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趣话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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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趣话红楼梦-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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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什子了。”贾宝玉这番话的意思是:如果这玉是好东西,像林黛玉这样神仙似
的妹妹就该有,既然神仙似的妹妹都没有,就说明这玉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贾
母现编了一套黛玉原来也有玉的鬼话将宝玉骗过。林黛玉晚上因为贾宝玉摔玉淌
眼抹泪。对林黛玉之哭,脂砚斋评语说:“应知此非伤感,还甘露水也。”“黛
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其实林黛玉进贾府一见贾母就已经“哭个不住”,因
为通灵宝玉而哭是她第二次哭。但脂砚斋却不把林黛玉见外祖母之哭算做哭,而
认为黛玉因宝玉之哭才算哭。林黛玉是贾宝玉的知己,她对宝玉全是一番体贴功
夫。宝玉为了她居然不爱惜命根子一样的通灵宝玉,怎么能不令她感动?不让她
心灵受到震撼?如果说贾宝玉摔玉是一点儿也不加掩饰地表露他对林黛玉的爱慕
之心,那么林黛玉之哭就是朦胧的爱意在她心中扎根、发芽。
    法国大作家雨果说过:人出生过两次。一次是在人开始生活的那一天,一次
则是在爱情萌发的那一天。曹雪芹诗意化地写了贾宝玉、林黛玉的出生。他们的
又一次“出生”,就是绛珠仙子跟神瑛侍者诗情画意的初次会面。在封建社会,
男女之间有各种各样的结合,门当户对的结合,父母之命的结合,依据权势和金
钱的结合,鲜有真诚爱情的结合。宝黛爱情是真诚爱情的结合,是诗情画意的结
合,是美好纯洁的心灵结合。
    宝黛初会这一回回末脂砚斋评道:“补不完的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
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
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悲夫!”
    另一件事,是贾母对林黛玉居处的特殊安排。贾母吩咐:将宝玉从原来居住
的碧纱厨挪出来,随她住在套间暖阁里。而贾宝玉要求,他就住在碧纱厨外边床
上好了,以免闹得老祖宗不安生。贾母答应了。
    贾母安排的居住处是个什么形势?
    中国四合院的北房常常是三开间或五开间的房子,中间明间为厅,两边的次
间为暖阁,而套间暖阁是在暖阁里又装修出来的小房间。贾母所住的应是五开间
房子东边第一间又装修出来的暖阁。
    碧纱厨,又叫隔扇门,用连排的木隔扇分割房间的空间。贾母把贾宝玉安排
在自己寝室里边,用木隔扇隔开。碧纱厨外边还有张床,当贾母把林黛玉安排到
碧纱厨里后,贾宝玉宁可住在碧纱厨外边的床上,理由是不骚扰老祖宗,实际想
法是跟林黛玉套近乎。这样一来,林黛玉初进贾府居住的条件就是:她住在最里
边的碧纱厨里,贾宝玉跟她隔了一道木隔扇,住在碧纱厨外,贾母住在贾宝玉的
外边。这样一来,贾母和贾宝玉都成了林黛玉的护卫了。
    贾母的安排很有意思:第一,林黛玉到来,在贾母眼里,连命根子贾宝玉都
靠边站,本来贾宝玉住在碧纱厨里,现在贾母让他给林黛玉倒地方。第二,贾宝
玉坚持要住在林黛玉的碧纱厨外,这样一来,宝黛之间就有了比青梅竹马还强的
优势,那就是第五回所说的:“宝玉和黛玉二人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日
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贾宝玉和林黛玉能不能就这么顺利的、蜜里调油一样地和谐下去?不能。因
为薛宝钗带着“金玉良缘”有备而来了。
    8。识金锁和认通灵薛宝钗导演了喜剧性识金锁和认通灵;
    通灵宝玉和金锁是不是一对儿?不是。
    通灵宝玉是天然的、宝玉出生时嘴里衔的;
    金锁是薛家为炮制“金玉良缘”蓄意打造的。
    贾宝玉和薛宝钗第一次聚首在第八回。这一回回目是什么?在《红楼梦》各
种版本中,可谓“百花齐放”,举两个代表性的例子:
    甲戌本:“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庚辰本:“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甲戌、庚辰都是原底本的纪年,分别是:乾隆19年即公元1754年和乾隆24年
即公元1760年。也就是说,乾隆19年时曹雪芹定的回目是“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五年后,曹雪芹逝世前两年的定本改成“比通灵金莺微露
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我觉得这两个回目都不算很理想。薛宝钗小恙是贾宝玉探望的原因,贾宝玉
大醉是探望薛宝钗的结果,用这两个情节做回目概括这一回的内容并不全面。
“金莺微露意”和“黛玉半含酸”是宝、黛、钗三人交往过程一部分,特别是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对我们理解“金玉良缘”的来龙去脉意味深长。但用这两
个情节概括回目同样不够全面。相比之下,程甲本回目“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
宝钗巧合认通灵”,倒比甲戌本、庚辰本更醒目也更能说明这一回的主要内容。
因为这一回的主要内容就是最后成就“金玉良缘”的贾宝玉和薛宝钗看了彼此的
金和玉。当然,程甲本的回目直露,缺少诗意和韵味。
    贾宝玉落草时嘴里衔的玉什么样?第三回林黛玉为贾宝玉摔玉淌眼抹泪,曾
好奇地问袭人“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要拿来给林
姑娘瞧,林黛玉说“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林黛玉后来看了没有?
曹雪芹再也不提。按道理说,林黛玉和贾宝玉从小一起长大,一个住在碧纱厨里,
一个住在碧纱厨外,同起同卧,同吃同玩,林黛玉肯定早就仔细看过通灵宝玉了。
但是曹雪芹就是不写林黛玉如何看通灵玉,这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调度:林黛玉
和贾宝玉木石之间是“情”,薛宝钗和贾宝玉“金玉”之间是“姻”。所以,贾
宝玉本人的形象必须从林黛玉眼中描写出来,贾宝玉的玉必须从薛宝钗的眼中交
待出来。
    宝姐姐丰盈富态“贵妃色”
    贾宝玉因为听说宝姐姐生病到梨香院看望,他看到的宝姐姐跟林妹妹迥然不
同。如果说,贾宝玉看到的林妹妹是个诗性生存,那么贾宝玉看到的宝姐姐就是
个现实存在。如果说贾宝玉看到的林妹妹是飘在空中的仙女,那么贾宝玉看到的
宝姐姐就是站在黄土地上的凡人。
    贾宝玉眼中的薛宝钗什么样儿?“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
如水杏。”薛宝钗虽然是素面朝天,却丰满甚至性感,很有活力。薛宝钗的美,
是丰盈的美,又是世俗的、缺点儿神韵的美。
    贾宝玉还注意到薛宝钗的衣饰打扮:“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
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
    “不觉奢华”似乎说薛宝钗朴素,仔细琢磨则不然。
    薛宝钗的衣服颜色有没有寓意?有。我认为,曹雪芹给薛宝钗初次登场时设
计的服装颜色是很有深意的,是故意采用“杨妃色”。曹雪芹在宝钗扑蝶时给她
用的词是“杨妃戏彩蝶”。而杨贵妃平生最喜欢黄裙子。薛宝钗第一次正式在小
说出现,曹雪芹就是按照杨贵妃的爱好给薛宝钗的衣服配色。薛宝钗的棉袄是浅
黄色,棉裙是葱黄色,棉袄和棉裙都是黄色调,而且上浅下深,美观协调。
    读《红楼梦》的过程其实就是我们跟天才作家曹雪芹学智的过程,这个过程
也就变成享受小说之美的过程。曹雪芹行文的精彩高明就在于,我们可以从他似
乎寻常的描写看出言外之意,琢磨出味外之味。比如说,薛宝钗初次登场的衣服
为什么不是粉红色、桃红色、大红色?我们可以解释,因为薛宝钗喜欢素雅,不
喜欢大红大绿;那么为什么薛宝钗的衣裙不是淡绿色?不是葱绿色?不是淡紫色?
不是粉蓝色?偏偏是黄色?因为用这种颜色,曹雪芹就把宝姑娘跟杨贵妃挂上了
钩。薛宝钗处世有心计,锋芒不外露。她穿衣服也有心计,不求鲜艳明媚,只求
高贵典雅;不要大红大绿,只求轻暖舒适。她的衣服似乎“半新不旧”,实际上
主要并不是她不喜欢穿全新的衣服,而是她喜欢不张扬、不醒目的色调,这和她
行事为人的不显山不露水是统一的。但曹雪芹安在她身上这套似乎朴素的黄色棉
衣棉裙,恰好隐秘又巧妙地跟杨贵妃联起来了。
    薛宝钗的衣服其实相当昂贵,拿“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来看:比肩褂,
是有表有里的皮衣,有点儿像现在的七分袖。薛宝钗的比肩褂外表是紫色绸缎做
底色,上边的花纹用金丝和银线织成。“二色金”的全称是“二色金库锦”,花
纹全部用金丝银线织出,以金丝为主,少部分用银线装饰。薛宝钗的比肩褂里子
是银鼠皮,皮毛在领口袖口和下摆露出来,就是所谓“风毛”。银鼠皮又轻又暖,
极其贵重。这样一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的市价就够刘姥姥家生活一阵子。
而皇商家小姐薛宝钗日常就穿这么贵重的衣服。想象一下:一位美丽端庄的小姐,
穿一套黄色绸缎衣裙,再披一件紫色织金绣银银鼠皮比肩褂,多么富贵华丽,多
么雍容典雅,又多么随意休闲?
    这就是贾宝玉眼中的薛宝钗,美丽的薛宝钗,富贵的薛宝钗,世俗的薛宝钗,
穿着貌似朴素、实际价值不菲服装的薛宝钗。
    贾宝玉仔细地观察薛宝钗的衣饰,难道他看不到林妹妹是什么装束、衣服?
他肯定看到了,但是林妹妹身上的仙气和诗人气质使贾宝玉根本顾不上注意这些
世俗的存在,而只去注意林妹妹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只去注意林妹妹的娇花一般的神情,嫩柳一样的风度了。曹雪芹对林黛玉进荣国
府时如何穿戴,一个字不写,这也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调度。这叫“不着一字,
尽得风流”。为什么?林黛玉家庭经济状况并不坏,她到荣国府来的时候,做盐
政的林如海还健在。林如海送唯一的宝贝女儿到外祖母家,肯定得让她穿戴得相
当讲究。但如果曹雪芹一一写林黛玉如何插金戴银,如何绫罗绸缎,“荣国府收
养林黛玉”的悲凉气氛就出不来了,也分散了神瑛侍者对绛珠仙子降临人世那份
纯美气质的感受。所以,《红楼梦》写男主角贾宝玉跟两位几乎并列的女主角的
初次会面所用的笔墨,完全不同,大有深意。
    宝姐姐意味深长看通灵
    贾宝玉看过了薛宝钗,该薛宝钗看贾宝玉了。
    薛宝钗看贾宝玉,也不像林黛玉看贾宝玉。林黛玉注意的是:贾宝玉的脸什
么样儿?脸色什么样儿?眉眼什么样儿?林黛玉还看到贾宝玉眉梢透露的是风骚,
眼角流露的是情思。贾宝玉这些风采到薛宝钗眼中一概不见了,她似乎只注意到
贾宝玉的穿戴: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
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銮绦……不是紫金冠,就是龙戏珠,不是
白狐皮,就是花丝带。总而言之,薛宝钗注意的,都是富贵公子极其奢华的装扮。
林黛玉后来讽刺过:宝姐姐对人身上穿的戴的最留心。林黛玉最想说而没说出来
的话是:宝姐姐最留心的是贾宝玉戴的通灵宝玉以及跟通灵宝玉相关的其他穿戴,
比如说史湘云的金麒麟。
    薛宝钗跟贾宝玉第一次正面接触,立即要求看通灵宝玉:“成日家说你的这
玉,究竟未曾细细地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薛宝钗看通灵宝玉的过程耐人寻味。她看了正面刻的字,再看反面的字,看
过反面之后,“从新翻过来细看”正面,还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这个细节很有韵味。薛宝钗处处用心机,时时用心机。“认通灵”就是薛宝钗进
入荣国府后巧用心机的开头。薛宝钗是故意把这八个字念出来的,念给谁听?当
然不用念给贾宝玉听,也不必自念自听,她是念给莺儿听的。这一念就把莺儿的
话引出来了:“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贾宝
玉一听,自然马上要求看薛宝钗的项圈儿。薛宝钗偏偏故意不给他看,像猫逗耗
子。贾宝玉越发要看,薛宝钗这才似乎不太情愿地让他看。等看到金锁上的八个
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天真的贾宝玉马上承认:“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这正是薛家母女梦寐以求要取得的效果。于是,“识金锁”的小喜剧按照薛宝钗
的意愿成功演完了。可惜林黛玉来迟了一步,没听到这番对话。
    “山形步步移”的“金玉良缘”
    那么,金锁跟通灵宝玉是不是一对儿?绝对不是。通灵宝玉是天生的,是贾
宝玉落草时嘴里衔的,究其实质,它是块顽石;薛宝钗的金锁是人工的,是富贵
之家为小姐蓄意定做的。一块无材补天的顽石怎么可能和金光灿灿的首饰是一对
儿?说薛宝钗的金锁和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是一对,这个舆论是薛家母女处心积虑
造出来的。所以说,金锁是“蓄意定做”的。
    曹雪芹写薛宝钗的金锁在荣国府亮相,采用“山形步步移”的方法,一步一
步地深,一步一步地变,还故意留下漏洞让我们思考:
    第一步,从薛宝钗嘴里说出来她为什么要戴金锁?薛宝钗对贾宝玉轻描淡写
地说“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
么趣儿?”这是薛宝钗亲口介绍的金锁来历:它是为了錾上某个人给的吉利话儿
才做的。什么人给的吉利话?她没说;为什么錾到金锁上?她没说;戴金锁的必
须和有玉的成婚,她更没说也不可能说。看来这是“金锁”最原始的来历:既没
有和尚送金锁更没有必须和有玉的成婚,只是有人送了两句吉利话儿给薛家小姐。
薛宝钗故意把她的金锁说得很没趣,其实大有意趣。因为薛姨妈打制金锁就是希
望将来戴金锁的女儿和戴玉的外甥成为佳偶,而且“不离不弃”,希望金锁上的
话变成吉谶,吉利的预言。所以号称不爱什么花儿粉儿金珠首饰的宝姑娘,根据
母亲的要求,整天把这个沉甸甸的金锁戴在脖子上。遗憾的是,“不离不弃”最
后成了反讽。贾宝玉先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虽然跟薛宝钗成婚,心里却一直怀念林黛玉,后来干脆悬崖撒手弃家为僧。
    第二步,由莺儿说出通灵宝玉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和金锁的“不离不
弃,芳龄永继”是一对儿,而且说“不离不弃”这两句话“是个癞头和尚送的,
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癞头和尚从莺儿的嘴里出来了,但癞头和尚既没有送金
锁,也没有说这两句话必须得錾在金锁上,更没说金锁必须得有玉的才可以成就
婚姻。
    第三步,是最关键的一步。是薛姨妈把“金玉良缘”版本最终完成并宣传出
来。这就是第二十八回写到的: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提过“金锁是个和
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
    到了薛姨妈嘴里,癞头和尚不仅有钱送金锁,还指定金锁必须得跟有玉的联
姻。这样一来,薛宝钗的金锁就有特定涵义了。它要促成金锁的佩戴者跟“有玉”
者的婚姻。“有玉”更是个特定概念。这“玉”不是一般的玉,不是只要有钱谁
都可以买来佩戴的玉,必须是落草时嘴里衔着的玉,这个人只能是贾宝玉。
    其实薛姨妈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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