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若是四处漏风的破烂院子,有了这群自己精挑细选的仆妇,日后,这鹞歌院就当是铜墙铁壁了。
玄嵋在侧间里用了早膳,因是第一次尝了那芦雪的手艺,因此只是看着心底就有些期待。
早上都是些滋养好克化的东西,从各种花样的小菜到熬得烂烂的生鲜粥,玄嵋吃着合口也受用。
心想芦雪这样的丫鬟,在内院的大膳房时也不过只是一个帮厨丫鬟,虽说大膳房里也确是藏龙卧虎之地,各地的名厨也不乏被聘了来的。
可同时也能说明,其间的勾心斗角有多严重。
玄嵋对此一事倒是无甚异议,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她早就适应了且还是个个中高手。
会放在心上只因唯独一点,那就是这样鱼龙混杂之地,即使做的东西是那琼浆玉露,日后也还是要少吃为好,实在避不开了,也要多警醒些。
玄嵋用了整整一碗的粥,又每样小菜都尝过了,这才放下筷子,由着夕娟服侍着漱口净了手。
“人可都去了?”
听二小姐问话,枝儿矮了矮身,回禀道:“回二小姐的话,都早早的过去候着了。”
主仆几个就跟着起身去了暖阁,黑压压的一屋子人,见了玄嵋进来,就都齐齐的矮了半截儿,随后一水的请安声。
“你们都起来就是,我今日叫你们来,一是挨个认识认识你们,昨儿人多眼杂的,我就算看过也都有些忘了,不比今天关起门来,都是鹞歌院子里的自己人。”
这些话,对玄嵋而言,可谓是驾轻就熟,可听在堂中人的耳中,那就多是激动了。
玄嵋见她们虽也想说话,但毕竟有规矩些,没有随意熙熙攘攘的表忠心,就更加满意。
“二来,就是你们之间,有的没名字,有的名字不好听,有的又跟府中有人犯了名讳,是以除了妈妈婆子,其余的人就通通改了。”
鹞歌院里的仆妇,除了少数是府中的家生子,大多都是从外头的牙行中选中留下的。
而能进了牙行卖身的人,又有几个没些伤心无奈的旧闻,是以听到能得主子的恩典赏了名字,就都等着。
玄嵋叫了夕娟,挨个的帮着点人上来,就一边分配活计,一边的随着想名字……
人都点了一圈,玄嵋觉得有些纳闷,看了又看,才发现那个叫紫叶的家生子,真有些怯怯的排在后头。
“谁叫她来的?”玄嵋招呼了身边的枝儿问。
枝儿不明白玄嵋是何用意,因此就只是回了:“是二小姐昨日叫槐柳去叫的,只是正巧赶上王爷往府里送了信,是以就没能去成,后头二小姐回来的又晚,槐柳叫来了人,不敢打扰二小姐。”
微微犹豫了下又说,“奴婢就擅自做主,说二小姐要留下她了,若她愿意还来鹞歌院里服侍着二小姐,就明日一早来。”
原来是这样。
所谓迟则生变,昨日几次都被一耽误,她也就将紫叶的事,一直给压在脑后,幸好是被枝儿一槌定了音,给留住了。
玄嵋从紫叶身上收回目光,赞许的含笑睹了枝儿一眼,笑道:“你真行,我的心思都被你知道了?”
“二小姐这话,奴婢可不敢应。”
枝儿先是诚惶诚恐的道,接着明白玄嵋只是玩笑话,就也跟着笑了。
“奴婢可要把这紫叶叫上来,跟二小姐看看说话?”
“不必了。”
玄嵋看她一直在最尾处,知道是因为昨日的事,她心中没了些底气,正忐忑着,也就不打搅她。
等着将周氏的女儿连带着几个年轻丫鬟,安排进了自己屋子里,做那贴身的丫鬟子,这人也就各自领命散去的差不多了。
最后只剩下了紫叶一个,她环顾四周见只剩自己,虽忐忑着,也只得暗中调整了心绪,冲着玄嵋笑盈盈的过来。
“奴婢紫叶,拜见二小姐,给二小姐请安了。”
她会这模样,玄嵋早在意料之中,若单单如此就打了退堂鼓,克服不掉那些,自己也就没有必要,特特记住了她将她留下来用着。
“你还记得,我昨日里问你的话吗?”玄嵋开门见山。
紫叶慌乱了一瞬,紧接着强自镇定下来,对玄嵋福身道:“奴婢记得,二小姐问奴婢家中都有什么人,除了奴婢,都分别在哪里留用。”
“那我为何问你这话?”玄嵋又说。
这紫叶已经镇定了下来,她毕恭毕敬的说,“二小姐用意深明,奴婢愚笨,只能妄自揣测,二小姐是担心奴婢日后受了家人影响左右为难,也怕奴婢会歪了心思对二小姐不利。”
显然不是临时想着回复她,而是昨日里回去,当真好好思量过了的。
玄嵋的眼角眉梢就带了笑,她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道:“那你可会如此?”
“奴婢既然已经来了二小姐的院子,面见了二小姐,就绝对不会懂这些心思!”
“那你……”玄嵋话音一顿,随即声音骤然放冷:“要如何让我肯相信,来证明你的忠诚呢?”
紫叶的脸上始终含着笑,眼神和声音却无比的真挚。
她忽然跪下,从怀中摸出一把钝头的小剪子,抬手将其横在她的发上。
沉声道:“奴婢愿意剪去半截头发,已誓从今日后,任何有关鹞歌院,有关二小姐和二小姐一系的事情,奴婢只要出了这个院子,半句都不说出!”
玄嵋震惊的看着她,她本不过是一问,不论紫叶如何回答,她的心思也已经定下来要留用她了的。
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到,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鬟,会有这般的胆识和魄力,实非身边人可比!
对于任何人而言,哪怕是个市井中的男子,肯用削发之法明志,也已经是十分珍重的诺言。
玄嵋沉默了片刻,看着紫叶脸上的神色,像是只等着自己一句话,那横在发上的剪刀,就要一刀剪下——
半晌,她站起身来。
亲自走到紫叶面前,将她手中的钝头剪子拿走,扔在了一边的地上。
“好了,日后,你就依旧还是叫紫叶这名字,进我屋子做我的贴身丫鬟,领着二等的分例。”
随后走到门口,意味深长的留下一句:“等你让我看到你的言出必行,我就将那留着的一等分例,给了你。”
说完就被枝儿夕娟还有槐柳两个,簇拥着离了屋子。
紫叶跪在屋子的正中,暖阁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可她却一时间没能起来。
她长出了一口气,明白二小姐这是相信了她,肯将她留下来了。话里的意思,甚至还想要磨砺着她以备重用!
紫叶欢跃而后怕的,揉着方才因为紧张骤然抽筋起来的腿肚子,疼的恨不得龇牙咧嘴,抬手将鬓角的冷汗抹去。
有那一瞬间,她所看到的二小姐的眼神……
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压迫力啊。
若非是知道二小姐是何人,单凭那一双眼睛,她怕是要以为方才立在自个儿面前的,是那宫中天家的贵人!
第四十二章 母女相见()
戌时,内院最深处的后罩楼下。
两道黑影趁着昏暗的月光,连灯都没有打,径直穿过蜿蜒的小路拐了过来。
守夜的妈妈正迷迷糊糊的想打瞌睡,眼前看到黑影,顿时机警的清醒过来,“谁!”
四周沉寂了片刻,接着,一道悦耳的女声道了声“我。”
然后两个人就一前一后的,朝着守夜妈妈过来。
为首的那人身上穿了件布衣,用的最为素净的深灰色面料,梳着双丫髻,看着有些眼熟。
而身后的那人,身上则是披了一件灰锦绒的斗篷,从头到脚全数都给遮了住。
将兜帽解开落下来,露出了一张十分出众的脸,唇谷的正中上方,有一粒别致的黑痣。
妈妈失声叫出来:“是堂姑娘?”
“嘘,你小声些!”
那个布衣的丫鬟,皱了眉不耐烦的道。
守夜的妈妈就忙喏喏的点了头,实在是出于意外,王府的贵客堂姑娘,一向是不常来这冷僻的后罩楼的,今日怎么反了常?
还做出这么一副怪模怪样,不好好的来,偏要穿着斗篷不打灯……鬼鬼祟祟的,妈妈在心底腹诽道。
她是钱氏来的那天,晚间才来轮值的,白日里头又出了府,加上钱氏晚上多是深居简出,因此这么些天来,也并不知道钱氏的事。
又小心翼翼的问:“堂姑娘可是有什么要事?”
玄惜婉心里正气,她的丫鬟都探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报,不是说好了晚上的守夜婆子人糊涂,还经常偷偷瞌睡,只要熄了灯悄悄的过来,就一定不会被看到的吗?
可也不能说什么,今日里头听了玄嵋的话,她早就乱了心神。
明知立刻去探查关于钱氏的事情不甚理智,可有些事情,不是她想要克制自己,就能够成功的。
于是不听另一个贴身丫鬟的劝阻,命这丫鬟一手打探了消息。
听说早在几日之前,府中就来了个什么钱夫人,不知什么身份是不是惹怒了二小姐,竟被二小姐送进了后罩楼里住着。
这事虽不敢明面上过到主子们耳朵中,可私底下早就传遍了的。
玄惜婉心想好哇,谁都知道了,她那个不知廉耻的亲娘进了院子里的事情,偏偏就瞒着让她不知道。
玄嵋又在那大庭广众之下,突然的将这话告诉她,安得到底是什么险恶心思!
因此难得见到一个好对付些的婆子,心想着,府里人虽都知道了钱氏这么个人,可除了那些当年的老人,还得是有头有脸,能够在王府的家宴上伺候的人外,别的怕是没人知道钱氏跟自己的关系。
就忍着气,笑说:“我早前今日晚上有些积了食睡不着,就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到了这儿,听说这后罩楼又重新收拾了一番模样,就刚巧想着来看看。”
那妈妈就明白过来的笑着应是,又看天色都这个时候了,后罩楼里头歇下的人应当不少,就觉堂姑娘不过是觉得新鲜,就进去看看。
于是也就并不声张,害怕吵醒了大家伙儿,就对玄惜婉道:“既然如此,堂姑娘就轻着些进去吧,看看就出来,夜深露重,免得再着了凉。”
“哼,我们小姐如何,还要你来多嘴?”那布衣的丫鬟哼了声。
随即被玄惜婉轻呵,“怜心,你也住嘴吧。”
守夜的妈妈就支吾着干笑了两声,她知道,自个儿虽在王府里头的内院中混了这些年,可实际上除了个资历外,什么都没有。
要不也不会到如今,还干着这守夜的活计了,甚至即使是守夜,也是在府中僻静偏远的后罩楼里。
主子们身边的贴身丫鬟,那想要嘟囔她两句,她也只能受着,并不敢真的在主子们面前,较真这些。
玄惜婉不耐烦这些丫鬟们之间的斗嘴,她只想着这时机难寻,这一次瞒着别人成功进来了,下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何时。
迟则生变,既然这守夜的妈妈当真轻易的就将她给放了进来,就也不在耽搁。
只是对她一笑:“妈妈肚量大些,不要跟她个没见识的丫头较真,就请妈妈帮我保守了行踪,我也免得因为一时玩笑出来玩,传出去对名声不好。”
守夜的妈妈虽不明白为何对名声不好,但想着应当是个姑娘,却大晚上的跑出来这件事吧,加上难得有个主子替她说话,受宠若惊之下,就点头如捣蒜。
连声道:“是是是,二姑娘放心,小的心中自有分尺。”
玄惜婉说一声:“那就麻烦你了。”
带着丫鬟怜心,就一路进了去。
留在身后依旧守夜的婆子,远远看着堂姑娘两个的身影进了门,消失不见了。
忽然有些奇怪,琢磨起来,这堂姑娘既然是积食睡不好,临时起意出来逛逛的,那为何竟然不打灯,还穿这么副怪里怪气的模样……
镇南王府内院的后罩楼,是两边对了称上下三层的端方长楼。
虽因为其偏僻的位置和用处,让人听着看着就觉得有些简陋似得,可毕竟是在王府里头,即使在简陋,又能到什么程度?
加上王府规矩大,就算是有那僭越之事也不至于太过荒唐。
因此玄惜婉踏入后罩楼二楼的时候,除了脚下时不时发出的木头“咯吱咯吱”的轻响外,就觉得下午怜心所说,钱氏有多屈辱有多委屈,住的多么差劲和下人们住在一起的话,没有几分真。
“是在这边?”她指着二楼正中央楼梯,两侧排间中的一侧,问道。
“会小姐的话,就是这里。”
玄惜婉听了话,放眼一看,因为之前玄嵋的命令,是令人重新排了后罩楼里的空屋,给钱氏腾出一面来。是以在玄惜婉看着,钱氏就更不似在那水深火热之中的,虽身在后罩楼中,这事本身有些不像话,可毕竟也算是宽敞着,是善待她了。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被蹦出来,玄惜婉自己都惊了一惊。
她从来都清楚,她究竟对钱氏的感情,有多么的复杂,可原来竟然是到了这种细枝末节上的小事儿。
让钱氏不舒坦了,她内心就隐隐约约的快活了?
玄惜婉微妙的变了心思,“进去看看。”
“是,小姐。”怜心就扶了玄惜婉,轻手轻脚的朝着那面排间过去。
眼见着到了正中间的那一间,怜心要敲了门时,屋中传来的声音,让她顿了顿。
“夫人,你莫要担心,想必王府二小姐一定会尽快,把您进了府中的消息,告诉给咱们大小姐的。”丫鬟说着。
就听钱氏冷声“哼”了句,懒散的道:
“玄嵋那个小东西我就不指望了,等着她帮我?她不给我下个绊子我就知足了。我现在就惦记着一件事,什么时候我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能够得了消息,来主动拜见她娘,我也算是……”
钱氏的话没能说完,就被重重的敲门声,一下子给打断了。
她这几日被疏忽,相当于是困在这鬼地方里了,还只能被动的忍辱负重着,正心情不好。
就烦躁的扯了嗓子道:“哪个不长眼的,大半夜里头,来打扰夫人?”
玄惜婉听她说话,根本就不似打听中那样过的艰难,还大咧咧的自称夫人,脸色就更加冰冷了几分。
她是谁?就在王府中自称夫人了?以为自己是王妃还是王府嫡系中的哪一位主母啊?
自己名正言顺的王府近亲,也不过是被人称一声堂小姐!
一早就知道她在王府里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的钻营,肯定要又一次毁在这个女人手中,谁想亲眼来看看,果不其然!
钱氏本被外头的人不说话,给吓了一跳,正想要骂上几句,忽然见到屋门被猛然推开了。
她脸上有些狰狞的表情,就一下子僵硬在了脸上,双眼瞪得极大。
干干巴巴的磕绊道:“婉,婉儿,是你啊?”
“是我啊,我不能来吗?”
玄惜婉冷笑一声,重重的拖慢声音叫了声:“娘。”
“不不,娘是说,娘是许久不曾见到你了,心里欢喜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没反应过来。”钱氏一个激灵,脸上带了些讨好的笑。
她起身来,也不做那高门太太的做派了,就朝着玄惜婉直直走过去。
“为娘是想说,我的婉儿怎么才来见娘,可是被人拦了?”抬手想要抚摸玄惜婉的发髻——
“啪!”
那抬起的手,却一下子被玄惜婉给打落了,声音清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