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在一个封闭的小院内,整个吃饭的地方就摆了一张桌,都说是专门接待外宾和重要人士的,如果不提前两个月预定还根本轮不到,樊疏桐口口声声交代他们要低调,其实这才是极致的张扬。
环境真是没话说,窗外寒梅吐香,院廊上挂了很多大红灯笼,外面有风,窗棂上不时晃动着灯笼的影子,更衬得室内古朴雅致,私下里静得连风声都听得到,室内开着暖气,墙角的古熏香炉里燃着袅袅檀香,樊疏桐手里捧着上好的明前龙井,坐在紫檀木椅子上,看来老雕还真是熟知他的喜好,其实她原本没有这种调调,在美国养病的时候幸得一个华侨的照应,那华侨家里全都是古香古色,从不喝咖啡只喝茶,吃的也都是素,闲时喂喂鱼看点佛经什么的,很会修身养性。
樊疏桐出院后就住在哪个华侨家里,耳濡目染,也渐渐地喜欢上这种调调,觉得很舒服,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现在他只要看到大鱼大肉就反胃,他已经尝试在吃素了,连酒都戒了,因为酒精会刺激脑神经,医生严禁他喝酒,老雕去美国看过他几次,一下就摸准了他的脾性,安排他到这儿来吃饭不说,连菜都点好了,点的还都是家常素菜,但都极其开胃,入口含香,朝夕原本憋了一肚子气,也吃得津津有味。
樊疏桐更是胃口大开,一边吃一边念叨美国那边的东西不是人吃的,“难怪他们都长得跟个粗毛野兽似的,感情是面包牛肉吃多了,我要再在那待上一年,估计我也成粗毛野兽了……”顿了顿,忽然又很有自知之明地笑笑:“哦,忘了,我本质还是禽兽,虽然我现在吃素。”
可就是那抬眉斜睨的一眼,让朝夕显出几分春光般的妩媚,少女的青涩已经在她身上褪得差不多了,因为室内暖气很足,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绯红,双唇漫不'奇'经心地'书'嚼着,那春仿佛站了脂肪,红润欲滴,看得樊疏桐心里扑腾扑腾一阵乱跳,又差点冲动地上去拥抱她,他琢磨着是不是老美的东西吃多了让人变得容易冲动,养精蓄锐一年,越发让他蠢蠢欲动,可他已经在吃素了啊,怎么还跟个禽兽似的?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冲动得难以自抑,虽然是冬天她穿得很多,上上下下捂得严严实实,可这会儿她已经脱去了大衣围巾,露出雪白的脖颈,那简直是致命的诱惑,太诱惑了……如果不曾碰过她,他对她的身体没有过体验,他不会像现在这么心潮起伏,可人就是这样的,尝过那销魂的激情就会一直惦记,这么多年他一直惦记着她,包括她的身体,多年后他学到了一个新名词,叫做性幻想,他觉得她就是他的性幻想,得不到只能幻想,一想就更加欲罢不能,这辈子都欲罢不能……
可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他领教过她的厉害,她身上的刺可是带毒的,不扎死他,也会毒死他,一年前的那个暑假,就因为吻了她一次,也差点被老头子一枪给崩了,还挨了顿好打,让他的头部留下致命的创伤,不得已他去美国又开了一次颅,脑部的淤血虽然有所改善,但医生说后遗症断
不了根了,头疼将伴随他一生不说,他一辈子都摘不下眼镜了,以前他就忒看不习惯人戴眼镜,说戴眼镜的人怎么看都像伪君子,看着正派其实一肚子的坏水,现在倒好,他也被列入“伪君子”的队伍,报应啊,他常这么跟身边的人说。
没办法,这世上总有他奈何不了的事情,他奈何不了头疼,奈何不了视线模糊,奈何不了朝夕,奈何不了父子决裂,奈何不了兄弟相离,也更奈何不了自己的命运——从前年纪轻的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没有什么可以难倒自己……即便当初在深圳的码头上抗麻袋时也没觉得有多难,那时候他也只是个混混,每天不仅要为填饱肚子发愁,还要挨工头的揍,那都是些下三烂,连下三烂都可以揍他,他算个什么东西?虽然绝望可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坚信自己早晚会翻身,他不会一辈子抗麻袋,不会一辈子被那些下三烂欺负,他樊疏桐绝对有这个能耐!谁叫他从小就是“司令”,他本身就是司令的儿子啊,就是爬着走也不会是孬种,可是现在他知道,相对于造化的无所不能,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拗不过造化弄人。
就如此刻面对朝夕,他完全的无能为力,千言万语早已掏空,他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她说着一些漫无边际得闲话,想以此获得她的共鸣,可是看她的样子明显就在敷衍,他问十句她才答一句,目光散乱,常常莫名就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他越发的茫然无助起来,渐渐地有些明白,相聚和分手一样,都是命运设定的棋,谁也无法改变来自上苍的嘲弄和打击,哪怕她是他日思夜想……想得都要发疯的人,明明近在咫尺,他还是不敢太靠近,她就像个危险的星球,一靠近就会撞得粉身碎骨,就因为那些不堪的过去,他们中间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沟渠,那是他此生都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渊,万丈的深渊啊……
吃完饭,樊疏桐问朝夕下午有没有课,朝夕当时正走神,一走神就说溜了嘴:“没课。”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樊疏桐马上接过话:“那太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瞧瞧,你一定喜欢。”可能是很久没有见面了,相互间多了些客气,让朝夕始终拉不下面子,即使心里厌烦得不行,也只得陪他去,当然,现在她已经完全成年,都快二十了,心智已不是过去那个喜怒溢于言表,动不动就嚷嚷生气的小女孩,特别是跟林染秋接触久了,性格上也受了很大影响,很多事都看开了,不再去斤斤计较到睚眦必报,这样自己才不至于活得那么累,何况面前这个人开过两次颅,多少跟她有关,她觉得没有必要搞得苦大仇深似的,即便他们之间有着那么不堪的过去,她依然还是恨着他,不过恨一个人太就会变得麻木,就当他是陌生人好了,反正今生今世她都不会跟他再有交集,仇人也罢,恩人也罢,各过各的,互不相干。
可是樊疏桐会这么想吗?
当然不会。
他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回来,脑袋被切开两次,他已经明白这世上什么可以放弃,什么不能放弃,可以放弃的他已经放弃,不能放弃的他断不会再松手,哪怕脑袋再被切一次又有何妨,又不是没切过,他拼了命地活下来就是为了要拽牢她,生生世世要跟她拴在一起,否则怎么对得住他开的两次颅?
他把朝夕带到一个偏僻的四合院,跟那些噪杂拥挤的大杂院不一样,这个院子收拾得非常干净,只是地方有些偏,车子从哪些胡同里穿出来又往城郊方向行驶了三四十分钟才到,古朴的灰色院墙将整个院子围得严严实实,推开红漆铁环大门,满院菊花香。朝夕正寻思着香味从哪里来,樊疏桐领着她穿过古朴前院和中庭到达后院,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原来后院直接连接着一片花田,种着清一色的菊花,黄的、白的、紫的,一片连成一片,因为天冷都罩在塑料薄膜搭成的花棚内,纵然外面寒风刺骨,这里面却是菊香四溢,感觉跟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樊疏桐指着满院的菊花问朝夕:“看,美不美?”
朝夕深吸一口气,贪婪地呼吸者那沁人心脾的芬芳,顿觉神清气爽,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这些都是你种的吗?”
“当然不是,我哪有这等闲情雅致?”樊疏桐带她走进花棚,一边走一边跟她介绍,“是我一个朋友种的,这园子也是他在帮我打理,因为我长期没在这边,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偏巧他去了西藏,要不你可以认识下他……”
“西藏?他是西藏人吗?”
“嗯……应该算半个西藏人,他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西藏人,他是在西藏长大的,十四岁后才过来这边。”
“他为什么种菊花,种着卖么?”朝夕显得有些兴趣,不时俯身去闻那些菊花,一扫先前的抑郁沉闷,恢复了她这个年龄特有的活度。
樊疏桐难得跟她有共鸣,很耐心地跟她解释:“卖只是一方面,他就是靠种菊花维持生活的,但更多的是自赏,因为他非常喜欢菊花,就跟你喜欢紫藤萝一样。”朝夕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他还记得她喜欢紫藤萝,樊疏桐继续说:“他还写过一本小说呢,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叫什么菊花香来着,据说蛮出名,但我没看过,你知道我从不看这类小说的……”
朝夕立即兴奋得叫起来:“啊?他就是《淡淡的菊花香》的作者于连啊!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她的潜台词是,他这样的混混怎么可能认识写书的作家。
樊疏桐哧的一下笑出声:“我怎么不能认识?虽然我没读多少书,在你眼里跟文盲同一级别,但我的见识不低啊,认识的人很多呢,我还认识书法家、画家。搞艺术的、搞科研的、搞外交的、政界的、经济界的、法律界的,我都认识几个,我还有个朋友是研究火箭发射的呢……”
换句话说,是人是鬼他都认识,而且还都是精英人士,朝夕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瞅着他,脸上露出小女生特意的羞涩笑容,神色中竟颇有几分崇拜。樊疏桐一时有些飘飘然,没想到自己总算有让她崇拜的地方了,像她这么心高气傲的人,还从来没见她崇拜过谁呢,可是接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朝夕忽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试探地问他:“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于连老师要本签名书啊,我可喜欢他那本书了……”
樊疏桐尴尬不已,敢情崇拜的不是他啊,愣了半响,只得点头:“没有问题,于连回来了我就找他要,不过那书写的啥,很好看吗?”
朝夕立即眼光怪怪地打量他:“你跟他是朋友都没看过他的书啊?”那眼光就跟打量一文盲似的。
樊疏桐也看着她,一双温柔的眼睛在阳光底下闪着熠熠的光芒,他就那么看着她,才难得理什么于连,叹道:“朝夕,真没想到我还可以再见到你。”
这么说着,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眼中浮出黯然如夜色的悲伤,很无奈,很伤感,很绝望,那目光就像是生命进出的最后一星火花,闪烁着隔世的璀璨,变得格外细腻明亮:“你真是太狠了!当初走的时候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每天都怕得要命,不是怕死,是怕死了再也见不到你,被海子他们哄上飞机的时候,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跳下去算了,到了地球的另一边,隔着一个大洋啊,做鬼都不知道怎么个做法了,你理解那种恐惧吗?”
说着他扶了扶眼镜,低下头,看着地下的菊花地,像是在凭吊着过去的年华和青春,几乎是呻吟着说:“朝夕,我们不要再恨了吧,让我再被锯一次我也毫无怨言,要还不行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也可以,我只是希望我们再不要这么彼此怨恨……”
“我没有说还要彼此怨恨。”朝夕打断他,目光闪闪地看着那些倾吐芬芳的菊花,心里的话像涓涓泉水一样流淌出来,“愿不原谅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都还活着,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愿意去想了,你也别想了吧,好好活着,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什么意思?”樊疏桐捕捉到了最关键的词语,抬起头看住她,朝夕什么表情也没有,也不看他,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飘散着:“我们两个不能再碰到一起了,你还没闹腾够吗?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的世界你进不来,我也不想进入你的世界。”
“你还在想连波?”樊疏桐呻吟着,用力阖上眼睛,又睁开,“朝夕,我捡回一条命飞越大洋过来,就是听你跟我说这些的吗?什么你的世界我的世界,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连在一起的,你想撇开我也要问老天答不答应,我都这样了!这样了……”他指着自己的头,嘴唇哆嗦起来,“你还不肯放过我吗?一定要这样用你的冷漠将我再次踏进地底下吗?我哪点不如连波,让你到现在还对他念念不忘……”
“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到这个名字!”朝夕突然提高声音,眼睛里又洒出了泪,她决然地转开脸,“我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因为我已经在努力忘记这个人,就快要忘记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想不起来了……”
“是吗?”樊疏桐听到这话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这个样子像是忘了他吗?你为什么会哭?一提到他你就哭,你这是忘了吗?你有没有为我哭过,发自内心地为我哭过?”
朝夕不想跟他继续说下去,绕过他就忘花棚外跑。
樊疏桐一把拽住她,集中了全部的精神,眉骨耸起,拉直了两道浓眉,“你想跑?你又想跑!除了跑你还有什么本事?”
朝夕挣扎着,嚷起来:“我什么本事都没有,请不要再烦我!”
“我怎么烦你了?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你跟我多待一会儿就会死人吗?我拼了命地回来就是这么被你当狗似的嫌吗?文朝夕,你有没有心啊!”他还是叫她原来的名字,双手将她紧紧钳住,任凭她又踢又打,固执地捧起她的脸,下了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决心,“你给我听好了,我既然活着回来就没打算轻易放过你,我都是死过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别以为你还能像从前那样一脚就可以把我踢开,你办不到!你是蝎子,我就是毒蛇,我以毒攻毒,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她也叫了起来,那声音凌厉地传开去,更多的眼泪从她的眼中涌出来,“你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吧,我受够了!我爸妈都被你们樊家害死了,这么大的仇我都放弃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非得把我逼死你才甘心吗?就算我欠了你,我也受了足够的伤,够还了!你为什么还要逼我……”说着用劲推开他,夺路而逃,没跑几步又被樊疏桐抓住,她拼命喊叫起来,樊疏桐不由分说用嘴堵住她,将她整个人装进怀里……
朝夕被他吻得透不过气,眼睛却仍然瞪着,拼命挣扎起来,因为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久违的野性的火焰,她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任凭她怎么挣扎,樊疏桐就是不肯放开她,她刚好又叫了一声,他趁机将舌尖探入其中,辗转缠绵,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她的唇柔软得不可思议,彷如甜香的蜜,她要了他的命,她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如此迷恋她,发狂一样的迷恋,即便她的唇带着毒,即便下一秒就死去,他还是舍不得放手,可是她为什么就是不懂他,就算她不爱他,至少不用把他当仇人吧,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竭尽全力想让彼此间的怨恨烟消云散,想好好地爱她、疼她,可到头来怎么还是这般水火不容?
不知道是谁先停止的挣扎,因为他们都吻到了泪水的味道,咸咸的,带着淡淡的苦,一直苦到了心里,他放开她,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一腔依恋无遮无拦地倾注在她的脸上,“朝夕……”他颤声唤着她,放佛有柄尖刀扎在他的胸膛,疼得他每一个字节都在发颤,“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你没有给过我机会,你怎么知道我不如连波?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那样的话,哪怕是谎话,可你已经说出了口,现在翻脸不认账,睨置我于何地?”
“我如果不那么说,你会被你爸打死!”朝夕带着哭腔,羞辱和难堪让她无地自容,倒退两步,哀求着,“樊疏桐,你清醒点吧,我们没有可能的,就算没有过去那些事,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因为我不爱你,我爱的不是你!”最后干脆咬咬牙,“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