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川从小怕水,用他的话说:“洗脸盆盛多了水都看着眼晕,这辈子见到水最多的时候就是澡堂。要说上树保证敢跟猴子较量一番,就是别提下水。”可眼前的景象容不得他犹豫了,牙一咬,心一横:“小哥我今天就交给组织了!”扛起一把大锤,顺着安全绳,歪歪扭扭地走进河里。一个浪头打来,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进水里,顿时没了顶,被激流卷到桥洞里,连灌几口浑水。“班——”“长”字没等他喊出口,就被半空中一只大手掐住小脖子拎出水面。他边使劲咳嗽,边搂住那人的脖子,两个冰凉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
“小川,不含糊,有胆量!”是班长周援朝。
“什么有胆量?我是个胆小鬼!”张小川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从来没下过水,现在不怕了,不过班长,以后救人不能掐脖子,你手劲太大,我刚才都翻白眼了,要是一口气憋过去,怎么跟你上前线?”
几句稚气十足的话逗的周援朝哈哈大笑:“你这浑小子,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调皮,来,咱俩绑在一起,你扶着木头,我来钉。”
一缕淡淡的曙光穿破东方天际的云霭,浓重的暗夜好像涌动的潮水一样向远处退去,山林里传来画眉鸟悠扬的啼叫声。雨终于没下来,天亮了。
佟雷和工兵参谋在加固好的桥上来回走了几趟,又上上下下地仔细检查了一遍。
“没问题,一会儿在桥头两端各加上两棵立柱就更结实了。”老参谋很感慨的样子,对施工质量和战士们的表现非常满意、赞不绝口,“太好了,小佟啊,有战斗力,回头我找团长给你们请功!”
“你还是饶了我吧,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验收合格我可收工了啊?弟兄们都累惨了。”佟雷连连摇头,搓搓手上的泥,转回头去,“赵建成,你们班再把桥头加固一下,其他同志抓紧休息,抽颗烟,大部队马上到了。”
劳累了一夜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瘫坐在路旁,饥饿干渴一齐袭来,谁都懒得说话。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刘文瘦骨嶙峋的肩膀被粗糙的圆木磨去一层皮露出红红的肉,还是忘不了吟颂两句。见没人理他,悻悻地说:“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胸无点墨,一群文盲,可悲呀!”
盘山公路尽头传来隆隆的汽车引擎声,烟尘起处,车队滚滚而来。转眼间来到近前,炮车一辆接一辆顺利通过小桥,炮手们纷纷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支衣冠不整的队伍,嘻嘻哈哈打着招呼。他们哪里知道昨晚惊心动魄的一幕。一辆北京吉普从佟雷面前驶过,没开多远嘎然而止停在路旁,车门开了,一个警卫员跑了过来,将一瓶茅台酒塞到佟雷手中:“佟排长,团长说你们是有功之臣,一人一口暖暖身子。”说罢转身而去。
佟雷有些激动,回头看看个个目瞪口呆的战士们:“还愣着干什么?团长犒赏受之无愧。每人喝一口谁都别含糊。各班抓紧时间洗把脸整理着装,上车准备出发!咱连马上过来了。”
望着远去的吉普车,佟雷心中一下子涌起某种亲情。
由于准时准点、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这项紧急而又艰巨的任务,二排受到梯队通报表扬,一时声威大振。
行军路上,指挥连又多了两个新成员——一公一母两只活泼可爱的小狼狗,黑背尖耳,动作机敏。那是在安宁驻训时,沈长河特意给司务长交待的任务。老挝山林中常有毒虫野兽出没,每个连队无一例外地带上了狗,倒不指望它们能英勇御敌,至少可以虚张声势,起到提前预警和震慑作用。老谋深算的司务长转遍了整个县城,最后在一家土产仓库发现了这两个“宝贝”,撂下钱,不由分说抱起就走,弄得老实巴脚的仓库守夜人好一阵子长吁短叹。回来后随即更名改姓,一曰“大虎”,一曰“大妞”,一路跟定炊事班。连长指示:小狗正长身体,一定要喂好,别光给点子残羹剩饭吃。事实证明,带上这两个小家伙绝对是英明之举,夜间给哨兵撑腰壮胆,白天给炊事班看家护院。它们曾经跟凶猛的豹子奋勇搏斗光荣负伤,真是克尽职守功不可没。
正文 第三章 滇路弯弯(二)
第五天,行军路线:墨江——普洱。山高路险、气候恶劣。
从后半夜起,老天突然变了脸,浓云密布狂风呼啸,雷鸣电闪大雨滂沱。摩托行军最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雨中行车泥泞路滑视野模糊,极易发生事故,何况这又是一程险路。
通关,一座险峻的大山,在黑压压的积雨云层笼罩下,仿佛《西游记》中凶神恶煞的“巨灵神”挡住了去路。坡陡弯急,从山脚到山顶公路盘旋十余层,重重叠叠弯弯曲曲。抬头仰望,头晕目眩,低头俯视,心惊肉跳,急风暴雨之中山林呼啸浊水横流。
长长的车队顶风冒雨,不屈不挠地向上攀去。性能并不优越的“解放”怒吼着冲上一个又一个陡坡。发动机的温度急剧升高,雨水落在车头上立即化作热腾腾的雾气向空中散去。为了降温保持引擎的动力,有的车干脆掀开机盖,任凭雨水冲刷。加装了防滑链的轮胎仍旧不时打着空转,泥浆四射。每逢遇到倾斜路面,车辆随即发生侧滑,如同湖上泛舟一般,车头指向峭壁,车尾甩向悬崖。这时,从后车观察,前车几乎就是横着过去的,非常危险,有如现代汽车拉力赛时的惊险场面。
在一个急转弯处,报话班的车停了下来。司机急三火四地打开车门跳进雨里,连滚带爬绕着卡车跑了一圈,最后盲然地站在右后轮旁。
“喂,伙计,什么情况?抛锚啦?”坐在车尾的刘振海掀开篷布探出头问道。
“妈的,我说怎么扭起秧歌来了,不知什么时候防滑链跑掉了一个!”汽车兵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弄得一脖子泥汤,“真是越渴越加盐哪,固定得好好的,怎么会甩出去呢?真糟糕!”他有些沮丧。
善良的刘振海急忙丢过去一件雨衣:“老兄,还能走吗?后面车队让咱们堵住了。”
“走没问题,就是悬点儿。”司机抬头看看前方的路,又低头瞧瞧脚下的泥,不由自主撇撇嘴,用舌头舔舔唇上的水滴,好像把握不大。
“那就干吧!这一路上你的技术,一流!肯定行,再耽误下去就掉队啦。”刘振海着急地说。
“我操!掉队?就是拿脑袋顶也得跟上队伍,坐好了,走!”小伙子一跺脚,来脾气了。
周援朝从前面挤过来:“可别乱来啊!注意安全!路这么滑,咱是开车可不是开船哪。”
“放心吧周班长,一切正常,就是翻车我跟你们也是一盆‘馅’,好受不到哪儿去,我还要命哪,仔细点儿就是了,都坐稳。”说着窜进驾驶室,“嘭”的一声关上车门。
车,重新启动了。可是任凭油门猛踏、引擎咆哮,失去了防滑链的右轮在湿滑的路面上飞速空转,卡车非但没有前行,反而侧身滑向路旁,滑向山谷。
一米,两米……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危险!
刘振海连想都没来得及想,就一个鹞子翻身跃了下去,正巧碰到后车厢板,重重地摔在泥地上。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用肩膀死死顶住尚在滑动的后轮,大声喊道:“快,拿背包来!”
车轮甩起的泥浆沙石劈头盖脸朝他打来,瞬间就糊了一身,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浑身麻木呼吸困难,但他仍拼尽全力像根木桩子那样顽强地顶在卡车后面,纹丝不动。
周援朝面对突如其来的险情头都快炸了,大声吼道:“下车!快下车!”全班战士争先恐后地跳了下来,连推带扛、七手八脚用背包和大衣塞住车轮。卡车终于停止了移动,此刻距悬崖仅有一米远。转危为安,人人惊出一身冷汗。
刘振海脸色苍白,已经站不起来了。刚才从车上摔下来时折断了左臂。这个平常不声不响,甚至有些窝囊的老实人,竟在一发千钧之际,奋不顾身用自己血肉之躯、微薄之力为控制险情争取了时间。此时,滚得浑身红泥的刘振海倚在同样裹满红泥的轮胎下,有如一座古希腊的雕塑,浑然一体。
“振海,怎么样?”同志们围拢过来,焦急地问。
“没事,不要紧,这不挺好吗?”刘振海忍着疼痛困难地笑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张小川哭了,看着刘振海低垂的手臂,哭得很伤心,雨水泪水一齐往下淌。
“小川,像什么样子,坚强点!”周援朝一边熟练地给刘振海做紧急固定,一边低声说。可是自己的嗓子也堵得难受,鼻子发酸。他被刚才这个普通士兵舍生忘死的举动震撼了,也为有这样的战友和兄弟感到自豪和骄傲。就在瞬间,他那从小就存在某种优越感的心灵得到了净化,情感得到了升华。遗憾的是,刘振海不能随全连一起出国了,必须留下养伤。
接近山顶,路越发难行,被大雨冲刷过的路面再遭车轮反复碾压,逐渐形成一个连一个的水坑。
车队进一步减慢速度,来到一个刚刚抢修出来的垭口处,一米一米向前移动。临时开辟的路基更加松软,一个头戴柳条帽身披雨衣的养路工,举着小红旗全神贯注地指挥军车逐台通过,此时此地,他是这支大军的临时指挥官。
路面上尚未压实的碴土已经被水泡成一尺多厚的泥浆,每辆车开到这里都深陷泥潭,难以自拔。连长沈长河的一号车首先被“困”住了。对于一路上的艰难险阻他早有预料,在他看来,困难不过是对部队的一种磨练,战胜困难化险为夷的过程就是提高战斗力的过程,“慈不掌兵”是他时刻牢记的古训。
沈长河脱下鞋卷起裤腿钻出驾驶室,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推!”
“一二三——”
“一二三——”
指挥连奋勇向前吼声震天,压过风声盖过雨声在大山间回响。
“贾双林,你给我滚下来!”“铁匠”陈友浑身透湿,瞪起两眼望着躲在车棚里的贾双林,“大家都在拼命,你好意思吗?”
“班长,铁匠,我昨晚感冒了浑身没劲儿,可能发烧了,还是不下去吧。”贾双林装出一脸可怜相。
陈友不听那一套,把眼一瞪:“关键时刻拉稀的准他妈是你!早饭你一家伙吃了三碗大米饭,什么感冒了,赶快下来推车!”
贾双林就是不动窝:“我真挺难受,浑身发冷,不能淋雨。”
陈友还是不依不饶:“少罗嗦!再不动我上去把你拽下来!太不像话了!”
贾双林忙又换一副模样:“你看你,讲点儿阶级感情好不好?人家真的有病,不信你把卫生员叫来给我量体温。”
魏立财走过来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铁匠,再这么逼他,有那磨牙的功夫,咱早把车推上去了。”说罢,用手指着贾双林,“你这人真差劲!熊包!”
陈友狠狠地说:“上了战场你再这么偷奸耍滑的,看我怎么治你!”
贾双林把脖子一梗:“到时候咱也是条好汉,今天情况特殊,这点儿事你们就辛苦辛苦吧。”
“你就不配在三班当兵!”
泥水飞溅,三班的卡车缓缓向上爬去,眼看就要冲出垭口胜利在望,一部不知死活的地方卡车,任凭养路工死拦活挡暴跳如雷,仍一意孤行地硬从对面狭窄的边道挤了过来,迎面挡住去路,车头顶着车头,双方形成进退两难的局面。那个冒失鬼竟然还不顾一切地把气喇叭按得山响,简直就是“当我者死,避我者生”。
陈友火冒三丈,“哗啦、哗啦”踩着泥浆走过去,用泥掌拍打那车门:“你干啥?这边车没过完怎么就往上乱挤呀?马上给我倒回去!”
“凭啥子倒回去?我等了两个钟头了,你们啥子功夫能过完哪?”那人头上也顶着火。
“等八个钟头也得等!军事行动明白吗?误了事你负不了责任!”陈友恼怒地提高了嗓门。
那司机听了并不买账,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啥子军事行动,我见得多喽!你让开一下赶快让老子过去。”
魏立财走过来:“你嘴巴干净点儿,你是谁家的老子?我看你是缺管教,你给我下来吧!”话间未落,拽开车门,一把将他揪了下来推到路边。
“没时间跟你废话!”陈友说着一摆手,“都跟我来,把这破车推开!好狗不挡道!懂不懂?”
任凭那家伙又跳又叫,众人一鼓作气将那挡道的车推下路基,栽歪在水沟里。由于它还占着部分路面,空间狭窄,结果会车时被军车坚固的车厢板将帆布棚刮开一条大裂口。
那人这下疯了,跳起脚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你们简直是国民党!啥子狗屁解放军,国民党!国民党!”
“你说什么?简直反动透顶!”陈友脸色铁青,转身从冲锋枪上抽出通条,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劈胸揪住那人,抡起来就要打,幸被旁人紧紧抱住,急得他用通条指着那家伙,咬牙切齿怒斥道:“不允许你侮辱解放军!要真是国民党早一枪毙了你!老实给我站着别胡闹,否则今天饶不了你。走!”
后续车辆一个跟一个与那歪在道边的倒霉车擦肩而过,眼看那道裂口越扯越大,终于“刺啦”一声被彻底撕成两半,在空中随风飘扬。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冒失鬼”落汤鸡般蹲在泥浆里捶胸顿足嚎淘大哭。活该他倒霉,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动不了啦,只有等雨过天晴再想辙了。
雨渐渐小了,肆虐一天的风雨已成强弩之末,翻越了通关便是一路下坡,道路虽然仍旧泥泞,但对于重载的汽车来说已经轻松了很多。
“巨灵神”被征服了。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指挥连装运后勤物资的车传动轴断了!汽车兵们围着“病号车”心急如焚,先是七嘴八舌地出点子、想办法,然后轮番钻进底盘,叮叮当当的鼓捣了一阵子,最后束手无策地告诉沈长河:“连长,没治了,只能到宿营地动‘大手术’,更换传动轴。”
这可是个难题,原地修理已无可能,弃车更不行。原本不吸烟的沈长河要过一支香烟点燃,大脑开始高速运转,紧张思索对策,军官们焦虑的目光则紧盯着他那双“救世主”般的小眼睛。
佟雷走过来:“连长,你带部队先走,这里交给我。”
“你?”沈长河审视这个惯打头阵的年轻人。
“连长,其实你已经想好了,下决心拖吧,大约还有六七十公里路,应该没问题。”
“雷子,说说看。”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沈长河眼前一亮。
佟雷爽快地说:“出发前咱连已经预备了硬牵引杆,就是为拖车用的,两车连接不成问题。我带六班的车,负荷小,牵引力相对就大,完全拖得动。这段路虽是下坡,但故障车发动机能正常工作,可以保证刹车气压,两车的司机又都是老兵,虽然速度慢点,可保万无一失。”
沈长河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佟雷,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定,拖!不过雷子,又要辛苦你了。”
“连长,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有失大将风度。”佟雷顽皮地眨眨眼。
沈长河没说话,拍拍佟雷的肩,带着车队继续赶路了。
两部车一前一后紧紧联结在一起,缓缓而行。为确保安全,每走十公里佟雷都停车检查一次,不知什么时候,一台模样怪异的牵引车悄悄挤进队伍,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你快它就快,你慢它也慢,你停它跟着停。负责车尾观察的刘文好生奇怪:邪了门儿了,难道还有跟咱同病相连的?乘停车检查的功夫,他信步走了过去。
这是辆南京产的“跃进”牌轻型越野车。驾驶室深深塌陷下去,风档玻璃全碎了,司机和带车的军官穿着雨衣正襟危坐满脸雨珠。车厢扭曲,牵引钩后面拖着一挺四联装14。5毫米高射机枪,但是四根枪管有三根已经弯曲。往车上望去更是惨不忍睹,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