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这些跪伏的背脊,赵晗可以看到,正厅里站着的是个脸白无须的中年人,手中捧着黄缎卷轴,双眼半睁半闭,眉间微带不耐之色。
她赶紧快步跨入正厅,在李氏身后跪下。
很快赵老夫人也到了正厅,在众人的最前方跪下来,侯爷不在府里,老夫人就是辈分最尊者了。
见赵府的人都到齐全了,这位宣旨太监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圣旨,昭告天下太子选妃,庆远侯府两位孙小姐家世清白,正当适龄,都要参加初选。
赵老夫人听完圣旨,吐出口气缓缓道:“公公有所不知,老身的孙女已有婚约,男家的采择之礼昨日刚刚才送来,怕是不能再进宫参加初选了。”
“哦?”宣旨太监挑起一边疏淡的眉毛,“却不知是侯府的哪位孙小姐定了亲?”
赵老夫人略微顿了一顿。
赵晗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老夫人为何要停这一停?难道是要在采嫣与她之中留一个进宫参选么?
老夫人没停多久,很快又道:“老身的两个孙女都定了亲,有聘定礼书为证。”
“拿来看看吧。”宣旨太监发话,便有名小内侍跟着钱妈妈去取礼书来。
赵晗闻言心里一松,比起嫁入方家来说,她更不愿进宫去,幸好祖母不是那贪图虚荣的人。可是祖母这近似抗旨的举动,不会触怒天家吧?
宣旨太监脸色阴沉没说话,厅内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众人都把头伏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李氏偷偷瞄了一眼老太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两份礼书都取来了,宣旨太监仔仔细细地翻看着。
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也不过一刻钟吧,他恹恹地开了口:“既然如此,庆远侯府两位孙小姐便不再入宫参选。”
侯府上下全都松了口气,恭送宣旨太监离开。
李氏跟着老太太送走宣旨太监,又跟着回到尚福园,和老太太说了好半天的话。
与从露交好的三等丫鬟名叫听雪,立在正屋外伺候,听见里面似乎有些争执的声音,没多久夫人就脸色不善地从正屋里出来,她便知趣地低头,默默跟在后面。
赵采嫣瞧见李氏从尚福园回来,却一脸悻悻然的,也就知道母亲没能说服祖母。
她拉着李氏进入内室,小声道:“母亲,祖母虽然不同意,但晗妹之前不就不愿嫁给方大公子么?不如从她那里下手,劝她解除和方家的婚约,进宫参加选妃啊。这样她反而会感激你。她自己都愿意了,祖母还能有什么话讲?”
李氏听完点了一下头,是个法子。
采嫣其实还有着另一份私心,她是想到方萱那么喜欢赵晗,若是赵晗真的嫁入方家,万华寺的事难保不会有拆穿的一天,还是让她进宫,离自己远远的才好。即使选妃失败,婚约也已经解除,赵晗就不可能再嫁入方家。
?
傍晚从露去嘉沛居小厨房替赵晗拿取晚间所用饭菜时,听雪便小声把李氏与老夫人有争执的事和她说了。
赵晗听从露转述完不由冷笑,多半是今天太子选妃的消息一出,李氏有所心动了,偏偏老夫人不当场回绝了。李氏却不甘心,试图说服老夫人,这才有了争执吧?
晚饭后不久,李氏居然来到了紫竹院。即使原来的赵晗病重卧床后,她也不过来了两三次而已。
赵晗把李氏让进屋,落座后李氏一脸和气地笑着,亲亲热热地拉起她的手:“晗姐儿”
赵晗只觉一阵反感,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母亲,小心咳嗽可是会传染的。”一面儿朝李氏身后的周妈妈看了眼,周妈妈心领神会地悄悄离开紫竹院。
李氏见她不领情便有些不快,但很快就调整过来,接着说道:“昨天你和我说的事,我后来仔细想过了,若是你真不喜欢方家的这门亲事,我就替你做主退了婚约如何?”
赵晗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李氏亲切地笑着又接下去说道:“自家闺女自己知道,采嫣这丫头,看着聪明,其实是个绣花枕头,肚子里一包草。哎,她要是进了宫里,不出半年就会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你和她不同,我知道你心气儿高,人又聪明,你若是有机会能伴太子左右”
她一面说话,一面仔细打量赵晗,灯火映照下的少女侧脸,清瘦俏丽,我见犹怜,这样微微垂首时,眉目间颇有几分杜姨娘当年的影子,却比杜姨娘多了点不一样的神采。
可别说,她还真有可能被选上
李氏一想到杜姨娘就有些不舒服,但杜姨娘早死了,也没生过儿子,杜姨娘唯一的女儿,现在还不是落在她手里么
李氏劝说了一会儿,见赵晗始终默默不语,以为她被说动了心,却还差点火候,便从身旁刘妈妈手里接过一只朱红金漆龙凤呈祥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赤金镶银边点翠头面。
“这套头面是我的嫁妆之一,这么多年了也没戴过几回,留在我这儿也是白费了,还是你们年轻姑娘戴了好看。”李氏说着,把盒子放在桌上。
“谢母亲好意。”赵晗淡淡道谢,瞥了眼门口,心说应该要来了吧。
李氏陪老夫人说着话,一时顾不得他,只敷衍地拍了拍他的小手。
赵正志不满意地皱起眉头,眼珠咕噜噜一转,看到了最疼爱自己的祖母,这就打算要做点什么来引起祖母注意。他向丫鬟要来手帕,盖在自己脸上,可是只要一呼气,手帕就落下来。他试了好几次,手帕不停滑落,终于让他发现,只要自己仰起头,手帕就盖住脸不滑下来了。
他透过手帕能隐隐约约看见祖母的身影,就伸出双手,摸摸索索地往祖母的方向走。
孙少爷非要脸蒙手帕走路,丫鬟劝又劝不住,拦也没法拦,只能一人一边站在两旁,半蹲着伸出双臂围着他,还得配合着他的小步子慢慢地挪动,万一小主人摔倒马上就能扶住。
赵老夫人和李氏热火朝天地说的事,赵晗并不太关心,总得长姐的婚事定下了才能轮得到她。所以她只用了小半心思静静听着,眼睛却一直看着赵正志“瞎”玩,见此情形,不禁暗暗摇头,这孩子这般会折腾,服侍他的丫鬟可太辛苦了。男孩子哪有不因顽皮摔跤的,小心看着别受大伤就好。
老夫人是爱护孙儿,可刚才他不过小小摔了一跤就声色俱厉的训斥李氏,宠溺过了头,下人都看在眼里,也都跟着胆战心惊地护着包着,这样长大的男孩儿,性格多半不会好。不过这对她来说事不关己,纯粹心中吐槽一下。
赵正志就这么慢慢走到赵老夫人身边,往老夫人膝头一扑,奶声奶气地大喊:“祖母!”
老夫人听见小孙儿叫自己就满脸笑容,伸手扶住他,一面低头去看,惊讶地发现他脸上蒙着一块丝手帕,便笑呵呵地问:“志哥儿这是玩什么啊,脸上蒙块帕子是做什么?”
赵正志嘟起嘴,“我叫娘陪我玩,娘不看我,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们!我看不到你们。”
众人都笑了起来,赵晗转眸,意外瞧见阮氏喜爱地看着赵正志,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几分淡淡愁绪。她略作回忆,二叔二婶成婚已经五年,却依然无后,便明白了阮氏脸上的愁绪从何而来。
119。你我之子()
云英在赵晗这里玩了大半天; 午后才回去; 赵晗把江尚儒夫人让泓墨带回来的桃花蜜给了她一罐,云英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送走云英后; 赵晗与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午休,虽然有些乏; 却没心思睡觉。
赵采嫣今日过来打听的那些事,她一直在心里记挂着; 云英在时暂时搁下了,只陪云英说笑; 等她一离去; 这事就又翻腾起来。
她一直都知道,泓墨隐瞒着一个重大的秘密,但在嫁给他之后,不管是在救下六妹之事的真相上; 还是在赵采嫣小产后栽赃嫁祸自己时; 他始终对自己抱有无条件的信任与包容。
她当时为之触动; 并做出决定,关于婚后几日他那些古怪行为的缘由; 她不会再追究追问; 除非他主动对她说起。
随着他们夫妻间相处越发融洽,这日子一天天的过下来,自他们成婚后不知不觉都过去大半年了,那件事一直搁着,没什么由头也就不再提起,但今日被赵采嫣这么一打探,再次引起她深思。
她下了床,没叫丫鬟进来伺候,蘸着杯中的清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整理思路。
赵采嫣问她是否觉得泓墨预先知道某些事会发生,但赵采嫣说的话,十句里不靠谱的有九句半,她不想被误导,就先抛开赵采嫣的想法,只考虑她目前已知的事实。
关于敬茶后他打泓砚之事,虽然她向赵采嫣解释为他恼恨泓砚糊涂包庇,泓墨当时也是借赵采嫣冒领功劳这件事,在公婆面前糊弄过去了,可她却十分清楚他是打了泓砚之后才知道真相的。
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缘由,能解释新婚伊始他对泓砚的憎恨,以及对赵采嫣极为不善的态度,他至今都对泓砚甚为冷淡,虽说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可最初的那场纠纷,就连公婆都觉莫名不解。
她写下墨、砚俩个字,中间写了个“憎”字。
接着是新婚之夜,他对她十分冷淡,她起初以为他是为了什么而生她的气,可后来套出方元的话,才知是他记忆跳过了一段,就连自己与谁成婚都要问过方元才知,但不知怎么之后他又记起来了。喝酒喝断片了也不至于断那么久吧?
她一度曾以为他是与自己一样穿越而来,但这与第一点矛盾。她写下第二点,记忆断片,又标上时间,他向方元问的是四月至八月他们成婚之前的事。
第三点,交引。他相当确信香药引会在何时涨跌,包括之后茶引铁引的上涨,以及对盐引的预测,都显得太准太自信,一次还可说是巧合,两次三次呢?
她又想起他昨晚为让她安心而说的话,说他清楚该防备什么人,危险的地方与人会避开。就把它作为第四点写下来。
第三点加第四点,她画了个圆把这两点圈在一起,目光在字迹渐渐淡去的第一点上反复盘旋,单纯其中一点或许不能说明什么,可放在一起考虑的话忽而脑中灵光一现,写下重生两字。
一旦确定原因为重生,很多事情豁然开朗,虽然难以置信,却是最合理也最直接的解释。好吧,其实也没那么难以置信,她不是穿越来的吗?只不过同一对夫妻,一个穿越一个是重生的,概率这么低的事也能被她遇到,应该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所以赵采嫣才会问她是否觉得泓墨预先知道某些事会发生吧
连赵晗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赵采嫣又怎么会知道?
她在重生两字的旁边写上嫣。
四月初一,赵采嫣借口寻找发簪上的珍珠而在万华寺里四处搜寻,其实是为了找到六妹,谁知阴差阳错六妹却被自己救下了。
因此,能预知某些事的人不仅有泓墨,还有赵采嫣。
赵采嫣为改变自身命运而做出的举动,就如蝴蝶效应一般,引发了之后一连串的改变,也使得她与泓墨有了几次难忘的邂逅。
而泓墨重生的时机在新婚之夜,因此他当时记忆中的四月至八月间的事,与现世之身所拥有的记忆迥然不同,大约是重生带来的冲击太大,引起记忆混乱,所以他就像是完全忘了现世之身的记忆一般。
但今生记忆毕竟还在脑海中,经过一段时间后,他慢慢回忆起来,理清了思路,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下来。这就完美解释了第二个疑点。
如此说来,泓砚对不起他之事,在现世并未发生,却在他的前世确确实实地发生了,那是件什么事呢?而赵采嫣前世又经历了什么?她一门心思要嫁给方泓砚,并知道六妹会在万华寺遇袭,说明她前世就认识泓砚,且对他生情了
赵晗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外间有说话声音:“她还在睡么?”从露回话说少夫人还在午睡。
是泓墨回来了,她匆匆把桌上蘸水所写的字全抹了。
眼角余光可见通向外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门外是一抹熟悉无比的修长身影。
方泓墨本想悄悄地进来,推开门却一眼瞧见阿晗一手托着下颌坐在桌前出神,伸着纤长的食指在桌面上涂画,他讶异地扬起眉头:“你起了?”又瞧见桌上的水痕,便笑着问:“怎么桌上都是水?”
赵晗拿帕子擦去手上的水,起身迎向他:“我睡不着便想这孩子小名,蘸水写着玩,只是想了几个都觉得不合适,不满意就随手抹了。”
“不满意也不用抹了呀,你想了哪几个字?说不定比我想的还好一些呢。”方泓墨不以为意地说着,走到桌前,伸指蘸了水,找了块干燥处,写下一个“昕”字。
赵晗侧头一瞧,讶然轻笑:“这不是和我名字差不多意思吗?只是再亮些罢了。”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晗为天色将明欲明也,而昕为黎明,又有明亮之意。
他微笑着述说理由:“因这孩子是你我之子,既然已经用了我的姓,便以你之名为名。这个字男女皆可用,你觉得如何?”
赵晗被他这话深深打动,抬眸凝望着他。这张脸庞仍是像她初见他时一样的俊美,但此时那对眸中再没有不耐与厌烦,而是饱含温柔与情意,被这样的目光凝视,她只觉心中温暖安定。
虽然她曾对他说过,希望夫妻间完全地坦诚,虽然她知道他仍有秘密瞒着自己,但谁又能做到完全没有秘密呢?就连她自己,不也有秘密一直瞒着他吗?
她只要知道自己可以完全的信赖他,而他也一样可以完全的信赖她,这就够了。
她微笑着,轻声道:“好啊。”
就是在替方泓墨接风的第二天,方永康与方永德都卖出了手中大部分盐引。之后没过半月,盐价便持续下跌,盐引也跟着跌了不少。
又过几日,翰林院学士受皇命起草诏书,即将昭告天下调低盐税一事,方永德听闻这个消息,庆幸之余,回家来告知方永康,一同把剩余不多的盐引全卖了。
三日后皇诏下来了,京师榷货务同时开始发行大量低价盐引,价格只有原来发行的三分之一,盐价果然大跌。
明州的江尚儒本就对形势发展有类似推测,与方泓墨谈过之后只是更加确信罢了,但因他与其他大盐商联手维护盐价稳定,无法倾销,也只能够做到停止购入,抓紧时机清除少量库存罢了。好在他家底雄厚,虽有损失,却不会伤了元气,反趁此时盐引价低而大肆购入囤积。
官府并不会零售交引,发行交引至少以万两白银起,小本经营的商人付不起大笔白银,多是从交引铺购买交引,再去各地专营场所提取货物。而交引铺以现钱收购交引,而后根据行情涨跌适时转售给专营商人,从中赚取买卖差价。
淮京城里的铜鼓一巷是交引交易之地,交引铺云集,其中有家铺子本来资金周转不足,再受盐引大跌影响,经营困难,难以维系。
方泓墨和父亲商量之后,与这家掌柜谈妥,把铺子与其所拥有的交引,按时价收购下来。
方永康对方泓墨越来越信赖倚重,而方永德也因避免了损失对这个大侄儿赞誉有加。
林氏本来因着方娴被劫持一事,对方泓墨颇为不满,还叫方娴少与他那一房来往,但除去田地铺面珠宝等资产不算,二房积蓄的闲钱有三分之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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