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嵋话头一顿,她起身朝院子里看了看,果然见到枝儿领着夕娟进来,夕娟穿着件有些素淡的对襟衫,是府里按照制例做了,分发给阖府大小丫鬟们的衣裳。
是基本中的基本,比起夕娟昨日所穿一等丫鬟的衣裳模样,就显得太寡淡些。
玄嵋微挑了眉,眼里看着夕娟低眉顺眼的,跟在枝儿身侧进了门。
“给二小姐请安,二小姐睡得可好?”夕娟上前先矮了矮身,眉眼柔顺的跟玄嵋请安。
还真是想做出洗心革面的意思,转了性啊……
玄嵋想一套,面上却丝毫不乱,她皱着眉,举起墨玉梳子,颇为费心似得说:“你去哪儿了夕娟姐姐,我让枝儿梳的头不一样!”
夕娟实则从昨晚回了鹞歌院,服侍着玄嵋睡安稳后,就不眠不休的琢磨了一夜。
她若是没有两把刷子,也不能在院子里稳稳的霸上一席之地,是以思绪就如那马不停蹄,将一日里的事情,和玄嵋的变化细细拆开揉碎了猜测。
可事态突然变化又急,她所知不多,多是些片面之词,最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点,却是心里门清。
她若想继续留在鹞歌院里服侍着,再按照以前那套行事作风,是万万不行不得的……
要么趁着二小姐挨个清算前,趁早离了院子另寻出处去;要么,就得变出变化,让二小姐看出她的诚意和改变!
“回二小姐的话,田妈妈那边一早来了人,奴婢就去接迎了,因此怠慢了二小姐,请二小姐恕罪。”听二小姐的语气,似乎在外人面前留了脸面,暂没有要发作她。
也是有些意外,枝儿一大早叫来她,二小姐是什么意思。
可这一把,为了前程,她却不得不赌。
二小姐身后立着的,那两个清秀沉稳的丫鬟就是在告诫她,二小姐并不缺她,想用什么人,自有那好的排队等着;可她,却离不开二小姐!
夕娟想着就一咬牙,上前取了墨玉梳子,帮玄嵋梳头,直到看到玄嵋没有不快的意思,才稍安下心。
“来人了?”玄嵋微讶。
她正想着找田妈妈,不想,那边刚有人来过。
“是,奴婢也不解,见了人才知,虽是从正院那边过来的,可领头之人,实是大小姐院子里的流木姐姐,说是给二小姐送来锦云绢的。”
送锦云绢!
玄嵋这下是真出乎了预料,锦云绢说白了,不过是个她找事搅浑水的幌子,顺便用来拿捏拿捏房姨娘,按理说房姨娘禁了足,这事就告一段落了啊。
锦云绢虽少见,可她前世归为中宫之主,何等宝贝不曾见过,不曾亲手把玩?也就并不当真觉得稀罕想要。
怎么就被从公中提出来,送给了她?
“你说是姐姐院子里的流木姐姐?”
“正是。说是大小姐亲自挑了一匹绛色一匹樱红色的,天气凉了,让给二小姐添置两套小袄,说就这等惹眼的颜色,才适合二小姐呢!”
玄嵋就沉默了,玄苒院子里的人她认识不少,这流木就是其中的大丫鬟了,是母妃生前亲自点了给姐姐的人,和姐姐相近年纪,是心腹臂膀之人。
前世也一心一意的伺候着玄苒,可惜生了大病早逝了,若她活着护着姐姐,玄惜婉也未必真能得手。
夕娟既说是她从来的,那自然是姐姐的意思了。
姐姐……这是想补偿她?
玄嵋忽想通这点,眉眼就染上了笑,她按耐不住的催着枝儿,“快快快,那你快点梳了头,随便挽个什么简单发髻,我们去看姐姐给的锦云绢去。
再吩咐工纺的人抓紧些,等做好了小袄,还得去紫荆园探望探望房姨娘!”
第二十八章 都给撵了()
说归说,玄嵋也不过嘴上玩笑一句解气,她的眼界格局还不需沦落到,上门去打落水狗的程度。
因此不过是去后面的小库房里,摸了那暗光涌动,触手之处丝滑宣软的锦云绢后,心里赞一声不负盛名。
“好了,就请枝儿姐姐让人把小库房重新锁起来,留下那匹樱红色的,只带了绛色的去赶成小袄。”
这和之前所说的又不同了,枝儿一怔,恍惚以为是她听错了二小姐的话,就又确认了遍。
“二小姐要留下一匹?”
玄嵋点了头,边往出走,边暗暗勾起了唇角,“嗯,我改变主意了,这匹绛色的还有用呢!”
枝儿就有了底,虽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照着办了。
等入完库房锁了门出来,玄嵋正坐在院子里那石桌旁的石凳上,半晌拖了脸,望着浇花剪枝子的丫鬟出神。
原来的浇花丫鬟是房姨娘安插进来的眼线,昨夜里就被田妈妈扣下,不知暗暗处理去了何处。
新的丫鬟原本不是做这个的,但因轮空了一人,今早就临时调了过来顶用。
“二小姐在看什么?”
她歪着头困惑了下,和玄嵋身后的夕娟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了茫然。
玄嵋却并非在看那丫头剪枝子,她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从前自由惯了的鹞歌院,恨不得满院子上下,都每个肯为主子着想的人。
可不过是经历了昨儿个,她小小的发作,短短一夜之间,似乎就像是变了个样子一样,井然有序的若是让外人踏入,怕是要恍惚这院子里向来如此。
“没,不过是方才瞧那枝头落了只雀儿,觉得有些新奇,竟是不怕人的。”玄嵋随口敷衍过去,她见枝儿也回来了,在场人已俱在。
就起了身,由着夕娟在身上披了件薄披风,晨间寒凉,但因刚刚入秋不就也不算冷,玄嵋打算就这么一路走着去。
“枝儿姐姐,夕娟姐姐,还得麻烦你们几个一趟,陪我去趟正院。”
几个丫鬟都有些意外,还是枝儿心大些问了玄嵋:“二小姐还没用早膳,可是想去正院里找大小姐吃?”
“我不饿,也不想找姐姐。”
枝儿又问:“那二小姐是?”
“我找田妈妈有事。”
玄嵋迈开步子,朝着院外就走,夕娟几个便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遇见的仆妇,因是清早事多,多是匆匆忙忙的低着头穿行,远远见了玄嵋一行人,便有那消息灵通,知晓了田妈妈为二小姐,罚了房姨娘禁足的人,遥遥矮了身请安。
这在今早之前,哪怕上辈子这之后的几年里都绝不可能,还是直到她从沙场归来,变了心性有自保之力,才得以改变,可现在却几乎是轻而易举的变了。
玄嵋面不改色的只是走着,并不回应她们。
心里却是有些冷淡,世态炎凉人心之善变,当真是这么体现的淋漓尽致了。
心中早先就下了的决断,更是理所当然。
玄嵋脚下的步伐就迈的更快些,直到眼见了正院熟悉的门匾,方戛然而止。
“进去吧。”
正院左边耳房里,田妈妈因经历了昨日的乱子,自警醒了许多,引出一堆平日里稍有疏忽的事务,这会儿全要推翻了重来。
忽而听见轮值的小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跟她汇报二姑娘又来了。
虽意外,还是立时放了手中的活计去见人。
进了正屋的门,就被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哄得鼻端一软。
“见过田妈妈,我又有事来了。”
年幼的二姑娘看见了她,抿着嘴一笑,身边就有那叫夕娟的丫鬟,巧手巧脚捧了茶盏过来奉茶。
看着丝毫不像个小姑娘,熟门熟路从容自在的,活像是那深宫里的太后娘娘享受似得。
田妈妈暗想着,眼神在玄嵋身后两个丫鬟上一划,猜测莫不是她送过去的露雨槐柳不称心,或是哪不小心惹着二姑娘耍性子了?
转眼又觉不可能,昨儿见识过了二姑娘的早慧,心知她并非那不懂事的稚童,就想那怕是来道谢的了。
更是替王爷欣慰,二姑娘的懂事礼数,就难得柔和着脸笑道:“二姑娘一大早的来了正院,可是露雨槐柳两个,用着还凑合?
小的昨儿个就特特叮嘱过,让她们两个规矩些,好好陪了二姑娘玩。”
玄嵋一看她误会了,也不揭穿,展了颜笑说:“不是凑合,我看着都好。”
“那就好,若是哪里做的不对,小的就替二姑娘好好教训了。”
玄嵋却摇头:“我当然知道田妈妈的厉害了,可妈妈虽不用罚她们,却有另一件事,要靠着妈妈呢。”
“是什么事?”田妈妈问。
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玄嵋敛了容色,转眼脸上哪里还有一点笑模样?
她小小的人,却极严穆的说:“请妈妈帮我把鹞歌院里的人,全都给撵了!”
都给撵了?
田妈妈怔住,她一瞬间甚至恍惚以为听错了二姑娘的话,再看到二姑娘绷着的小脸,才意识到正是那个意思。
二姑娘是想把整个院子里的数十号人,通通撵了出去!
虽她也知道鹞歌院里的下人,以往因二姑娘年小等原因,平日偷奸摸滑糊弄主子都不是稀罕事,她昨儿晚也想过慢慢筛查了,给二姑娘换些新人进去。
因知道原来的下人油滑惯了,又互相盘根错节定是难办,只能徐徐改之,所以才将露雨槐柳两个精心调教的,咬咬牙送了过去。
谁知,二姑娘根本就不满足于此,想的是一撵就撵走一院子的人,这就有些大张旗鼓不合适了,传出去二姑娘怕是得先落个自小跋扈专横之名,对王府名声也不好。
可私心来看,田妈妈也觉得这是个斩草除根的治根之法,痛快周全却未免太荒诞狂妄了。
加上王爷毕竟不在,她不是主子,做不了这个主啊!
田妈妈凝结了片刻,艰涩的开了口劝着:“二姑娘的心思,小的也明白,可这全将人撵走,实在是……不合规矩。”
玄嵋不焦也不躁,她早就知道自己是狮子大开口了,田妈妈不敢做了这个主。
但不敢,却不代表不能做主。
玄嵋就歉然的淡淡一笑,她眸光黯淡着说,“妈妈也知道,这王府虽是我家,可父王不在,府里什么豺狼虎豹牛鬼蛇神都应有尽有,整日里就潜伏在这府里,想等着我哪天松懈了,好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呢。”
又说:“我虽年幼些,也被逼着不得不早慧,姐姐事忙,不能日日看顾着我。”
“这内院我虽无力,可自个儿的院子,必须得肃清了换一批清白之人来,不然,我在王府里连个能喘气之地都没有了。”玄嵋平稳的说着,她头一遭说这么一大段话,跟田妈妈袒露心绪。
惹得田妈妈直接愣在了椅子上,她半张着口,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二姑娘虽没哭没闹,可那说话时的样子,明明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如同七老八十了的心死之人一般。
身边叫枝儿的丫鬟早已哽咽了,咬着嘴不肯出声,那叫夕娟的丫鬟,则红着眼圈,默默解了帕子抹泪。
田妈妈那不许的话,就愣是一句也无法开口。
玄嵋见差不多了,心里一叹,便要趁热打铁:“我不想逼妈妈难为,可妈妈答应过的,允我一个要求。”
这哪里是不逼人为难,前后几句话一说,简直就是要将田妈妈架在了刀山火海上烤。
田妈妈重重的嗟叹,半晌,想着二姑娘过得这么难,她是难咎其责。
于是决心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等王爷回来了,她就顶了这事,怎么也得把二姑娘开脱过去,一个姑娘家,最不能丢的就是名声!
“二姑娘放心,这事,就包在小的身上了!”
外头的吵闹声和婆子挣扎着扯了嗓子的骂声,吵吵嚷嚷的回响在整个鹞歌院里。
枝儿叹着气,上前关了寝屋的窗,试图把那杂声都给隔绝在外头。
虽不尽如人意,比起之前也还是要好上些。
就取了她带来的棉被,动作轻快的,在玄嵋寝屋里隔开的小间里铺了床,然后转出去给玄嵋剪了烛心。
二小姐亵衣外头穿着牙白色的寝衣,披散了头发靠在床头上,凑着灯影看书。
枝儿走上前去,在床头塞了个松软的大迎枕给玄嵋靠着,想了想,小声劝了一句:“晚上视线暗,二小姐小心伤了眼睛,还是少看会儿吧。”
“这话是谁教你的,枝儿姐姐?”
玄嵋眼皮不抬,将手中记载前朝的列传又翻过一页,问她。
枝儿就颊上一红,挠了挠手,“是回来院子时,夕娟姐姐嘱咐的我,说晚上灯暗,那耗用眼的一律劝着小姐些。”
“她这一变,变得倒是彻底,贴心起来,也算事无巨细当真周到。”
玄嵋微垂着头看书,枝儿瞧不见她的眼睛,听着玄嵋话里不起波澜的样子,犹豫了几犹豫,小心翼翼的开口。
“求二小姐恕奴婢大胆,奴婢还是想替夕娟姐姐求个情,不是申辩她冤枉没有错处,只是觉得她想必早就悔青了肠子,请二小姐给她个将功赎罪,悔改的机会。”
“呵,你倒是懂得以德报怨。”玄嵋轻呵一声。
枝儿立时就跪下叩了头,“奴婢不敢!”
这书是看不成了。
好不容易顶着外头,田妈妈的人清算拉人,撵走仆妇们时的鬼哭狼嚎,想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回。
谁想因为枝儿这丫头,在旁边一味的喋喋不休,还是泡了汤。
玄嵋坐在床沿上,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枝儿,多少心底有些疑惑。
按说她对夕娟的态度,是源自她一早就盘算好的计策,算是敲打震慑一番,若是可用之人,就等她尝过疾苦再慢慢施了恩,让她自会感激涕零的悔悟来投诚。
可枝儿不同,她早先是被夕娟,多少欺负过了的,怎这会儿夕娟和院子里的人被一道撵了,她反而这么宽宏大量起来?
玄嵋这会儿不必隐藏自己,就面上淡淡的问她:“你凭何觉得她就真悔改了?”
第二十九章 太太进京()
“奴婢,奴婢也说不出来,可就是这两日相处过了,觉得夕娟姐姐也是一时糊涂,奴婢知道她是孤女,自小被亲戚给卖进了府里来的,若是真的被撵走了,出府以后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她……”
“她哪里还有活路?”
玄嵋静静的补上,就听枝儿一下子噤了声,“还有呢?”
“还有……”枝儿一闭眼,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今日从正院回来时,田妈妈还没派人来撵人,夕娟姐姐做完事,就已经先回了屋子里,说是去打点好了包袱,人来了肯定闹闹哄哄的,不如她先做个表率,也能少些争执撕扯。”
哦?对自己竟然能如此狠得下手?
玄嵋有了些意外,她所想的,自然和枝儿单纯的念头不一样。
夕娟果然有些聪明,她这两日的巨大转变,玄嵋虽看在眼中,可见到事到临头方悔悟的人太多,且夕娟旧事摆在那里,就并未太受触动。
只是见她对被赶出王府一事,明明心知肚明了,却能沉稳下心思,不吵不闹也不撺掇了其余人惹事。
管她是当真悔改才会如此,还是旁的什么缘由,就凭这份沉稳……
也值得被她一用了。
玄嵋打定了主意,却不着急,她将手中列传看到的那页折了角,合上书码在枕边靠墙的褥子底下。
而后将被子拉上来,自己躺了下。
半晌,闭着眼含混的吩咐:“枝儿姐姐,吹灯吧。”
那跪在地上的枝儿,本已经做足了她说错话,要遭到二小姐厌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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