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寻千寻
引子
天气很冷,天空浮着沉沉的阴云,火车越往北行进,天空越阴沉,狂风卷着雪花呼啸而来,天地都像是冻住了似的,枯黄的草木覆满皑皑白雪,北国的雪景果然是壮观。
因为车厢里太暖,水汽很重,车窗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凌晨时分,隆隆的车轮声终于渐渐缓下来,因为火车就要到站了,乘客都已经在收拾行李,每个人都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陆蓁摇醒正在怀中酣睡的女儿:“朝夕,我们到了。”小朝夕咕噜了几声,眼睛都没睁,还留恋于温暖的梦境。
陆蓁只好把女儿放到座椅上坐好:“快醒醒,我们必须马上下车!”说着起身拿行李架上的行李。可是够了半天都够不着,坐对面的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同志连忙说:“我来帮你吧。”稍微欠欠身,就很轻松地帮陆蓁取下了行李。
陆蓁感激地道谢:“谢谢你了,同志,这一路多亏了你照顾。”
“哪里,应该的。”那男同志客气地笑笑。
这时小朝夕已经醒了,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妈妈,我们这是去哪儿?”陆蓁给她戴好手套和绒线帽:“我们到站了,要下车了。”说着就牵起朝夕排在等候下车的乘客后面,窄窄的过道里挤满了人,火车缓缓进站,十几个小时的旅行,大家都累了。因为还是凌晨,很多人都在打哈欠。陆蓁也不例外,姣好的容颜疲态尽显,同时还松了口气的样子,总算到了,出了站她就远走高飞了,再也不用被困在那个戒备森严的大院里。只是以往出门不是坐卧铺就是坐飞机,一路都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硬座独自旅行了。这是因为卧铺要登记身份证,她怕暴露身份,只有选择硬座。十几个小时抱着女儿,胳膊都抱肿了,要命的是这孩子半路上还发起了烧,甭提有多累人。多亏了坐她对面的那个穿中山装的男同志,找来了医生,给朝夕喂了药,这才降□温。
“下车小心点,我帮你拿行李吧。”后面有人跟陆蓁说。
陆蓁回头一看,正是那个中山装。陆蓁一笑:“你也在这下啊。”“可不是。”“咦,你的行李呢?”陆蓁发现他并没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就夹了个公文包。那人耸耸肩:“我是出差,不是旅行,不用带这么多行李的。”
陆蓁“哦”了声,倒没有在意。
火车停下了,乘客顿时有些急不可耐,朝夕被挤得大哭起来。
“挤什么挤,这儿有孩子呢!”陆蓁还没发话,中山装男就冲旁边的乘客大喝,并用身体护住小朝夕,他的声音洪亮,震得那人一愣一愣的。
陆蓁也被震住了,心一下就蹦到了嗓子眼,这么洪亮的声音多么耳熟,都听了四年……每日早上,大院里的战士们就在操场上出操,喊声震天,还有齐整的脚步声,常吵得她不能安睡,为此她总跟樊世荣抱怨,能不能别在她睡觉的时候出操,樊世荣一向宠她,可这事他依不了她,说部队不出操,打起仗来能跑得动吗?此刻听到这绝对经过专业训练的洪亮嗓门,陆蓁本能地缩起了身子,心里扑腾扑腾乱跳起来。一路上这男子就不停地跟她搭话,很热情地帮她照顾女儿,她怎么一点疑心都没有呢?
她只觉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会的,樊世荣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她是坐长途汽车离开的G市,又转了两趟车,最后才登上火车。自那晚连夜逃出大院,她就很谨慎,他不可能知道她的行踪,不会的,不会的……陆蓁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牵着朝夕,下了车就快步飞奔。她不时回头看,还好,那中山装男湮没在人流中,并没有跟上来。看来是她多心了,草木皆兵。
快了!快了!出站口就在前面!
出去就是自由的天空了!
她向往这自由的呼吸都向往了四年,终于是解脱了。因为走得太快,小朝夕明显有些跟不上,呜呜地哭起来:“妈妈,妈妈,慢点……”
“快了,就快到了,一会会儿哦!”陆蓁太激动,眼眶都要涌出泪了,全然不顾女儿被拖得踉踉跄跄。
紧张,非常紧张!检票出站的时候,陆蓁大气不敢出,脸色微微发白。可是工作人员看都没看她,看过她的票就放行了,陆蓁掩饰着心中的狂喜,牵着朝夕几乎是逃出了出站口。一出来她就仰望天空,天还没有亮,黑丝绒的天幕上星光稀疏,夜幕下火车站广场上远没有白天的喧嚣,周围的建筑还是黑洞洞的。而且气温非常低,寒气袭人,让陆蓁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但是她连着深呼吸,沁人心脾的冷空气让她疲惫的身心顿时舒展开来,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可是她高兴得太早,就在她准备离开广车站广场搭车开始另外的旅程时,几个身着军装的解放军同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就把她围住了。
笑容僵在陆蓁的脸上。
“敬礼!”几个解放军动作整齐地跟她敬了个军礼。
陆蓁只觉天地都在旋转……
“首长夫人好!”其中一个为首的军官敬完军礼,大步走到陆蓁跟前,态度恭敬,语气却毋庸置疑,“报告首长夫人,我们接首长指示,今天务必要接您回去,我们已在此等候多时,请夫人跟我们走。”说着一挥手,旁边的解放军马上过来接过陆蓁的行李,又牵起小朝夕。
陆蓁咬咬嘴唇,干涩地说:“我不回去,我带女儿走亲戚,他管不着!”
“夫人,请不要让在下为难,我们也是执行任务。”军官很客气,可是脸上分明写着铁面无情,他训练有素地又是一挥手,旁边两个女军官已经挽住了陆蓁,不由分说就要将她往停在广场边上的吉普车拉。陆蓁不甘心,挣扎着:“我不回去,你们告诉他,我就是死也不回去!”
正挣扎着,她忽然看到了那个一路上照顾她们母女的中山装男,径直走向为首的军官,刷的一下敬了个军礼:“报告!我已完成任务!”
“很好,一路上辛苦了。”军官回敬他一个敬礼,跟他握手,那样子就像是红军胜利会师。陆蓁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脑中嗡地一响,四周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她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那里。她忽然就瘫了,放弃了挣扎。原来一路上都有人盯着她,从逃出大院她的行踪就被掌控,可笑她还以为自己终于飞出来了。那人果然是神通广大,她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飞不出他的如来掌心。
“妈妈,快点!”小朝夕已经上了吉普车,朝陆蓁挥手。她被一个女军官抱着,手里都拿着蛋糕吃上了。孩子就是孩子,大人间的事她真是一点都不懂。陆蓁怏怏地跟着上了车,抱过朝夕,泪水夺眶而出:“朝夕……”
“妈妈,你为什么哭?”朝夕嘴里塞满蛋糕,很好奇。
陆蓁恨得直拿头撞车窗:“妈妈想死。”
旁边的女军官吓坏了,连忙护住她:“夫人,您别这样……”这可是上级交代过的,首长夫人如果少根汗毛,她们就交不了差。
车子缓缓开出了火车站广场。
那个中山装男还有另外几个解放军站在边上行军礼。广场上灯火通明,陆蓁还来不及多看这座城市一眼,就被迫离开。她听见跟着上车的军官跟司机说:“快,去机场!上午十点务必将夫人送回G市……”
(1)
你见过紫藤萝吗?
在戒备森严的G市军部大院,朝夕从未见过开得那样繁盛的藤萝,庭院中横着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张巨大的紫色花帘,从空中优雅地垂下,那梦幻般的紫,深浅不一,仿佛大师肆意的泼墨,那般的写意,那般的芬芳,美得令人窒息。
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在老家Y市的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依傍在藤廊的花架上,开得并不繁盛。过了数年,朝夕随母亲到G市生活定居,第一次在那个大院见到藤萝,她兴奋得叫起来:“妈妈,看——”多么辉煌的紫色光辉,朝夕仿佛置身梦一样的紫色海洋,久久不愿离去。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又可以看到藤萝开花,朝夕抚摸着那小小的紫色的花朵,心中泛起无比的喜悦,一想到以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么美的藤萝花,她就觉得很幸福……
那年的朝夕,八岁。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走入这个盛开紫藤萝的大院,人生会有什么不同,也没有想过她未来会遭遇到什么不幸,她满眼都是繁盛如瀑布一样的藤萝花。不过她还是很好奇,为什么院子外面有站得笔直的解放军叔叔,一动不动,像两尊石狮子。妈妈说,他们在站岗。
“为什么这里需要站岗?”朝夕仰着天真的小脸问。
妈妈答不上来,就搪塞她:“怕坏人呗。”“为什么怕坏人?”“他们不吃饭的?”“他们尿尿的吗?”“为什么他们老是板着脸?”“他们是不是不高兴?”……朝夕又问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妈妈被烦得要命,恨不得拿针缝上她的嘴巴。
小朝夕又怎么会知道,她住的那个宽阔的庭院有着怎样显赫的身份,也没有料到 她八岁的这次人生大逆转,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当然,这不单单是她的逆转,对于她母亲陆蓁来说,也是人生最意想不到的一次跳跃。文朝夕的母亲陆蓁来G市之前在Y市电台工作,在老家就是出了名的美人,到了Y市仍然是追求者众,虽然是单亲妈妈,年纪也不小了,可是人美了没办法,陆蓁显然是那种到哪儿都不会风平浪静的狐狸精。那个年代,大凡长得美的姑娘,稍微活跃点,就会被人封以狐狸精的称号。据说陆蓁还是少女的时候,就被镇上的人背地 里叫做狐狸精了,因为她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即便在饭都吃不饱的六十年代,陆蓁哪怕是衣服和鞋子打了补丁,也一定比别人的平整,头发梳得也是一丝不乱,辫子甩来甩去的,走路习惯扭着腰肢,绝对的颠倒众生。
陆蓁十七岁就怀上了文朝夕,在那个年代可是贼大的胆,生产队把她绑着游街,逼问孩子的父亲是谁,陆蓁就是死不开口。她爸当时是镇上的书记,气得拿鞭子抽她,就差没拿脚踹她的肚子,可她还是不说。也幸得文朝夕的外公是书记,否则文朝夕绝对来不到世上,生产队的人多少还是给了外公几分薄面,没有拉陆蓁去强行堕胎。孩子生下来后,陆蓁让孩子姓文,取名朝夕,当时人们就猜测,搞大她肚子的男人是不是姓文。其实陆蓁后来解释,她是因为想孩子长大后有文化,才随便取了这个姓,因为外公当时是无论如何不允许朝夕姓陆的,说是玷辱了这姓氏。当然,朝夕出生后,外公是极喜欢她的。陆蓁很倔,不姓陆又不会让孩子少块肉,至于朝夕的生父到底姓什么,就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
闹出这么大的丑事,陆蓁当然没法在镇上待了,抱着朝夕到县城投靠亲戚,一次偶然的机会,陆蓁到县城电台玩,完全是无心的试音,结果被台长听到,大喜过望,把陆蓁招进了电台当播音员(那时叫广播员),当了两个月的临时工就转正了,吃国家粮哩。这在当时无异于是一步登天,消息传到镇上,热闹了很一阵。说什么的都有,大意是陆蓁没准勾搭了台长,否则怎么会当上广播员,吃国家粮。此事没有得到过陆蓁的证实,因为在县电台待了不到两年,她又鲤鱼跳龙门跳到Y市人民广播电台去了,在她调离县电台不久,那个风度翩翩,总是喜欢背着手踱步子的台长离婚了。再后来就没戏了,因为他死了,得肝癌死的。
“扫把星!”县城很多人都这么骂陆蓁。
于是陆蓁在狐狸精外又多了个称号。
狐狸精加上扫把星,这样的女人理应被人敬而远之,可是恰恰相反,陆蓁调到Y市后很快就成为Y市家喻户晓的“名人”,被女人唾弃被男人追捧。那个时候还是八十年代初期,物质生活有限,可是陆蓁永远都是衣着光鲜,烫着最时髦的卷发,走到哪里都是芬芳四溢,因为她用了法国香水,而在当时很多女人连雪花膏都擦不上。据说那个时候有个归国华侨追她追得最紧,送衣服送香水,陆蓁受之无愧,两人很快打得火热。如果不是后来认识了樊世荣,陆蓁女士没准嫁给那个华侨远渡重洋,继续在法兰西当她的狐狸精了。
关于陆蓁和樊世荣的结识,在Y市有很多版本,最被公认的是有一次陆蓁坐电台的车去采访,结果在市区跟一辆军车撞上了,那是辆国产红旗的军车,在当时的Y市可是最高级的小车,每次从军分区里开出来都是气势威严,据说连交警都不敢拦。因为那辆车是军分区的首长坐的,谁敢拦?军车的司机是个年轻的解放军,也许是“威严”惯了,颇有点趾高气扬,其实只是稍微碰撞了下,并没有太大的事,结果那位解放军同志气势汹汹地把电台司机拽下车,脸红脖子粗的,搞得很凶。可怜电台司机是个老实人,见人家是一身军装,开的又是军分区首长的车,吓得声都不敢吭。
结果,好戏上演了!
陆蓁火冒三丈地下了车,她刚下车,军车上也下来两个军装模样的中年男人,一看那威武的架势还有衣服上的肩章就是首长,至于哪个大哪个小,陆蓁没看明白。她二话没说就冲上前,指着其中一个军官说:“你是首长吗?你是吗?”
“我就是。”那人答。
“来人啊,大家快来看啊,解放军欺负老百姓啦!没天理啊!乡亲们快来看啊……”那边还一脸愕然,陆蓁就扯开嗓子喊上了,忘了交代她另外一个称号,她不仅是Y市出了名的狐狸精和扫把星,还是台里的头号泼妇,跟一般泼妇骂街不一样的是,播音员出身的陆蓁骂起街来那个字正腔圆,感情充沛,是极具煽动力的,一下就把包括军车司机在内的几个解放军同志吓住了。当时是在川流不息的闹市,人来人往,看热闹的立即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个时候人民群众没什么业余文化生活,除了看电影听广播,就是看热闹了。这样难得的好戏,岂肯错过?
“哎哟喂,大级别哩——”人群中有人认得军衔,指着那个跟陆蓁搭话的高级军官吓得嘴巴都合不上。
“有多大?”有人认得,也有人不认得。
“比咱军分区的首长还大。”
“那就是省里的。”
“不,还要大。”
“啊——”
围观者越围越多,眼见事态严重,军分区的随从人员连忙把陆蓁还有电台司机拉上了后面的吉普车。派出所也来了人,忙着疏散群众。这会儿陆蓁还不罢休,继续扯着嗓子喊:“苍天在上啊,他们要拉我去枪毙啦,乡亲们要为我做主啊……”
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当时那个级别大得吓死人的首长正准备上车,一听也乐了,忍俊不禁。旁边比他级别小的军官也几乎要笑出声,连忙吩咐手下副官,要向群众做好解释工作,以免闹出误会,影响军民团结。
然后呢,陆蓁同志就被拉到了军分区。当然不是被拉去枪毙,相反,解放军同志对她可客气了,不仅跟她赔礼道歉,还请她不要把这事闹大,本来就是误会,一切要以大局为重。陆蓁被一群解放军干部围着,赔的赔不是,做的做工作,头脑渐渐冷静,明白若继续闹不会有她好果子吃,破坏军民团结可不是小罪名。她在电台从事着党的喉舌工作呢,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让她意外的是,那个跟她搭话的威武军官亲自过来跟她道歉,表示一定会严惩军车司机,希望她不要再生气。不仅跟她道歉,还跟早吓得腿软的电台司机道歉,握着他的手,声音极有磁性:“同志,让你受委屈了。”
此后,那个首长好像对Y市格外眷顾,有事没事就来Y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