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趣话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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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趣话红楼梦-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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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亲的,跟薛宝钗是疏的,跟林黛玉是先的,跟薛宝钗是后的。这几乎没有必要,
但是林黛玉最爱听。
    贾宝玉说:“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
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
岂有个为了她疏你的?我成了什么人了?”
    贾宝玉说得赤裸裸,全都说到林黛玉心里了,贾宝玉明确表示,他对林黛玉
最亲近、最知心、最在意。林黛玉很感动,很受用,甚至很震动,但贾宝玉把话
说到这份上,林黛玉又受不了,这样一来,林黛玉岂不成跟薛宝钗争亲疏啦?聪
明的林黛玉才不背这个黑锅,马上啐贾宝玉一口,说:“我难道叫你疏他?我成
了个什么人呢?”既然不是为了让贾宝玉疏远薛宝钗,她这样跟贾宝玉争来争去
到底是为什么呢?林黛玉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为的是我的心。”
    不能挑明的爱情表白
    林黛玉的话什么意思?宝哥哥,你跟任何人或亲或疏,我都不管,我的心已
经交给你了。
    贾宝玉回答:“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贾宝玉的话什么意思?林妹妹,我的心也早就交给你了。难道你就只知道你
的心交给我,不知道我的心也交给你了?
    贾宝玉和林黛玉都说是“为了我的心”,为了我的什么心?谁也不说,但谁
也明白。
    这是爱情表白吗?只能叫“近似于爱情表白”。
    为什么说“近似于爱情表白”?因为,对“心”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只
有林黛玉和贾宝玉门儿清,知道这“心”是什么心,是爱对方的心,是以对方为
唯一的心。但是他们不能明讲。
    宝黛爱情的曲曲折折、反反复复、似有若无、似爱非爱,使得现代许多读者
不解。
    二十年前我参加古代小说研讨会,水浒研究专家张国光喜欢用贬低《红楼梦
》的方式来提高《水浒传》,他在会上说的观点,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贾宝玉和
林黛玉两个从来不敢说一句“我爱你”,他们也不敢造成既成事实叫封建家长承
认,《红楼梦》有什么进步性可言?
    设想一下,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石破天惊地说出“我爱你”,如果贾宝玉和
林黛玉像外国留学生想的那样,把大观园的珍宝卷包而逃了。那么,《红楼梦》
还成其为《红楼梦》吗?
    宝黛爱情的表达方式非常特殊、非常别致,他们就是不直接把自己的心思说
出来,而经常通过吵架表现出来,越爱越吵,越吵越爱,就像王熙凤说的“越大
越成孩子了”。只有在封建社会贵族家庭里才会有这样的表达方式。而曹雪芹把
这个过程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
    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把“我为的是我的心”挑明了,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
发。为什么这么会说的林黛玉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太感动了。她知道不仅她在
意贾宝玉,贾宝玉也在意她,而且只在意她。如果放到一般的作家手里,可能出
现这样的场面:林黛玉很高兴地说:哦,我知道你的心了,原谅我。这是笨伯的
写法,曹雪芹绝不这样写。林黛玉是不作兴向贾宝玉认错的,她反而用责怪的语
气说起贾宝玉来:“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
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把个青肷披风脱了?”
    怪哉!贾宝玉穿不穿披风干你林黛玉何事?
    曹雪芹这个作家太不得了!林黛玉对贾宝玉爱之深,情之切,就是从这句奇
绝妙问表现出来。而贾宝玉的回答跟这一问天衣无缝。
    贾宝玉的回答:“何尝不是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
    贾宝玉回答的更绝更妙!贾宝玉穿多少衣服,也得视林黛玉的情绪决定!可
见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深情至爱。林黛玉一恼,贾宝玉就“炮燥”,急得浑身冒火,
就把背心脱下来了。
    莎士比亚曾写过:爱情就像四月的天气,一会儿,显示阳光下的一切美丽,
一会儿,乌云遮住了一切。曹雪芹写宝黛爱情,真是:
    一会儿阴云滚滚,
    一会儿阳光灿烂;
    一会儿大雨倾盆,
    一会儿雨过天晴。
    真是:
    云漫云收都在情中,
    雨注雨停都有爱意。
    在中国古代小说里,能够把爱情写得如此细致,如此多变,如此入情入理,
只有《红楼梦》。
    宝黛之间“阴转晴”,才出现回目上的“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是什么意思?“俏语”当然指林黛玉说俏皮话,“娇
音”指史湘云说话。“娇音”不是娇滴滴的、拿腔拿调的娇小姐声音,是天真烂
漫、咬字不清的娇儿般声音。“谑”,开玩笑。“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就是林
黛玉俏皮地挖苦史湘云说话不清楚。
    史湘云跑来找贾宝玉和林黛玉,说:“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
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史湘云也要求贾宝玉跟自己在一起。但林黛
玉对史湘云的话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为什么?因为史湘云把宝玉黛玉一起提,她
不是单挑出贾宝玉来说“你”得跟我玩儿,而是“你们”得跟我玩儿。这时的林
黛玉正因为贾宝玉说了“我为的是我的心”欣慰得不得了,有心情拿史湘云开涮
了。湘云咬舌子,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林黛玉就挖苦史湘云:“偏是
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
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这时林黛玉已是满天乌云吹散,心情最
舒畅,但她还是没有放下薛宝钗,偏偏史湘云拿薛宝钗说事,“你敢挑宝姐姐的
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及你,他怎么不及你呢?”林黛玉就冷笑起来,贾
宝玉赶紧把话岔开。贾宝玉发现在林黛玉这儿薛宝钗已经成为雷区。
    其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虽然是回目,在这一回里边却不占重要地位,重
要的是在林黛玉拿史湘云开玩笑之前,宝黛爱情又经历了一个重要阶段,林黛玉
找事跟贾宝玉闹别扭,闹来闹去,闹出了两个人表白“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
宝黛爱情中相当重要的阶段,既跟史湘云有关,更跟薛宝钗有关。
    宝黛爱情经过了第八回的黛玉半含酸,第十九回的黛玉误剪香袋和意绵绵静
日玉生香,到二十回林黛玉和贾宝玉互相表白“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一个从
两小无猜到爱情萌芽,再到情意绵绵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林黛玉的个性也渐渐
发生变化。从进贾府的乖乖女变成我行我素、个性张扬,从总是提醒自己不可多
走一步路,不可多说一句话,变成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是公开说什么,毫
无顾忌地说什么。林黛玉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贾母的疼爱可能起点儿作
用,但最起作用的,是贾宝玉。
    世间就是有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人往往是被最爱你的人惯坏的,就像
子女往往是被父母娇惯坏的。林黛玉进入贾府之后,就是受到贾宝玉的娇纵而性
格发生了越来越大的变化。
    费尔巴哈说得好: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18。 宝黛心灵过招
    ——共读西厢(上)
    共读西厢对宝黛爱情有重要意义;
    宝黛爱情是“吵架的爱情”;
    吵出了贵族青年爱情的深层次内涵;
    吵出了既向往爱情又受制礼教的复杂心理。
    共读西厢指的是贾宝玉跟林黛玉在一起读《西厢记》,在《红楼梦》中有重
要意义。宝黛爱情通过共读西厢变得明朗而且更有内涵和诗意。
    共读西厢发生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进入大观园之后,一方面因为大观园具备诗
情画意的背景,另一方面,进入大观园之后贾宝玉的心理发生了微妙变化。
    贾宝玉的青春心理
    贾宝玉是根据贾元春的旨意搬进大观园的,贾政不得不安排贾宝玉进入大观
园时,曾把贾宝玉叫来宣布:贵妃娘娘要“禁管”你在园中读书。贾政用的字是
“禁”和“管”,有牢头看管囚犯的意味。但贾政这个人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经常对贾宝玉怒吼,嫌贾宝玉不上进,但是如何促使贾宝玉上进?如何落实
“禁管”(——软禁和看管的意思)贾宝玉读书?他一点儿具体措施都没有。贾
政其实也是个败家子,他对如何保护家庭传统,一点儿办法都拿不出来,好像他
也不去想,只是整天跟清客下棋、聊天,比整天跟小老婆喝酒的贾赦也强不了那
里去。
    贾政用几句淡话吓唬贾宝玉一阵后,放贾宝玉进入大观园。
    贾宝玉进入大观园后好好读书了吗?根本没有,他干脆连学都不上了。好像
贾宝玉上学就是为了闹学堂。闹完学堂就不再上学。贾宝玉在大观园完全过起了
“富贵闲人”生活。用阶级分析方法来说,他过的是大官僚大地主的公子哥儿的
生活,跟劳动人民一点儿也不沾边。每天跟姐姐妹妹读书、写字、下棋、作画。
估计他这时读的书,不会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书,可能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
他跟姐姐妹妹们一起读,姐姐妹妹们都不需要读科举考试的书。这样悠闲自在的
生活使得贾宝玉心满意足,写了组四时即事诗。即事诗就是写自己眼前事的诗。
我们看看《春夜即事》最后两句:
    “自是小鬟娇懒惯,
    拥衾不耐笑言频。“
    什么意思?小丫鬟在大观园里都娇懒惯了,早早就钻到被窝里想睡懒觉,贾
宝玉还高高兴兴嘻嘻哈哈地聊个没完。
    贵公子的生活,贾宝玉的没有等级概念都写得活灵活现。
    再看《冬夜即事》最后两句:
    “却喜侍儿知试茗,
    扫将新雪及时烹。“
    什么意思?怡红院的丫鬟都知道不同的茶叶得用不同火候来烹,她们把刚下
的雪取下来烹茶。
    真是活得自在,活得富贵,活得优雅,当然也活得有文化。
    贾宝玉的诗被传到外边,“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公子作
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其实,按照小说提供的线索,薛宝钗已庆了十五岁生
日,薛宝钗大贾宝玉一岁,贾宝玉该虚岁十四了。即事诗从春写到冬,说明贾宝
玉在大观园又过了一年光景,进入虚岁十五。如果说贾宝玉跟袭人模仿警幻仙子
在梦中教的“云雨”,实习了一次性爱,那还有点儿懵懵懂懂,那么此时的贾宝
玉确实进入了性成熟阶段。曹雪芹对这种心理写得细致又微妙:贾宝玉“忽一日
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
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
时的心事。”宝玉是什么心事?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青春期的躁动心理。
    贾宝玉的心腹小厮茗烟大概是过来人,他想到要给宝二爷解闷,这事那事都
是贾宝玉玩烦了的,只有那些闲书,他没看过,茗烟就买了些古今小说、飞燕、
合德、杨贵妃外传和传奇脚本给贾宝玉。
    茗烟给贾宝玉买的书,在当时是所谓闲书也是淫书甚至于还是禁书。中国历
朝历代都有禁书,最主要的是禁“诲淫诲盗”的书,比如《金瓶梅》和《水浒传
》经常被查禁。永乐皇帝曾亲自规定,凡是演查禁戏剧的,把鼻子和上唇割了。
有些书虽然统治者不禁,但正统家庭和书塾也不允许学生看。像贾府,可以唱堂
会时唱《西厢记》《牡丹亭》,但是家长决不允许子弟看这些艳情剧脚本。所以,
茗烟给贾宝玉买这些书得偷偷摸摸。而贾宝玉如获珍宝,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样,
把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放到自己的床顶上,没有人时拿出来“密看”,请注意曹
雪芹用的是“密看”,秘密地看。看来贾宝玉实在太喜欢《西厢记》了,不仅在
卧室无人时秘密地看,还忍不住带进大观园,坐在桃花树底下看起来。
    贾宝玉看的《西厢记》,曹雪芹把它写作《会真记》。《会真记》是《西厢
记》的别称。因为《西厢记》是根据唐代作家元稹的小说《莺莺传》创作的,《
莺莺传》里边有“会真诗”三十韵,所以《莺莺传》又叫《会真记》,也就被《
西厢记》继承下来。“会真”意思是和神仙相会。不是真正的神仙而是比喻美女。
    贾宝玉看《西厢记》怎么看呢?“从头细玩”,也就是说,贾宝玉早就看过
不止一遍,这次仔细再看一遍。当他看到崔莺莺的唱词“落红成阵”时,大观园
一阵风刮过,恰好把桃花刮落,花瓣落了一身。贾宝玉想把花瓣抖落下来,又怕
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花瓣,来到池边,抖落到水里。
    宝玉“情不情”和黛玉“情情”相通
    就在贾宝玉抖落花瓣的时候,林黛玉来了。
    林黛玉这位连针线活儿都不大干的小姐居然干起粗活儿来,她扛着花锄,锄
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扫花来了。
    曹雪芹写林黛玉的出生时,把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很多美丽的女性形象都隐化
在里边。我怀疑曹雪芹写到这里时,又借鉴了“八仙”里何仙姑的形象,林黛玉
是绛珠仙子降落尘埃,她的行事总带点儿仙气。她像何仙姑一样扫花来了。
    贾宝玉吩咐林黛玉:“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
    林黛玉一点儿也不因为贾宝玉使唤她生气,还提出处理花瓣的高见:“撂在
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
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塚,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
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林黛玉要把落花葬在干净的地方,是她清洁的本性的诗意流露。余英时先生
认为,黛玉葬花就是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跟外边的恶浊世界的分界处。
    贾宝玉和林黛玉对待落花的态度,曹雪芹似乎顺手写来,似乎没多大深意,
但仔细琢磨会发现,这件极小极细的事,对于了解他们爱情的基础很有帮助。
    在贾宝玉被花瓣落一身的段落旁边,脂砚斋加了三个字的评语:“情不情”。
脂砚斋在己卯本还说到,这就是曹雪芹对贾宝玉的个性概括。“后观《情榜》评
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
    这是红学家们都很重视的评价: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
    什么叫“情不情”?就是说不管对方对自己有没有感情,也不管对方是不是
有感情的生物,贾宝玉都关心、爱护;就是说贾宝玉不仅爱自己心上的人,还广
泛地爱许多人,有点儿“博爱”意味。鲁迅先生说贾宝玉“爱博而心劳”,因为
把爱用得太广了,心都累得慌了。脂砚斋在甲戌本说:“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
俱有一痴情去体贴。”所以,应该说贾宝玉是“多情”。
    曹雪芹对林黛玉的定位是“情情”。很多人解释为:林黛玉只关心自己心爱
的人,只钟情有情者。
    如此看来,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很不相同的人。
    照我看来,林黛玉和贾宝玉本质上是一致的,甚至于可以说,林黛玉更多情,
比贾宝玉更高层次的多情。林黛玉和贾宝玉在心灵相通、心性相同的事物上总是
很合拍。在爱花之情这一点上,林黛玉比贾宝玉走得还远。林黛玉的思维比贾宝
玉还要多情。为什么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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