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一座简陋的烈士陵园,淹没在老挝上寮地区二号公路旁的热带丛林中,这里埋葬着许久以前中国阵亡士兵的遗骸。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三十多年过去了,小树嫩枝已长成参天大树,如今早已坟丘荒芜,满目苍凉,那里住着一群永远不能回家的灵魂。今天,这些被枯草腐叶覆盖着的陵寝下具具无言的白骨,已无法向丰衣足食的人们讲述当年那段催人泪下的故事。然而正是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铸就了中国军魂,同时,书写了共和国历史上一页不朽的篇章。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帝国主义为进一步推行其新殖民主义政策,妄图步法国人的后尘,重新奴役越南、老挝、柬埔寨印度支那三国人民。野蛮破坏一九五四年和一九六二年两次《日内瓦协议》的有关规定,大肆培植亲美的傀儡政府,在上述三国引发内战,甚至大规模派出精锐部队直接进行武装干涉并发动侵略战争,矛头直指中国,这是继朝鲜战争后再一次把战火烧到了我们的家门口。
为了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履行国际主义义务、维护世界和平,中国共产党应老挝人民党和老挝爱国战线的要求,将一个相当于大使级的工作组派驻老挝桑怒解放区,协助老挝人民在邻近我国云南省的上寮广大地区建立巩固的根据地,进行反美救国战争。我工程兵部队在崇山峻岭、热带雨林中历经艰辛,克服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无偿地修筑了公路。这些用血汗和生命铺就的公路,如同条条奔流不息的战争血脉,往东与越南统一战场上的生命线“胡志明小道”相连,向南则一往无前直抵湄公河畔,与“右派政府军”隔河对峙,巩固了根据地、扩大了解放区。
我英勇善战的陆军和空军防空部队沿线布点,盘马弯弓、严阵以待,胜利地保卫了这流淌着战争血液的大动脉。于是,中国人民节衣缩食、无偿援助的物资源源而来,支撑着老挝新生不久、尚且虚弱的人民政权。
时间过得真快,一群曾经在战场上朝夕相处、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年轻的共和国军人,个个都已五十开外,秃了顶、皱了脸、白了头,甚至退了休,五湖四海,天各一方。被战争的火焰牢牢焊接在一起的感情纽带,愈发撕扯不开,好像人稍微有了点年纪,就开始跟自己过不去,没完没了地想着过去,恨不得把所有能找到的战友全都找到,聊个痛快!好在现代通讯工具能暂时化解他们的思念之苦,电话里大家互相呼唤着当年的官职和“绰号”,嘻嘻哈哈地开着不俗不雅的玩笑,讲述那些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故事。见面时,一顿相互捶打喧闹之后,便默默无语地打量着对方,努力寻找记忆中那些年轻的身影。往事如烟,历历在目,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不免喉咙哽咽、热泪盈眶。
在艰难困苦的日日夜夜,这些满脸稚气一身是胆,普通平凡却身负使命的中国军人,在老挝这一陌生国度的热带丛林里,在环境险恶的战场上,顽强生存、英勇作战,将青春年华和血肉之躯,无怨无悔地投入一场鲜为人知的战争。
他们大多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出生,屈指算来应该是共和国的长子,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是听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和“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发育成人的。他们曾听过老一辈讲述推翻蒋家王朝的故事;幻想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童趣盎然地玩耍飞夺泸定桥的游戏。然而,从军后一场始料未及的血与火的真正考验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们人生的旅途上。就在轮战命令下达之后,没有鲜花和锣鼓,没有彩旗和标语,也没有群情激越、热烈送行的人群,甚至遵照命令不允许向家乡亲人告个别,就悄悄地换上老挝人民军的军服,义无反顾奔赴战场。一切都显得那么轻松、自信和简单。
这是继抗美援朝、抗美援越之后,又一次同号称世界头号军事强国的美国侵略者交手。在美军各种新式武器和优势装备面前,年轻的中国军人毫不畏惧英勇果敢、机动灵活敢打必胜,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以劣势装备力挫强敌,终于取得最后的胜利。
战争常常可以增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同样,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战友之间被一种强大的、无形的亲和力紧紧联结在一起,荣辱与共生死相依,战友就是亲人!战友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弟。断粮时,尽管饥肠辘辘,可谁也不愿伸手去拿最后一块干粮。开辟阵地时,酷热难当、毒虫叮咬,大家无不奋勇争先,抢挑重担。甚至自己被凶险的热带恶性疟疾折磨的死去活来,仍强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替病重的战友整宿值班,以致昏迷在战斗岗位上。战斗中,炮火硝烟把一个个战友熔铸成英雄的整体,兄弟们互相鼓励着、掩护着,浴血奋战。此时,个人的生死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
三十年后的今天,每当听到那句:“满腔热血唱出青春无悔,望穿天涯不知战友何时归。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回?……”的歌词,就唤起我对离去的亲密战友的无限思念。出发时,国人不知他们去了哪里;牺牲后,亲人更不知他们葬在何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供享,没有祭奠,也没有泪水和呼唤。有谁曾去他们的坟前凭吊、伫立,浇上一瓶亲人的酒,点上一支家乡的烟?他们就这样静静的,不为人知的安息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也许他们太平凡了,或许他们太普通了,然而,正是这些中国军人拼死搏斗和短暂一生,连接起了历史长河,从而换来祖国今天的安宁与强盛。那时,祖国的召唤就是命令,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生与死是个人的事,可他们所做的一切却是为了我们的共和国!
祖国不会忘记他们,生活富足的人们不应该忘记他们,家中的亲人们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深深地思念着那在异域徘徊的忠魂。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笔者作为一名老兵,参加那场战争的经历是铭心刻骨的。随着岁月的流逝,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那山那水,那炮声那硝烟,那艰苦的生活和同甘共苦的兄弟们,长久地萦绕在脑海中。
挚友王永征大校与我在一个连队共同生活、战斗了八年,有袍泽之谊,彼此信任,感情甚笃。闲来小聚时常提起那段经历,他对我说:“抽空写写吧,给后人留点念想,也了却战友们一桩心事。”
在写作过程中,战友曹广清热情提供资料并给与大力支持和帮助,乔振胜、曹玉福、谢才等同志也很关注不断鼓励。经过认真思索,我笨拙地动了笔,夜以继日,遂成粗浅之作,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这本书的问世。
但愿它能给人一点精神上的启迪,增添历史责任感。
我想念他们,最亲密的战友!请记住他们,可爱的共和国军人!
作者 于2005年春节前夕
(一)
2003年12月。
老挝共和国上寮地区南塔省的一个小镇。
随着太阳的升起,晨雾慢慢散去,气温一下子就升了上来。这是东南亚热带雨林的典型气候,夜间稍有凉意,白天则骄阳似火,十分闷热。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中国产的摩托车、自行车来来往往。沿街一字排开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别致精巧、屋顶尖尖的庙宇里传来轻轻的诵经声,身披黄色袈裟的小僧侣匆匆走过,送布施的人进进出出。掩映在一片草绿、茫茫雨林中的小镇醒来了。
这是个靠近中国云南省边境,不到两万人口的镇子。没有高大的楼房,一律东南亚风格的建筑,间或有一些小二层楼错落其间。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将它一分为二,在茂密的丛林里就像一根长长的藤蔓上结的小瓜,显得有些孤单却很别致。
自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两国边境贸易渐渐活跃起来。历史上两边的边民本来就是亲戚,民族、风俗、甚至语言大多是相通的,有“学会傣族话,走遍东南亚”之说。于是这里的人们也慢慢变得富裕起来。他们充分发挥地域优势,大力开发旅游业,逐步引进外资,开始赚外国人的钱了,人民币和本国货币地上地下一起流通。随着中国游客的不断增加,一部分有眼光的中国公民也把生意直接做到了老挝,他们开设宾馆、旅店、餐厅、商店,开发景点,然后把这里的农产品和土产品运回去,在外国挣人民币,据说这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在老挝即使没有翻译,要想找一个会说汉语的人十分方便。
大家和睦相处,宁静而祥和的气氛与碧水青山和美丽动人的雨林景色自然地融为一体。
“嗨!昨天晚上那顿饭吃的太恐怖了!”
在一群错落有致、充满南国情调的高脚楼下面,一个姑娘仰起脸对上面一个尚在揉着睡眼的小伙子说。“害得我一晚上做噩梦,你倒好,拳打脚踢都不带醒的。”姑娘有些愤怒。
这显然是一对情侣。
“人家旅行社和导游可是提前打了招呼的,老挝人什么都敢吃,你不是说有思想准备吗?”小伙子有些漫不经心。
“还思想准备呢!咱们广东人也吃蛇、蝎子、蚂蚱什么的,可昨天吃的什么?全是虫子!我数了一下,至少有十种!”
“虫子好哇,虫子有营养啦。”他依旧慢吞吞的。
“还有营养哪?那带翅膀的一看就是蟑螂,还有那种黑糊糊、圆圆的,不是屎壳郎是什么?臭烘烘的,恶心死了!就连那个饭馆老板,长得都十足像个大号的螳螂!看一眼就没食欲,饿着肚子回来连方便面都吃不下,我得找旅行社退钱!”她边说边下意识捂住嘴,仿佛要呕吐的样子。
小伙子忙把手巾扔了下来:“你倒想天天吃,人家就管来时第一顿和走时篝火晚会上的烤全猪。你不吃,我吃。你带的方便面够吃三天的,还是你妈有先见之明。”
“真倒霉,好在风景不错,一会儿自由活动时间,咱们到坡上的小瀑布去洗澡吧。”姑娘提出建议。
“还洗澡呢,天一亮,这身上就没干过,真热!”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游客们陆续从自己住的小楼上走了下来,伸长脖子四下张望。有的举起小望远镜,心旷神怡地欣赏着眼前的异国风光。
“阿姐!阿姐!”一声尖叫,阿娇一只手提筒裙,一只手抡着凉鞋,赤足出现在面前。 她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你们看见张阿伯和安妈妈了吗?”
这是一个傣族小导游,像大多数傣族少女一样,圆圆的脸,娇小的身材。出境时,她向大家自我介绍说:“叫我阿娇好了,刚做导游时间不长,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原谅,下次再来我就是老资格了。”然后把参加旅行团的人挨着个的验明正身。嘴巴甜甜的,管有年纪的叫“阿伯、阿叔,阿妈”,年轻点儿的叫“阿哥、阿姐”,并且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后。起初大家觉得由她这个小不点儿统率把握不大,可这个天真热情、勤快漂亮的小女孩很快打消了人们对旅行社的抱怨,死心塌地地跟着她出了国,而且“阿娇,阿娇”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喊。
她成了家长。
“出什么事了?”姑娘吃惊地看着她,用手巾替她抹着睫毛上的汗珠,“慢慢讲。”
“你们看见张阿伯和安妈妈了吗?天一亮我就挨房清点人,他们的房间是空的,我以为是起早散步去了,等了一会儿,没回来,又找了好久,不见了。”阿娇急得鼻子都红了。
“我们没看见。你们看见了吗?”姑娘回头询问渐渐围拢过来的游客,人们纷纷摇头。 阿娇难过得哭了,短短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鼓鼓的胸脯起伏着。
“第一天就丢了人,他们俩那么大年纪,原始森林走丢人是会出事的,怎么办哪!”
人们开始议论了。有的说:“这么大年纪乱跑什么,弄得孩子着急,影响大家情绪。”有的说:“人家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这会儿可能是单蹦儿了。” 气氛有点紧张。
“别哭啦!”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劝到,“这里边一定有原因,不会丢的,也不是你的责任。这样吧,既然大家一起出来,就应该相互照应以下,分头去找一找,不要走远了,一小时后还在这里集合。阿娇,你看好不好?”
“谢谢阿叔!谢谢阿叔!”小女孩一边答应着,一边不停地鞠着躬。
人群自愿组合,往四下里散去。
原本是攒足了劲儿,出来尽情放松放松,好好玩一玩,看看这向往已久的美丽国度,领略一番不曾经历的风土人情,躲避都市的喧闹,缓解因高频率生活带来的烦恼。这倒好,旅行团改了搜索队,人们一下子倒了胃口,但还是情愿不情愿地执行找人的任务去了。不过,一个问号萦绕在每个人的心里,这老两口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一路上神情凝重,举手投足极富节奏感,似乎不那么欣赏这奇特的风景,倒是显得有些心事重重。遇到路口、岔道,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似乎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二)
一辆中国生产的“江菱”牌皮卡,在蜿蜒起伏的山林公路上疾驶着,时而马达轰鸣,奋力冲上陡坡;时而顺势而下一个急转弯驶进幽幽的峡谷。
这条隐蔽在深山密林中的公路,曾经被称作“二号公路”。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是由中国人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无偿援助的。它是老挝上寮地区西部纵贯南北的交通干线:往北连接“一号公路”,通往中国云南边境,向南经延长线直抵湄公河边,战争时期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价值。
战争年代在山区修筑公路,首先要从战争实际出发,服从战争的客观需要,必须具有隐蔽性好、损毁率低、利于防空、便于抢修等特点。大多是依山势而建,随坡就弯,尽量减少易于遭到破坏的桥梁和隧道,不大考虑道路取直,提高通行能力的问题,遇到不大的河流就在河床上建一座“漫水桥”。上坡下坡,盘盘旋旋,甚至一公里就有十几个弯道,专往草深林密的地方走。
许多年过去了,路依旧蜿蜒。由于年久失修,大部分路段已经残破不堪,在车轮碾压下变得坑洼不平,表层的沥青早已变成碎块,没有了模样,与下面的石子混合在一起,车轮卷过,扬起满天的红尘,落在路旁的“飞机草”上,使这些本是翠绿的植物也变成了永久的红色。
小皮卡一路颠簸着向南驶去。
司机后排的座位上端坐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
张志峰,中国人民解放军防空部队一位退役师长、服役三十年的转业军人,现任北方某大城市一个颇具实力的集团公司董事局主席。中等身材、两鬓微白、肩宽体厚、十分壮实。他腰杆挺直,表情平淡,黑黑的脸膛,一双筋骨突出的大手。尽管额头汗如雨下,车身剧烈摇摆,仍然稳稳地坐在那里。
职业军人的基本功!
三十多年前他曾随部队秘密出征来到这片神秘的山林,踏上这块异国的土地。战争中,他在这条路上走过许多个来回。
随着远方景物的不断拉近和迅速向后消失,他思绪翻腾,心潮汹涌,深沉的目光随着公路在延伸。
他要寻找一个人,一个多年来令他日思夜想的兄弟,一个魂牵梦绕的战友;他要寻找旧时的战场,寻找那个使他成长难忘的地方。
这个念头几乎从当年部队撤回祖国的那一天起,就苦苦折磨着他。在以后漫长的和平年代里,从连长到营长、团长,最后到师长,他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为一名出色的职业军人。
他认定是那场战争造就了他,是那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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