情景,至今感到心有余悸,贾双林实在不是唯一的一位。
正文 第五章 前线!前线!(三)
雨季来临之前,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在越南北方和中国政府的有力支援下,连续发动强大攻势,将侵越美军及其傀儡政权的军队陆续逐出山林,压缩到了平原与丘陵地区,使解放区土地面积日益扩大,解放区人口与日俱增。与此同时,巴特寮战斗部队也乘势扭转战局,一举突破万象政府军的封锁,把战线推向敌占区,在不断开辟新区的基础上,根据地进一步得到巩固。美帝国主义发动的印度支那战争风雨飘摇,江河日下。
战事一日紧似一日,空情越来越多。“SR-71”每天数次侦察,百余批战机南下北返,对越南北方和老挝上寮地区重要目标实施猛烈轰炸,企图以饱和式的空中突击,迟滞和削弱对方的地面进攻势头,以便熬到雨季再稳住阵脚,挽回败局。
团长杨天臣在临空指挥所一呆就是四个月,每天起早贪黑率领作战人员分析敌情、总结规律、研究战法,以便全面掌握敌我态势,对战局做到了如指掌。他是个既严肃又喜欢热闹的人,有事没事都愿意钻进低矮的指挥室,习惯地蹲在通向了望台的石阶上,一边摇着大竹扇,一边谈笑风生跟大家神聊。有时也会独自一人信步走到电台,没话找话地坐上一阵,摸摸这个头,拍拍那个肩,在紧张的战斗环境中使人感到亲切、放松。
他烟瘾很大,一支接一支地吸,手指焦黄、满嘴烟味。一包烟放在桌上,谁想抽谁抽,即使是普通士兵也不要紧。你不动手他就挨个发,临走时也不拿,留给大家享用,完全是共产主义。这些日子,过度的劳累使他日渐消瘦,可依然精神百倍毫无倦意。
傍晚,红霞满天,余辉遍地,溽热的空气中嗅得出腐叶气息。杨团长和佟雷坐在电台后边的石崖上,聊得带劲,不时传来笑声。
“杨叔叔,你怎么跟我爸爸感情那么深?我从小到大,不管家搬到哪,你总能找到,然后就来看他。”佟雷望着儿时经常抱他玩耍的团长问道。
杨天臣深深吸口烟,说:“小雷子,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军官了,应该能体味到,战争年代建立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对我来说,老首长既是领导、兄长,又是恩师,还是救命恩人,能随便忘了吗?”
“救命?救命恩人?”佟雷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四四年反扫荡,那时我刚参军,才十六岁。老首长伤愈归队当了团长,我是他警卫员。一天夜里突然被鬼子包围了,那仗打的,半个村子都打着了,一片火海呀!突围时,我跑得慢,让个戴眼镜的小日本一刺刀捅在腿上,就摔倒了。没等他再给我第二下,老团长回身就是一枪,鬼子的脑袋当时就开了瓢。他架起我就往地瓜地里跑,你知道吗,地瓜秧子爬满时,根本分不清哪是沟哪是垄,一绊一个跟头,是咱八路军对付鬼子的土办法。老团长提口大刀,后面追来的敌人摔趴下一个他砍一个,连砍两人,这才背起我一路飞奔脱了险。那番情景啊,犹在眼前!小雷子,让你说,能不铭心刻骨、念念不忘吗?”
杨天臣情真意切地凝视着远方。
佟雷感慨道:“杨叔叔,你们那个年代打仗真不容易。”
杨天臣笑了:“打仗还有什么容易不容易的,都一个样!不都是杀敌报国、流血牺牲吗?这就是咱们军人所要做的。说句家里的话,我都没想到咱爷俩能一起上战场,老首长深明大义难能可贵呀!”
佟雷心里波澜起伏,感情激流冲击着心室的堤岸,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想,老一辈之间的友谊是那样纯朴、那样真诚、那样牢不可破。战争如同一条特殊的纽带,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把同一战壕的战友从思想上、感情上和肉体上紧紧联结在了一起,彼此心心相印血肉相连,想分都分不开。即使若干年后,时光流逝、往事如烟,依然心向往之,久久难忘。如今我们新一代军人的所作所为,不正是他们亲身感受的又一个轮回吗?
佟雷想得很远,很远……
就在这时,山顶传来弹壳急促的敲击声。
佟雷跳起身,说声:“警报!我去了!”顾不得绕行,从三米多高的石崖上纵身跳下,钻进无线电室。
杨天臣一把没拉住,感叹道:“虎父无犬子啊!”
两架F-105“雷公”式战斗轰炸机照旧没有进入防区。它们显然精确计算过地面各种防空火炮的最大射程,以6000 米高度,沿着最便捷的攻击航路,摆出一副长驱直入、单刀赴会的架式,径直冲向保卫目标,很有点当年日军“神风特攻队”的味道。飞到防区边缘后,没等下面开炮,马上一个侧身筋斗,像空中特技表演似的,斜着机身,凭借飞机优异的机动性能,小转弯切半径迅速脱离扬长而去。面对这种情况,我现有装备因性能有限鞭长莫及,只能眼瞅敌机虚晃一枪从容走脱。
这种现象几天来屡有发生,敌人对我防区如此知根知底,无疑是“SR-71”和“U-2”的功劳。他们想利用骚扰战术和疲劳战术先麻痹我军,不断重复“狼来啦”的古老寓言,待我失去警惕后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发动偷袭。
敌机环绕火力圈外围飞来飞去,其险恶用心早被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杨团长识破。只要你没胆量进来,老子就不动手,来了就不客气。不打便罢,打则必胜,叫你有来无回!他命令部队高度戒备,时刻警惕敌机动向,准确把握开火时机,既不能轻易上当,也不能坐失良机。
经过一段时间的侦察与试探,眼见我军处惊不乱稳如泰山,二号公路照旧车水马龙畅通无阻,敌人终于沉不住气了。痛下决心要摧毁大桥,掐断这条运输通道的咽喉,同时将我军守桥护路部队一举荡平。
是日,晴空万里,烈日当头,毒辣的太阳也抢在雨季到来之前大施淫威,仿佛要把地上万物统统烘干、烤焦。白天气温高达四十二度,人人口干舌燥呼吸困难,连落户于报话班的小猴“淘淘”也无心玩耍,四仰八叉躺在周援朝脚边,无精打采地冲着盹儿。
上午十时许,从乌塔堡空军基地起飞的敌战斗轰炸机群,两批十六架直扑防区,八架F-105“雷公”分两个飞行编队为先导,八架F-4“鬼怪”随后跟进。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呜——”桥头警报长鸣。
守桥陆军部队接警后,全副武装,迅速进入战斗岗位。过往车辆一律停驶,它们在调整哨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驶入隐蔽地域,来不及离开公路的就停靠在路边山岩旁就地伪装,人员疏散隐入丛林。整个防区一片寂静,笼罩在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当中。连河边洗澡、劳作的山民也跑得一干二净踪影皆无。只有几头野外放养无人看管的水牛,把半截身子浸在水中,满嘴白沫悠然自得地研磨反刍食物,尚不知死神即将降临。
指挥所紧张热烈,人人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美军机群一改往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做法,直截了当取捷径直奔目标,李常义笔下两条航线急速逼近。
“05批,小型机八架,高度5500。06批小型机八架,高度8000。目标直行临近!”
“05批与06批间隔两分钟,05批先到!”
“注意校对目标位置,高度5500,速度600,距离45公里,临近!”
“炮瞄雷达、光学器材西南方向搜索目标,环视雷达连续通报敌情,做好战斗准备!发现目标上报!”
周援朝:“四哨,西南方向小型机嚗音,F-105八架,航向东北。”
许志宏放下铅笔:“师指命令,05批、06批航向孟洪,轰炸意图明显,416大队全力以赴,集火歼敌!”
杨团长双眉紧锁怒目圆睁、沉着冷静威风八面。他目不转睛紧紧盯住标图桌上继续延伸的敌机航线,心中暗想:兔崽子,来吧,老子早已等候多时了!看看到底是你的炸弹凶,还是我的炮弹狠!脑子里将敌机型、架数、批次、间隔、高度、速度、距离、方向精确计算一遍,迅速定下决心:
“集中火力消灭05批,转移火力消灭06批,按一号作战预案执行,射击时机自行掌握,务歼来犯之敌,干掉它们!”说罢,拿起望远镜,取过钢盔转身钻出掩蔽部来到露天掩体,面朝敌机来袭方向举目远眺,从容不迫毫无惧色。
敌机到达我火力范围后,八架“雷公”故伎重演,一边兵分两路环绕飞行,一边急剧降低高度抢占攻击位置,进入俯冲航线,该敌置我保卫目标于不顾,直接对防空阵地实施突击。
前沿重炮连首先打响,随后各连相继开炮,顿时炮火连天地动山摇,炮声、枪声、敌机刺耳的轰鸣声响成一片,振聋发聩经久不息!
敌机也不含糊!首先发动攻击的四架“雷公”,喷气发动机发出刺耳的尖叫,机头低垂尾翼高耸,冒着枪林弹雨以大角度冲向地面,可未及投弹,带队长机便被飞蝗般的高射炮弹直接命中。剧烈的空中撞击使漂亮的机体上出现了几个可怕的大洞,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轰”的一声巨响,凌空开花!残骸碎片天女散花似的飘落下来,引来一阵喝彩。三架后续机慌忙拉起,炸弹失准落入河谷,浓烟起处火光冲天。
这时,另外四架“雷公”于侧飞中,见地面炮火先发制人、占得先机,不甘示弱,一推机头,锁定目标,穷凶极恶地朝六小队阵地连续猛扑。在整个防御体系中,该小队位置举足轻重,正卡在敌机俯冲航路当面。“五七”炮猛烈而准确的炮火,劈头盖脑打得美机飞行员无法对攻击目标进行投弹瞄准,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接二连三地发动攻击。
战斗中又一架“雷公”被击中,可它并没有仓惶逃逸,而是拖着黑烟仍旧顽强地冲向高炮阵地。只见两个黑影脱离机翼,急速下落、张开,被机身往前一带,“刷——”绿油油一片小黑点呈带状撒向地面。六小队阵地刹时间白烟四起,炸声不断。攻击得手!
“子母弹!”临空了望台上传出金亮的惊叫声。
子母弹,美军专门研制用于杀伤地面有生力量的武器。母弹接近地面自动张开,将三百六十颗湛青碧绿、垒球模样的小炸弹撒向地面,它们触地时又爆射出三百六十颗小钢珠,漫天横飞。因其覆盖面积广、密度大,对人员杀伤力极强。
六小队阵地沉寂片刻,旋即又响起隆隆炮声,愈挫愈勇、越炸越打,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叫痛,炊事员、卫生员、文书一齐上阵接替炮位,杀声震天,他们还在战斗!
眼看六小队阵地中弹受损,团长心如刀绞怒火中烧,跺着脚对话筒连连高喊:“注意后续目标,坚决消灭06批!”
这边硝烟未散,八架“鬼怪”已至当空。见首轮攻击压制地面炮火未果,还闹了个一死一伤,不由恼羞成怒,当即解散队形,每架战机认准目标,各自为战,上下翻飞,反复进入,有的冲向高炮阵地,有的直扑大桥。呼啸声中弹如雨下,南本河上水柱冲天,那几条大水牛没等逃走就被炸得开膛破肚惨不忍睹。
大地颤抖,山林震荡,满天黑烟遮云断日。
两架“鬼怪”避开炮火追踪,超低空向桥头驰来,企图利用高空打得难解难分之际偷袭得逞,不料刚刚进入河谷就被双管“三&;#8226;七”炮和四联高射机枪堵住。密集的炮火劈面打来,躲避不及双双中弹,转瞬之间遍体鳞伤,浓烟烈火中艰难地向上爬去。其中一架忽然空中停车失去动力,机身倾斜,另一架规避不迭,两机相撞,蓝天之上一声巨响,旋即出现一个大火球,飞迸出敌机残片,飘飘摇摇,一同坠落下去。死亡之吻!
贾双林被剧烈的爆炸声吓得如惊弓之鸟,抱着头满山乱窜。
“我的娘啊,还真打起来了!”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战斗职责,只管逃命,先是钻进指挥所,浑身颤抖到处踅摸,不知该往哪儿躲,被张志峰连推带搡地轰了出去。接着又跑到馒头石旁,见有个石缝能够容身,可怎么也挤不进去。最后一头扎进从来没人用过的防空掩体,抓起一顶放置已久、锈迹斑斑的钢盔就往脑袋上扣,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白蚁。
这回他总算安全了!
猛烈的震动使放大器上的接线柱忽然脱落,“啪”的掉在地上,扬声器立时没了声音,命令线中断!这将意味着在战斗紧要关头,首长命令不能直接下达,炮连的作战行动无法立即上报。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刻,万万不可出错!张志峰手急眼快,飞身上前一把抓起接线柱就往回安装,可是瓷制的绝缘体已经断成两截无法对接了。他毫不犹豫将线路两端紧紧握在手心里,接通了电路,任凭强大的直流电通过全身,火星直冒滋滋作响,就是不松手。扩音器里重又响起团长的声音,张志峰全身发麻头晕目眩,但不露声色,一直坚持到战斗结束!
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激烈空前。三架敌机命丧黄泉,一架带伤而返,416大队斩获颇丰。六小队阵地遭劫,伤亡惨重,保卫目标则安然无恙。指挥连情报保障良好,通讯指挥畅通,各类战勤人员均有上佳表现,完成了任务!
战斗结束,支队马上来了命令,要求清查战果、上报战况、抢救伤员、加固阵地、补充弹药,不能有丝毫松懈、麻痹,严防敌机报复,再次做好迎战准备。
沈长河及时利用战斗间隙,把班排长召集到指挥所门前,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板起面孔说:“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敌人实施报复的可能性非常大,更激烈的战斗还在后面!兄弟部队已有伤亡,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再次做好战斗准备,决不能疏忽大意。三班长!”
“到!”陈友面色铁青,跨前一步。
“立即乘坐三轮摩托火速赶往六小队,接通命令线,不得迟误!”
“是!”陈友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一排长。”沈长河转向张志峰。
“到!”
“基本指挥所由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